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姐姐不是亲姐姐,我爹说,她其实是我未来的浑家,我们自小就一起长大。”灯下,杨昭的脸色凝重。
“我爹是个铁匠,小香的爹是我爹的雇主,他们趣味相投,沉迷打造各种利器。”
“有一天,我们的父亲从古籍中看到打造仙剑的方法,他们立志要炼一把仙剑,就像着了魔一样日夜地在炉边。最后,始终还差一份材料,就是坚毅的剑心。为了这个,他们先后跳进铁水里死了。我娘去的时候,只见炉上悬着两把光辉熠熠的仙剑,但人已经没了。他们只留下一张字条,让我娘照顾小香,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作为回报,以后就让小香姐姐嫁给我。还有,收藏好这两把仙剑,给两个孩子,以后它一定会是稀世珍宝。”
杨昭的目光变得有些黯淡:“在那之后,家里越来越揭不开锅。我娘不得已,只好把我爹留下的剑变卖一把,换些银两。每天,我娘带着姐姐去卖剑,我在家干农活,可是始终没有等到识货的人。有一天,我娘独自回来了,小香姐姐和剑都不见了,却多出了几枚金锭。娘说,剑卖掉了,去集市的路上,也把小香弄丢了,别的她什么也肯再说。此后我就一直找小香姐姐,也许她已经改名换姓,不记得前尘,但我还是想找到她。”说到这里,杨昭意有所指地看着小桃,那目光亮亮的,充满探究。
小桃摊了摊手:“我真的什么也不记得。”
“你的生辰八字呢?”
小桃摇摇头。她低下头,继续安静地缝补衣服:“你爹和小香的爹只把小香托付给你娘,可却没有告诉她一个妇道人家该怎么带着两个孩子生存下去。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小香都不会怪她的,因为她也尽力了。”
“可是……”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过去想不出来,就不要想了。”小桃将衣裳灵巧地翻个面,给杨昭展示,“别再挂念她了,这不是你的错。假如我是你的姐姐,无论我在哪里,都希望你幸福。”
杨昭忽然觉得心很静。
烛光下,小桃的脸不算特别美,但却有一种奇异的娴静,抚平了他的伤痛。
屋子里除了烧柴的味道,还有皂角香,那是小桃头发上散发的味道,明明是很淡的味道,却弥漫成一种极为诱人的馨香,舒展地沁入心肺。杨昭心里动了一下。他一个人漂泊多年,没觉得不好,却在今天忽然觉察出了一个人和两个人的区别。
已经很久没有人帮他补过衣裳,屋里也很久没有这种这种香气了。
虽然他仍然不愿意放弃追寻,却在这一刻,忽然有了安定下来的冲动。
烛光下,谁也没说话。小桃又开始缝制一只剑套。
杨昭看到剑套,说:“那把剑原本属于姐姐,你用着却很合适。”
“那是苏姊姊的剑。”小桃不为所动,“我是在为她缝制剑套,等她回来,就可以用了。”
提到苏奈,杨昭神情低落:“不知道苏姊姊现在在哪儿……”
小桃说:“明天我们还去那个地方找她,今天等不到,就等明天,总有一天找得到。”
*
菜肴还在一道一道地端上桌。
盐酥鸡,红烧鸡,酱香鸡。
叫花鸡……
红毛狐狸从垂涎三尺到龇牙咧嘴:怎么会有这么多道鸡!
香味直直地往鼻子里钻,苏奈的大尾巴烦躁地摆起来,搜肠刮肚,把能想到的诗句都想了一遍,一首含鸡的也没有了,便开始乱背:“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
又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每背完一句,她便倾身矜持地撕下一大块鸡肉在碗中,在袖下风卷残云,连鸡骨髓都不放过,眼睛还骨碌碌地瞟着有毒公子。
这哪里是形容鸡的?独公子先是听得微微蹙起,随后表情舒展开,望着抄诗的家丁,莞尔一笑:“小姐会的诗真不少。”
“那是自然的。”苏奈吐出鸡骨头。
“差不多了。”下一刻,独公子起身作揖,拉着恋恋不舍的苏奈再度离去。
令苏奈失望的是,有毒公子没有将她再带到有饭吃的人家,而是引着她进了一个无人的破庙。
“这是什么地方?”苏奈四下瞧瞧,特地跑到供案前看了一眼,见上面无人,空空的供桌紧靠着墙,案上只摆着两只碗,便对着墙上自己的影子龇出牙,照着那两只碗的方向浅浅啐了两口。
自从那个雨夜,在破庙里被那个草头神打飞之后,她就对这些小庙充满了仇恨。
什么破烂草头神,也配吃供奉,吃她的狐狸口水吧。
“是供奉某的宗祠。”独公子掩上门,背对苏奈道。
苏奈顿时掩住口。
“你若没吃饱,此处还有吃食。”独公子转过身,两指一点,只见两条活蹦乱跳的小鱼带着露水,从门外飞砸进供案上的两只洁净的碗里,尾巴一翻,变成热腾腾的佳肴。
“这不是你喜欢的吗?”独公子看苏奈盯着碗,脸色有异,似有些疑惑,他端起一碗,拿勺子舀起半勺吹了吹,文雅地饮进口中,“鱼羹可以解腻。”
苏奈见他喝了,脸上青白交织,也端起碗,呀,碗里还有半条剃掉鳞的鱼呢。鱼肉雪白,舀起来后香气更浓,令她直咽口水。
这味道比她最爱的黄鱼馄饨还要鲜美。反正是她自己的口水,她也不算吃亏……
“你放心吧。”独公子没有抬眼,却道,“碗上没有尘埃,我拿露水洗过碗。”
话音未落,苏奈早就狼吞虎咽起来。
再一抬头,她的碗已经干干净净。苏奈舔着嘴唇,一双丹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碗:“有毒公子,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鱼?”
“是啊,某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茹素。”独公子温和地笑笑,直接将碗里的半条鱼倒进她碗中。
苏奈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吃鱼时很仔细地想了想,有毒公子和小和尚一样,都很谦让。这是她们妖精没有的品质,她还是在季先生的书本里学到的。
“对了,高人,你快点帮奴家把耳朵变回去吧!”苏奈对独公子的尊敬又多了一层。
“等等,某还有一件事没做。”独公子白衣如雪,绕着苏奈走了一圈,立定在她身后。
他两指并拢一勾。苏奈只觉得身后一凉,后颈的狐狸毛都僵住了,随即两肩一轻,暖意袭来,好像有什么紧贴在她后背上的东西被撕了下来。
“这是什么?”苏奈惊讶地看着他手中的一团光亮,光亮中隐约可见一个核桃大小的背篓,背篓里装着个更小的小女孩,用一双乌黑的眼巴巴地望着她。
“是吴抿香的一缕魂魄,也是鬼市中你背起的背篓。”独公子收拢手掌,解释道,“小香的魂魄留在鬼市。因为你救了她,她很感激,又受婆婆的执念所托,所以出了鬼市,她就附在了你身上。”
苏奈听得毛骨悚然,向后一躲,独公子却已灵巧地将她背后的剑摘去。
“这是我的剑,季先生送我的!”苏奈看看自己身后,这人身形如鬼魅,她压根没看到他是如何摘下剑的,“这次我看见季先生在买剑,我从先一步从鬼市取来。”
“这不是。你那把剑另在他处。”独公子说,“你在鬼市中所见所得,都是执念,皆为虚妄。”
说着,他将剑竖在眼前,吹了口气,剑真的如雾消散!
苏奈看得愣了,半晌,用尾巴嫌弃地掸掸背后的衣裳。
这鬼市真是鬼气森森,真的假的混做一团,什么便宜也没占到。不过,起码逮住了个高人,也不算白来。于是苏奈又催促道:“高人,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奴家的耳朵变回去?奴家有急事,还急着……”
回去采男人呢。
独公子却对她的焦急视而不见,撩摆坐了下来:“你要陪我过完寿辰。等天亮了才能回去。”
苏奈当然急,急得百爪挠心。万一那杨昭是个没心肝的小崽子,趁她进了鬼市,带着小桃跑了怎么是好。
于是独公子起身,她也跟着起身;独公子坐下,她也便也拉出个蒲团垫在屁股底下;独公子闭眼,她便将手撑在膝上,目光炯炯地盯着独公子的脸。
独公子闭着眼,唇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终于,远方传来一声缥缈的鸡鸣。
天边亮起一线白光,百鬼寂静。门外的一切响动都停止了。独公子睁开眼睛,道:“你来。”
苏奈欢喜地凑过去,把毛耳朵伸到他面前。
独公子伸手抚顶,摸了她一下,两只耳朵便自然地收了回去。
苏奈尧了一碗水,借水面为镜,左看右看,很是满意:“高人,我怎么感激你?”
独公子的脸却变得有些苍白,语气温和地说:“我忘了说,我想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独公子骤然定定地看向她:“我要你替我取来杨昭那一把剑。”
苏奈的手还放在鬓边,怔了怔,没能消化这话中骤然出现的锋锐之意:“怎么取?”
“趁他不备,拿来给某。”独公子仍然笑着,但笑容隐隐却有种阴寒的味道。
苏奈感到了不对。她虽不是人,不很懂人的道理,身为野兽,却对杀机极为敏感。她好像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这阴谋还是先引她上钩,后缓缓浮现的,就更让她难受了。方才吃进去的美味佳肴,仿佛失去了他们的滋味,都在腹中翻滚。
苏奈说:“我也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剑,是季先生送给我的。”她咬咬牙,“反正我拿剑没什么用,我可以把那把剑送给你。”
独公子温文一笑,道:“却之不恭。那就请你将一对都拿来吧。”
“你!你非得要那把剑做什么呢?”苏奈忍不住道,“那不是普通的剑,那是他爹给他的剑。他穷得就剩那么一把剑了,你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自己不去买一把,却要抢别人的?”
独公子的面色坚如磐石,显得格外漠然:“某有个癖好,正是收集这世上的珍宝器物。我本来是要在鬼市上买一遭,但又有什么比得上那一对仙剑呢?”
“那,你带我吃饭,替我赔钱,都是为了这个了?”苏奈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非要形容的话,就是眼前的独公子胸膛里那颗神秘而幽香的心脏,忽然对她失去了吸引力。而且变得臭不可闻,只想让人远远躲开。
独公子答道:“得到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这就是人间的规矩。”饮一杯茶,他又缓和了声气,道,“杨昭定然对你不设防,对你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他丢不丢剑,又与你有何干呢?”
苏奈愤然道:“你方才还说,按人间的规矩,先得问问人家要不要交换,若不愿意交换,还强买强卖,就是偷!”
独公子转过脸,对上小妇人的恼怒的眼睛,微笑道:“我一不成神,二不做君子,我是鬼之身,偷又如何?”
苏奈一时哽住,心道,没想到有毒公子竟是这种人,胸口气得一阵一阵地疼。狐狸眼睛骨碌碌地转,思忖,不如先应下来,平安回了杨昭那里,就算偷偷跑了,他也不知道。
独公子就像有读心之术一样,悠悠地说:“小友,你莫不是在想,蒙我一下,到时便跑?”
苏奈吃惊地抬眼瞧他。
独公子笑道:“你想想。我给你含过什么,吃过什么?”
苏奈脸色登时变了,她想起今天吃了独公子的鱼羹,在这之前,他还给了一颗有灵气的碎珠子给她含在嘴里。想到此处,她扶着胸口,感觉更疼了,面孔也吓得更白了。
“寒霜鲤,有剧毒。要不是因为那颗破碎的东海灵珠的滋养,刚才你吃下去时已经没命了。”独公子笑吟吟地说,“不过,东海灵珠你只含了一个时辰,所以续命的效果只有十日。届时毒发,不仅小姐你三百年修为毁于一旦,连命都保不住。”
“三百岁了,怎么如此天真。你的妖精姊妹难道没告诉你,人间险恶,不要轻信于人?”独公子出手如电,接住了苏奈挥过来的利爪,似乎没看到眼中已经浮现绿光的红毛狐狸恼怒狠毒的神情。
手上出现了三道深深的血痕,独公子举起手,因疼痛而微蹙眉尖,却没有动气,仍然可鄙地笑道:“十日之内,拿剑到鬼市找我,我给你东海灵珠续命。”
“你挖了他的心,我拿走他的剑,我们岂不是一拍即合?”他循循善诱地说。
昏暗中,苏奈一动不动,既没答应,也没说话,毛蓬蓬的大尾巴耷拉在地上。那竟然是个有点难过的姿态。
“怎么,”公子神情一动,歪过头,似有些不解,“你舍不得?”
苏奈恨恨地抬眼。温暖的曦光中,再看独公子的面目,果真发生了一些变化。他被映得面白似玉,美艳惊人,仿佛要在光晕中融化成一团鬼烟,带着说不出邪魅的气质。
太阳完全出来,那座半夜才出现的巨塔轰然倒塌,大地颤动!
瓦砾如雨落下,在苏奈的视线中,独公子脊背挺直地坐在尘雾中,一动未动。
苏奈化作狐身,伸出爪子往出刨,却赶不上碎石下陷的速度。这间小庙转瞬被碎石掩埋在地下,苏奈眼前一片漆黑。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引自唐代王昌龄《西宫秋怨》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引自唐代李白《清平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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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缓缓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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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鬼市(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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