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焰走到角落,拎起那只快见底的陶罐,刚准备把糙米倒进碗里,又听见胡小七嘱咐道:“别放太多米,我平日一个人吃半勺米就够了,如今添了你,多放一勺,放一勺半罢。”
“哦......没事,我是鬼不吃东西,都给你吃。”朱焰看着手中那个跟拇指一样大的小木勺,无法想象胡小七过得都是什么日子。
“不要不要,你既然不吃,那还是放半勺吧!最近生意都很差,省着点。”被褥里传来衣料窸窣声,发梢还沾着稻草的胡小七探出半张苍白的脸,伸着头听了听,确定是半勺的声音,才身子后仰靠在床上。
“我大名叫胡煜昇,小名你知道了。”他抻来一只泛了黄的软枕,慵懒地说道:“本来我爹以前是住你家隔壁,大家都是农夫,都是靠天吃饭的。因为大夫人当年跟你娘亲同时怀孕,两家才定下了这娃娃亲,若是以后有一对儿女,就要结成亲家。后来你爹娘病死了,大夫人也病死了,你跟你大哥去了乡下;我爹带着一对儿女去了镇上。一晃多年,你们家还是老样子,但是我爹倒是在镇上谋了个衙役的差事,攒了些银两,全用在纳妾生孩子上了,甚至我娘都没花钱,给了碗饭就留下来,才生了我这孽种。”
朱焰坐在灶台边用破蒲扇扇着风,灶火映着他紧抿的唇线:“你不是孽种,你是天地难寻的灵种,别这么说自己。”
胡小七嘴角微微翘起,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我爹死后,大哥接了他在衙门的活,家里的小妾卖的卖,送的送,只剩下最后娶的魏小娘还留在家里。亏得我娘亲是死的早,不然没准也得被他送到那个专好人妻的县令大人床上去了。后面我大哥在衙门里混得风生水起,就收到了你想来兑现婚约的消息。
那时家里除了我,就只有一个小妹妹尚未婚配,你知道我大哥在家把你可是好一通骂呢!说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庄稼汉也敢来取我们镇上的娇小姐。但是又怕你拿着婚书告到衙门,说我们家嫌贫爱富,不守诺言。
魏小娘为了护女,便想着把我推出来。前面纳彩都只用胡小七的名字,让你以为胡家小七就是小妹妹。等到成亲那天,就让我替小妹妹上花轿,等到你发现,也已经晚了,明明是你自己求娶,总不能当着相亲邻里的面,又当众悔婚。”
“那我走以后,他们就真这么狠心,连看都不来看你么?”朱焰很快就将煮好的一碗米汤,端到了床上,一边吹着热气,一边准备喂给胡小七。
“诶呀,你别端过来啊!家里就这一床被子,万一弄湿了,晚上就没得睡了。”胡小七这才从被子里爬出来,扶着墙走到了桌子旁,“你放在这吧,我自己来。你刚才问什么?”
“我说,你家里兄弟姐妹那么多,大夫人生的看不上你,难道其他小娘生的也对你不好吗?”朱焰给他将落下的散发,拢到脑后,温柔地问道。
胡小七低头啜饮着清澈见底的米汤,含糊说道:“我记事时,大哥已束冠成年,根本不理我们。倒是两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姐姐常作伴玩耍......可惜后来都被许给府衙的大人们作妾了。我搬出来后,只有五姐姐偶尔来看我,捎些散碎银钱。”他喉结滚动咽下冒着热气的汤水,语气却是散出寒意,“可是她在那宅子里过得也不好,去年刚怀孕,不出三月人就殁了。其他人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们了。”
他一边吃着汤,朱焰一边给他将床铺铺好,刚好碰落床上的包袱,签筒哗啦啦掉到了地上。他俯身拾起雕着八卦纹的筒子:“那你这算命的本事,也是出府后才学的?”
“我自从十岁突发眼疾,很快就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就只能靠听。刚开始,还喜欢去茶馆外听书,可老板总是赶我走,后来我发现墙角那些算命的吆喝倒也有趣,而且每个人的命数算起来都大有不同,就常常跑去道边,偷听他们算命。”
他嘴角牵起苦笑:“有个老相士,看我可怜,没人的时候,就给我讲五行八卦,阴阳乾坤。时间长了,我也就学会了,没想到还真有用得上的一天。要不是还有这一技之长,你哥嫂把我赶出来以后,我这个瞎子可真是不知道能做什么去了。”
朱焰捏着空瘪的荷包穗子:“你算的这么准,怎么还没有客人呢?”
“我也不是每天都这样的!”胡小七语气有些不悦,把碗放下与其争辩:“多的时候,一天能挣十几个铜板!够买三顿馒头吃了!这镇子是桦州府最穷的镇,镇上都是苦命人,哪有那么多可算的。而且还挨着一个大道观,人家有钱的,就直接去观里找道爷算命做法,除凶祈福了;花一个铜板来算的,与其说是算命,还不如说是来买个安慰,跟准不准没关系,就看说得好不好听。”
“是啊,这世间还是苦命人多啊!”朱焰环视着渗雨的茅檐,苇席缝隙漏下点点日光,“好了,不说过去的事情了,我既回来了,总不能再让你啃冷馒头睡潮被褥。”
“呵?你是鬼,又不是财神爷,别把地府的晦气带给我就不错了,何必夸下这海口?”
“我带了些银钱,够咱们花一阵子了。现在天这么热,你就不要出去摆摊了,下午暑气消了,我们把房子也收拾收拾,我看这房顶都漏水了,瓦片都没了,去镇子上买些结实的好瓦,顺便还要给你去置办几身衣服,被褥也都换新的......”
胡小七起身,摸索着走向水缸,木瓢触到缸底发出空响:“是你哥嫂给你烧的?你攒着回那边花吧,等我死了肯定也没人给我烧纸,你要是还愿意跟我在一起,那咱们俩只能靠你那份过活,总不能在下面还吃不上口饱饭吧。我这不用麻烦了,反正我也看不见,住得再好,穿得再好,不也是浪费。”
“给你花钱从来都不是浪费。”朱焰从桌子上端走喝完的空碗,揉了揉他干枯泛黄的头发,“还有这住的地方,我瞧着心都扯着疼。”
朱焰说着,就拽过小七手腕按向自己胸膛:“不信你来摸摸——”
“登徒子!放开!谁要摸你啊!”
水声哗啦啦响起,朱焰拿着一块晒干的丝瓜瓤,冲洗着一粒米都不剩的陶锅和陶碗,忽觉衣摆微沉。胡小七挨着他蹲下,托腮看着他的方向,无焦点的眸子弯如月牙:“哎,是不是在阳间给你烧了银钱,你真能带上来啊?那我现在多给你烧点还有用吗?哦,不对,我家好像都没有你的牌位,等等,我去找个木板给你写一个,嘶,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苏......”
胡小七刚要起身,又被朱焰勾住了胳膊,半个身子躺在他怀中,听他声音从耳边传出,“停停停,你还是歇会吧。我既已还阳,你现在烧也没用了。”
朱焰暗地却盘算:烧了还白白便宜了那个死鬼,一会得跟夸父说一声,让那个苏什么,以后都投畜生胎!
不过转念一想,也多亏了他不识好歹,若非那人背弃婚约,自己怎得小七完璧?千年相思终换得名正言顺的肌肤相亲,就算是在梦中也不能便宜了别人去。
一想到这一世,再也不用编故事、找理由、找借口、寻心安,就能简简单单、名正言顺地与他合衾而眠,朱焰心里已经开始期待今晚的夜色凉如水,怀中人热情似火的样子了。
旁边对朱焰的心思一无所知的胡小七,还在懊悔地敲着自己的大腿嗟叹:“唉!真是可惜!早说你要上来,先给我拖个梦啊!金银珠宝我都给你烧了,你再来多好。再带两个仆从、一匹马、一头牛,诶?房子能带吗?”
朱焰捏了捏眼前人的脸颊,瘦得几乎只能捏到骨头,颇为宠溺道:“冥王要我三更来,岂容我磨蹭到五更?难道我还跟冥王说,先等等,我得先去跟我家夫郎拖个梦,列个清单让他先给我烧来。还不能走,差个房子没烧呢!”
胡小七被他逗笑,咯咯地说道:“那你到底带了多少上来?”
朱焰将怀中的钱袋拿出来,里面装着在镇上兑的银两。最后一张银票,换了满满一袋白花花的碎石。朱焰拿到时,看着这在次焰山里扔地上都不会看一眼的黯淡无光的白石头,无奈叹了口气,心想可真是凤凰落羽不如鸡。
本来次焰山以盛产玉石而闻名三界,那玉石是锻造法器的好材料,每年天宫的珍馐玉食、锦衣珠宝流入次焰山,就为了换得这次焰山独有的孤山玉,给天兵天将锻造新的兵器。
也正因如此,胡小七在山中从未穿过重样衣裳。织女坊最新的样式,总会在第二日就出现在胡小七的衣橱中。原本冷清的山神殿,在胡小七搬进去后,除了主殿还空旷一些,可以处理殿中公务,其他七十二间偏殿已经渐渐被塞满,就这还能常常听到他坐在团成小山的华服堆上抱怨没有新的衣服去天宫赴宴。
而朱焰只会从一百件看起来一样的衣袍中,随便指一件,对着眼巴巴讨要玉石的小七指道:“这件月白色的就挺好,不招摇,省得你出去沾花惹草。上次追你的那花仙,可是费了我好大力气才劝走。”
胡小七就会叉着腰,理直气壮反驳:“这件一百年前穿过了!怎么能穿一样的去,是让人家以为咱们次焰山落魄了,还是以为我失宠了,连件新衣服都穿不起了。”
等他满心欢喜从织女坊拿回一件全新的月白长袍,穿着在朱焰面前转圈的时候,朱焰又会无奈发问:“不是,你这件,跟那件,有什么区别么?”
“当然有区别,这完全不一样好吗!这件是横纹,那件是竖纹;这件是栀子花瓣绡的丝,那件是茉莉花绡丝,哥哥你闻!”胡小七这时就会将朱焰扑倒在床上,抖着衣袖在他眼前挥舞,锦缎翻飞间从床榻滚落廊下,最终相拥在暖阳里。
“以后你就化回原形,披着你这身狐狸毛去,再也不用发愁今天穿什么。”
而现在,朱焰看着眼前胡小七一身补丁的破衣袍,恨不能给他买最好的锦服,把整间屋子都摆满。
“七十八......八十两!”胡小七把钱袋中的银两都倒在桌子上,仔细数了好几遍,眼眸越发泛出亮光:“当初我陪嫁才二十两,这里居然有八十两!”
“好了,数清楚了?走吧,我们去镇子上买点东西,再晚铺子都要打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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