“小七,小七!”
山风过,山神殿檐角玉铃叮咚乱响。殿门外当值的小妖们鳞甲倒竖,你推我搡挤作一团,谁都不愿迈进殿内一步。
“巴青,昨天我可替了你的班,今天该你进去了!”灰鼠精利爪勾住蛇妖尾鳞,鼠须因发力而乱颤,硬把他推到了最前面。
巴青蛇尾死死缠住廊柱,青鳞刮得白玉地砖火星四溅,压低声音说道:“一码说一码,你替了我的班,大不了我多帮你上一天值,两天也行。反正我可不进去,山主这些日子看不到七哥,心情本来就差,现在进去,他抬头对上我这张苦瓜脸,岂不是上赶着找骂。不行不行......”
灰鼠因为身材矮小,挡不住巴青后退的脚步,低头咬着牙,用力抵挡说道:“诶呀,山主向来是嘴硬心软,我们受山主庇佑,尽些心意。山主如今心情不好,骂两句又死不了,你看七哥从小被骂到大,照样高兴着呢!”
巴青连连摆手,捂着灰鼠的嘴巴说道:“可不敢,可不敢,七哥什么人物?!长老们都说了:他是初生麟爪踏凌霄,弱水燃灯照九幽。玉面偏折红尘柳,三界无羁自逍遥,如今已经是没有我七哥去不了的地方了。比不得,我就是一条胆小蛇妖,山主一个眼神都能把我胆汁吓出来,还是你去,你去。”
“我是个老鼠,我不比你胆小?你去,你去。”
二人推推搡搡时,忽闻身后环佩叮当,但见卷毛羊妖阿善裹着烟霞色轻云舞裙,赤金璎珞缠在黑亮脖颈间,指尖绕着蓬松卷曲的长发,腰肢轻摆便将二人撞开,娇滴滴地说道:“呵,山主看惯了七哥绝色,现在对着你们这两个灰头土脸的糙汉自然心烦。”她眼波流转似春水盈潭,云鬓间金步摇簌簌作响,“这时候还是得看本小姐的,我可是刚从西山学了一套飞天舞,去让山主高兴高兴。”
鎏金殿门应声而开,少女旋身如风中落红,水袖翻飞间暗香浮动。朱焰正伏案批文,忽见绯色披帛扫过砚台,抬眼便见一人半掩芙蓉面,眼尾胭脂晕染得比窗外晚霞更艳。
“小......”笔锋微滞,玉帛上洇开墨点,朱焰抬头,才恍然想起,小七已经入了轮回半月有余,顿觉有些失望。呆呆地望着案头那只狐尾木笔——那是他用小七掉的狐狸毛,专门给他做的毛笔,如今也已蒙尘许久。他闭了闭眼,红衣少年研墨的模样便浮上心头。
“山主。”娇声似浸了蜜糖。
羊妖见他不语,抚过新描的远山眉,暗自心想:看来最新找西山婆婆学的化形术法果然不错,虽不及七哥半分风华,倒比先前粗眉阔口的模样强上百倍。能得山主看上几眼,说明这次化形已经很成功了。嘻嘻嘻,待我攒些白玉石再去换更精进的法术。
“山主,您都写了半天了,休息会吧。喝杯茶?”阿善素手轻扬,掌心幻出鎏金錾花盏,满杯雾凇清露,一室飘香。
朱焰闷闷地说:“不用。”
羊妖眼波一转,果盘里顿时堆满赤玉般的朱果,熟透的浆液染得指尖殷红似血,上前几步继续问道:“吃点水果?”
朱焰仍是头也不抬,摆了摆手。
阿善咬了咬下唇,并不气馁,又娇笑着说:“那阿善来给您跳支舞?”
墨笔重重搁在砚山之上,朱焰揉着眉心欲要开口,却见那抹烟霞色已旋至殿中。
绵羊阿善完全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扭动了起来,只是她为了修炼化形,把身家都花光了。这身衣服还是从别处借来,松松垮垮披在身上,足尖点地时忽觉腰间丝绦松脱。但见绯色云霞乱卷,转眼竟将自己裹成个蚕茧似的团子,挣扎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披帛四散飞出,头发也缠在了一起,金钗玉簪纷落如雨。
朱焰瞟了她一眼,并指轻划,缠作一团的绫罗应声而解,还不忘嘲讽一句:“你这是什么舞?天女散花?”
“不是不是,我没发挥好,山主别急,再来再来。”阿善涨红着脸去拾滚落的白玉禁步,一边走,一边捡。
“我说过不用了,你去把......”
阿善钻进了桌子底下,根本听不到朱焰的声音,不一会,捧着一堆金玉首饰,正摸索着探出头来,羊蹄突然陷入砖缝,不在意地说道:“山主,您这块地板翘起来诶,我去叫人来给您补好。”
“别动!”朱焰心一沉,就听到阿善的惊呼,一块块青砖便如莲花般绽开,蛛丝结成的天罗网兜头罩下,将咩咩惊叫的卷毛羊妖卷入地穴。
阿善捂着屁股,哀嚎道:“啊啊!我的尾巴露出来了......山主,怎么你这还有陷阱啊!山主救我!”
“你先别站......”
“什么?”她一边捶着腰,一边躬身准备直起腰,听到朱焰的话,顿时僵住,谨慎地四下望了望,见四周风平浪静,松了一口气,甩了甩头发。
发丝飘起来,触到了顶端的蛛网,蛛丝顿时开始往下移动,压着阿善再难以站直,紧接着脚下开始出现淅淅索索的声音,洞壁上慢慢渗出水来。
“啊!这什么啊!我不会游泳啊!怎么还有鱼?这是鱼还是蛇?啊!还会咬人!救命啊!”洞中的水很快就没过了阿善的脖子,而洞顶的蛛丝又强压着她的头完全抬不起来。银鱼群撕咬着松脱的锦带,水下冰棱封住其退路。
“啧,说了别动......”
就在她在水中忽上忽下,吐着泡泡,觉得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朱焰捏碎手中茶盏。一道金光出现,殿中瞬间恢复原样,连一片水迹都看不见。
阿善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正呆坐在原地,大口喘气,听到朱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别看了,障眼法罢了。也就骗骗你们这些小妖精。”
“咦?那也是吗?”阿善转过头,看见朱焰的身后平时插在海螺壳里的那株玄冥木枯枝,此刻缀满鲛珠似的花苞,每片花瓣都映着朱焰袖口暗绣的狐纹。
山神大人看着那枯枝上一片一片闪着流光的珍珠花瓣,抚过玄冥木上流转的荧光,似是忆起了什么,嘴角挑起了一抹笑意,将那声“小七”碾碎在齿间。
随即又恢复了冷峻,回头对着阿善说道:“还不快起来。”
这时阿善脑中闪过几个片段,怪不得进过山神殿的小妖精们都说自己在殿里见过怪事。
有的是端水进去就看见几十条龙在殿中盘旋,有的是推开门满屋子的黑兔扑上来走不动路,还有说见过神兽、奇鸟、狂风、洪水,现在看来都是障眼法术。
只有天天住在山神殿的胡小七,说自己从来没见过。看这法术的风格,也只有他能做出来这些蜃气迷阵。
“现在可以听我说话了?”朱焰无奈说道:“去把白虎叫过来。”
“哦。哦。好。”阿善忙收拾了衣衫,准备退出门去,再也不想在这殿里多留一刻,谁知道一会有会蹿出什么奇怪东西。
不到一炷香,白虎就迈进了殿门,腰间悬挂的二十八宿铜铃叮咚作响,进门拜了礼,只一味地看着朱焰憨笑。
朱焰问道:“你笑什么?”
白虎捋着胡须,说道:“我就知道您放心不下小七,绝对会找我来看他的。”
“我是放心不下,我怕他为祸人间。”
白虎摇了摇头,笑而不语,催动法力放出了浮生屏,屏内腾起青雾时,朱焰手中茶盏忽凝冰纹,人间已是数九寒天。白虎快速地寻找着胡小七的身影,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朱焰聊起了天。
“山主,刚才那只小羊来找我的时候,喘得可厉害了,到了殿外远远地就让我一个人进来。我说带她过来喝杯茶,一回头人就不见了。您干什么了把她吓成这样?”
“我能干什么?她自己碰到了榴花石而已。”
白虎猛拍一下大腿,说道:“说起这石头,趁小七不在,我可又得跟您说道说道!榴花石天下至宝,能存入万千幻象,化出世间万景。当初我要几颗做引子,来炼制这水月浮生屏,可是还跟长老院好说歹说了好一阵子,才等来了我几颗。小七一个人就拿走了七十二颗,说从天宫学来的,要在殿里摆七十二星宿阵法,可以凝结山中灵气,有助于修炼,最后看来不过就是为了一时取乐!”
朱焰在垫子上打坐,含笑说道:“诶,那也不一定,我还真的感觉这殿中空气确实是比山下清新不少,坐在殿里,耳清目明。”
“人都不在您还替他说话!再说了,山下牛马羊结队住在一起,什么猪啊狗啊到处搭窝,肯定空气差啊!您是不知道,我洞外新搬来一家猪妖,那气味......大家好歹也是成了精的妖兽,怎么还活得跟山里没开化的畜生一样。”
白虎聊家常一般说起来山下的情况,也想着给朱焰分分心,朱焰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打断他,闭着眼睛静静听着。
“停。”
就在白虎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朱焰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马上看到朱焰起身,来到自己身边,往他眼神方向看去。只见那浮生屏上显出的是凡间的一处小巷子,几个十几岁的少年围堵在巷子口,透过缝隙隐约可以见到地上躺着的脏兮兮的少年,正是那副熟悉的面孔。
家仆甲:“你个臭要饭的,怎么会有这么好的簪子,还说不是偷的我家小姐的?”
家仆乙:“就是!我家小姐刚路过这条街,金簪就丢了,转眼当铺掌柜就说有人拿着金簪来当,要不是因为那家当铺都是我们家的,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拿着钱吃喝嫖赌去了!”
家仆丙:“早就听说这条街上小偷多,没想到竟如此猖狂,你可是瞎了狗眼,敢偷到江南首富杜家头上,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几个家仆边叫骂,边对着小七拳打脚踢。小七躺在地上,已经没有了反抗的力气,蜷缩在一起,手里死死攥着那只金簪,大喊道:“我说过了!这是我娘的遗物!我......饿得不行了才想要去当掉!我没有偷东西!什么杜家赵家,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认!”
家仆甲:“你还嘴硬!继续打!”
这时,巷口外停着的一只小巧玲珑的雕花木轿中,传出了一身轻咳。
家仆乙忙止了动作,跟其他几个家仆说道:“先别打了,小姐有话要说。”
拳头与□□碰撞的闷声顿时停止,几个家仆屏着呼吸,听着轿中人的细语。
“唉,我知道你们过得苦,我们杜家乃江南首富,一根金簪本来不值几个钱,每年我爹爹给你们施粥的钱都够买几箱金子了。我又何尝是因为这一根簪子生气?我气得是你年纪轻轻,有手有脚,不想着如何靠自己劳作,却是走此偏门左道,平白带坏了风气。真是可惜,今日既让我瞧见,便不得姑息,下辈子可别再做这偷窃之事了。”
说罢,根本不顾小七的辩驳声,从轿中掀起了帘子的一角,斜睨了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一眼,摇了摇头,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打死吧。”
白虎见状,忙断了浮生屏,脱口而出道:“怎么又......”
“又?”
白虎不会撒谎,吭哧了几句,知道也瞒不过朱焰去,只好实话说道:“其实,我也放心不下小七,这段时间偷偷看了几次,这已经是他第四世了,前几世也是差不多的结局,没活过二十五岁就惨死了。”
朱焰沉默半晌,感觉心如刀绞,表面平静地说道:“好了,辛苦你了,回去吧。”
“山主,您没事吧。要不我......”
“冬天要来了啊。”
白虎被他一句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啊”了一声。
“去跟几位长老说,我要冬眠,山中事交由他们做主。”
那一瞬间,白虎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肆意少年郎的模样。
待白虎离开了殿内,朱焰回想刚才那一幕,眼前浮现的是胡煜晟幼年时,也是这样守着她娘亲墓前的那棵苹果树,有妖兽要摘那树上的果子,他就疯了一般去与人家厮打,就算被人打趴下也要死死抱着那个苹果。自己去找到他的时候,常常是看他头破血流,躺在地上,却拿着一只苹果望着自己,咧开嘴笑着。
他那笑脸,宛若春日里最和煦的阳光,温柔地洒落,带来无尽的暖意与希望,其光芒之盛,甚至让九天之上的太阳都黯然失色。然而,朱焰每每见到此景,心中却不由地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酸楚。
正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那日,山神殿中的枯枝上的珠花败落,一夜之间长满了金色的枝叶,遮天蔽日,覆盖了整座山神殿,只是再也无人欣赏了。
当晚,夸父被战战兢兢的牛头从梦中叫醒,听闻来人后,非但没有发火,反倒是仰天大笑了几声,站在铜镜前揉了揉惺忪睡眼,对着镜中那两条细长的小蛇说道:“我说过了,他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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