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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百家宴稚子催花发·上

又一人在古琴的余音中倒下。

场外寂静无声,众人皆屏息凝目地望着赛场中央的执琴人。那初出茅庐的魔族少族长悬空而坐,一把活乌木七弦琴横于身前,长裙曳地,悠闲至极,浑身无半点兵戈之气,仿佛将比武台视作了歌舞场,只等舞者到场便可开始奏乐。

却已有七人血溅于这歌舞场中。

而宫琴珩仍在原地,姿势丝毫未改,只右手拨动了七次琴弦。

琴,软弱文人的玩物。在崇武轻文的地底界,如果有人抱着把琴上比武台,那十有**是要被百家群嘲的。

但宫家的琴不一样。

妖魔生于灵脉,以灵脉为家,以灵脉为姓,能力也都来源于血脉里附着的灵脉之力。卫碑山是一座剑冢,于是卫家人擅御剑;宫商宫是一座乐宫,音律便是宫家人的武器。又因为宫商宫是顶级的灵脉,所以宫家的琴,比任何的刀枪剑戟都更锐不可当。

只需一弹指,一切防御都化为无形。

妖魔种族崇拜力量,对强者的尊崇融入每个妖魔的骨血。宫琴珩的强大令台下观众纷纷目露狂热——这就是她要的,是她应得的。

第八人上场。

白家世子从容挪步台中,恭恭敬敬地向宫琴珩作揖行礼,目光却悄悄瞟向场边的自家长辈。见家主点头,他立刻原地表演了一套虎虎生风的起手拳法,在观众的叫好声中,保持着金鸡独立的结束动作,朝宫琴珩声如洪钟地吼道:“白砂洲白文,习武十三载,特来向宫少族长讨教!珩大人,请出手吧!”

这一个的气势比前七个都要足,架势也拿捏得稳稳当当,像是有真本事的。观众们交头接耳,纷纷猜测这位新挑战者能否接下少族长一击。

宫琴珩本已兴致缺缺,听对手自诩习武日久,又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便还是捡起了三分期许:“那便请阁下先出手吧。”

白文毫不示怯,高声道:“好!”

随后一蹬腿,挥拳冲向宫琴珩,气势汹汹。

宫琴珩的手指第八次悬在同一根琴弦上,准备迎击。

然而对方在离她五尺远的地方就刹住步伐,抬起的拳头顿在半空,似是被什么阻拦住一般,脸上也流露出痛苦神色。

宫琴珩:“?”

她记得自己并没有设下过防御阵法。

白文费力抽回手,不信邪地再次冲拳——虽然在宫琴珩眼里,他是在打面前的空气——右拳却再一次卡在半空,无法寸进。

他原地挣扎了一会,随后左脚暗暗蹬地,整个人斜着飞出数米,像是被外力击飞一般,落地便吐出一口血。

宫琴珩:“……”

在观众的哗然声中,他艰难支起半个身子,擦去嘴角血迹,用颤抖但依然洪亮的声线喊道:“宫少族长实力实在深不可测!我苦修数年,竟连她的护体结界都无法击破——”言毕,倒头昏了过去。

宫琴珩:“……”

白家侍候立刻上台把人架走,司仪宣告:“白砂洲挑战宫商宫失败!白家排名第十,宫家排名第一!”

台下爆发一小阵议论,小妖魔们看着宫琴珩的目光越发炽热难言,看出门道的则掩嘴一笑。

宫琴珩叹了口气。

地底界的每块灵脉都有其配套的功法,使用功法能最大程度地发挥出自己血脉里包含的灵脉能量。宫家祖传功法乃琴谱《俱寂律》,包含“初闻、循声、喧哗、灵思、琤鸣、余音、俱寂”七个章节,以乐器奏之,即可催动灵脉震天撼地之力。

为了这次大比,宫琴珩奋力修炼到第三章,自忖仗着六成的灵脉使用权,配上这三段琴谱,应足以应付今日之战,然而……

这些人竟连她的第一个音都接不下,甚至不愿接下。

九涧肃双上场。

这人宫琴珩没见过,但宫商宫位于九涧中央,两家灵脉同根而生,历来亲近非常。念及母亲的嘱托,宫琴珩下手颇轻,九涧肃双也顾虑两家情分,只接了三招,便毫发无伤地滚下赛场,顺利完成家族使命。

还剩两个。

宫琴珩抬头看了眼天色。连战九场,日头竟还正亮。

“第七,上歧山,挑战第一,宫商宫!”

开场鼓响,一个手持偃月刀的细瘦女子登上台来,不发一语,只表情淡漠地朝宫琴珩抱了一拳。上歧山地处偏远,离群索居,族人都是这个冷冰冰的德行,如此表现倒也不奇怪。

宫琴珩还记得母亲对此人的评价:武功还行,可以提防。宫申素眼光颇高,她说这人武功还行,那就是非常好、非常需要提防的意思。

她那颗争强之心终于死灰复燃:“阁下先请。”

“不。”

上歧山思冷冷驳回了宫琴珩的礼让:“你先。”

场边观众皆倒吸一口凉气。

宫琴珩自诩脾气不错,但此生未曾被人当众下过面子,以至于一时没反应过来,噎了一下才道:“也可。”

话语刚落,一道散音化作利箭从指尖射出,迅如雷电,直直袭向上歧山思!

上歧山思撇撇嘴,看也不看,刀刃一偏便将其稳稳挡下。

“直接拿本事出来。”她语气依旧是惊人的不客气,“不要浪费时间。”

这么狂妄?宫琴珩讶异得几乎要笑,手指在琴弦上虚搭了搭,觉得有点兴奋:“你又要拿什么本事应对?”

上歧山思冷笑一声,抡起偃月刀,箭步上前,千斤重刃直接朝着宫琴珩当头劈下!

场下一片惊呼。

宫琴珩也不动。

她终于抬起左手,开始今天的第一场演奏。

《俱寂律》第一章,初闻。

一声清音后,如大地般浑厚的散音铺陈开来。音律所漫延之处,一切凝固,上歧山思的身躯连同手中长刀一并停滞于半空中,刀尖离宫琴珩天庭不过五寸。

后者毫无迟疑,左手指尖如蜻蜓点水,右指随即泛起徽音。仿佛混沌之中忽然注入一缕清明天籁,一阵劲风将无法动弹的上歧山思瞬间推远。若非手下留情,对手此刻已经出界。

——沉、远。仙人入世,初闻凡音。

上歧山思在场边落定,嘴角慢慢上扬。

她身怀巨力,却瘦得皮包骨,眼神又冷得无一丝生气,一笑宛如活动的骷髅,瘆人得很。

宫琴珩知道她也兴奋起来了。在百家靡靡之风盛行的如今,难觅对手的,何止自己一人。

同样毫无迟疑,上歧山思二度提刀袭来。经了宫琴珩一回招数,她已有破解之法。散音再次漫延时,她单手挽出数道刀花,刃气破空,将周围沉凝的空气搅得稀碎,而后精准出刀,劈开徽音后毫不停顿,手腕一转,势如破竹地斜砍向宫琴珩脖颈。

她边挥刀边挑衅道:“还有吗?”

宫琴珩一笑,忽而将琴弦抚平。

《俱寂律》第二章,循声。

大地沉寂,大风停息,只有一丛醇厚之音由远及近而来,细密悠长,如人喁喁私语。

细语交织之间,上歧山思动作一晃,仿佛被外力操纵了肢体一般,刀竟挥空了。她不由得咦了一声。

——牵、引。仙人迷路,循声而去。

宫琴珩抓住她分心的这一瞬间,初闻再起,一沉,一推,再度将人送往场地边缘。

但上歧山思并不打算重蹈覆辙,于半空中将偃月刀往地面一点,竟令一块石砖拔地而起,化作脚下踏板;她借琴声推力往反方向一蹬,刀光如影,身如箭发,以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冲向宫琴珩。

以这个势头,不出瞬息就能取宫琴珩首级,对方就算能反应过来,也根本来不及弹什么曲子。在座扪心自问能挡下这一招的人寥寥无几,好几个高位世家的大妖魔都手心冒汗地站了起来,小妖魔们更是连呼吸都已忘记。

但对宫琴珩来说,一瞬息,也够了。

《俱寂律》第三章,喧哗。

宫琴珩左手中指浮于弦上,右手极利落地一滚拂,玲琅杂音瞬间涌现,嘈嘈切切如一线串珠。

私语在其间若隐若现,如苇草在风中飘摇。

上歧山思耳中嗡鸣,忽然心烦意乱,然而目标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弃攻势。

下一秒,那嘈杂声却骤然增大,像一万只鸟在脑里轰然炸开,喧闹至极。她眼前有些发晕,体内的血液越来越灼热,像岩浆一样,烧得她无比焦躁。

有股外来的力量在她体内胡乱冲撞,与她自己的意志搅合在一起,模糊了当下的判断;明明刀尖已堪堪触到宫琴珩皮肤,她却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

宫琴珩见缝插针,初闻的沉重和循声的牵引同时压下,上歧山思不甘示弱,运起心法对抗,额上青筋暴起,刀势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减缓下来,最终凝固在了宫琴珩脖颈前三寸的地方。

“尽是些阴绵绵的招数……”她从牙缝里挤出字音,“就没有点硬功夫吗?”

“非得舞刀弄剑才叫硬功夫吗?”

宫琴珩一笑,弹指再次将对方推远。

——噪、乱。仙人启幕,好戏开场。

上歧山思这次落地不如前两次平稳,她心跳增速,四肢乏力,是被魔音惑心后的结果。

再打下去并不明智,宫家擅长持久战,这惑心的曲子反复听上几回,效用层层叠加,会带来什么风险还未可知,万一运功走岔、血脉紊乱,便可能变成废人。为一个内定了的大比,实在是犯不上冒这个险。

只小露一手,上歧山思显然有些不甘心。她看着宫琴珩,欲言又止,又扭头瞟了一眼场边的血亲。

最终还是收了刀,朝裁判席抱拳,沉默地往场外走去。离场,判输。在外看来,是她自知敌不过宫琴珩,主动认输了。

司仪宣布比赛结果,场下又是一阵欢呼。

宫琴珩却知道自己没有赢。

她留了力,对方也并未全力以赴;她底牌出尽,对方却只亮过一招。上歧山思没伤到她,她也未必能伤到上歧山思。

上歧山思叫她拿本事,自己却什么也没拿出来。和今天的其他人一样,她只是来捧宫家的。

歧山偏远,也不知日后是否有机会拜会。

只剩下千崖家还未挑战。宫琴珩理了理略有不整的衣襟。虽说不尽兴,但经过刚才的战斗,她总算是活动了一把。

司仪满脸堆笑地上台来,凑到她身边嘘寒问暖:“还剩最后一场,少族长可需要休息片刻?”

前面九场战斗根本没消耗宫琴珩半分气力,上歧山思又并未动真格挑战,最后一个也不是什么难缠的对手。宫琴珩自认状态甚佳,想速战速决,便摆手道:“不必,你退下吧。”

但司仪没走,反而更离近一步,悄声对宫琴珩道:“小的有要事禀少族长——千崖家刚刚申请了换人。”

“换人?”宫琴珩皱眉。

“是、是。”司仪擦汗,“据说千崖珏大人昨夜忽然练功走岔,昏迷至今未醒,因此千崖家临时决定换人上场。”

如此碰巧,蹊跷。宫琴珩问道:“他们要换谁?”

司仪道:“是……槐家之女,槐瑛大人。”

听到这个名字,宫琴珩吃了一惊:“什么?”

“按理来说是不合规矩的。”司仪道,“但千崖倩大人十分坚持,说槐瑛大人所持灵脉有一多半属于万华千崖,自幼学的也是千崖家的功法,又是她亲生独女,血脉也系本家,替珏大人上场再合适不过。小的不敢专断,只能请裁判席各位大人定夺……”

宫琴珩觉得荒诞:“他们怎么说?”

“槐族长盛怒,百川家随即反对。”司仪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裁判席,“但宫申素大人和雪松家主赞成换人,目前二比二平票了。”

宫琴珩:“……”

她扭头与裁判席上的母亲遥遥对视。宫申素正满嘴嚼着点心,似乎并没有给女儿传音解释原因的打算。

宫琴珩猜她和雪松家主肯定是又无聊了。

“所以现在决断在您。您若不接受换人,小的便去回绝了千崖家。”司仪道。

宫琴珩思索片刻。

她一直惦念着该如何试探槐瑛,这送到嘴边的机会正合她意;母亲和雪松家主先做决断,槐家那边她便也有了解释……于是摆手道:“不用回绝。既然母亲同意,就让他们换人。”

“也好,只是……”司仪搓着手,赔笑道,“其实槐瑛大人方才托了小的,想给您带句话。”

“哦?”宫琴珩眯起眼睛,“何不早说。”

早不说晚不说,非得等她下了令再说,换作别的主子,早把这不识趣的东西拉去砍了。司仪默默咽下一口口水,摸了摸袖子里沉甸甸的新鲜银两,心一横道:“是因为槐瑛大人嘱托小的,若您回绝,就没必要说了。小的也是知道少族长素来宽宏大量,这才敢答应下来……”

宫琴珩不耐烦道:“说罢。”

司仪吁了口气,道:“槐瑛大人说,此战于她于您,皆为不利,少族长若能拒战,她感激不尽,来日必有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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