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那日宁擒云自老太师府里去了，说到夜间时，大夫便去了那府里几拨。
只是不知是给老的诊，还是给小的诊了。
大家自然也都乱说起来。
这边，既已答应了女婿，自然秦老太傅夫妇这些日里，认真做起这事来。
请匠人画了图纸，府中这些日里，许多院子都要整修扩补，制式也要换上一换，各处动工，更免不了进来许多外人。
当然，这些事和内院的陈乖宝无甚关碍。
从前他同他哥哥在那渔村时，万想不到如今能住在这样地方。
心里却情知这宝府贵地并不是他的家。
如今，他是珠蚌舌，金龟肉，仙台花，净瓶露，且是难取难出，易消易散，个个呵护，花团锦簇包一围金世界玉天地，为养着一个他，可又成负累，易为牢笼，虽是衣食住行样样好，总是不自由，心里又一直想跑。
奈何他这院里也添了许多人各处看护伺候，近身更来了几个年长的仆妇，不知哪里来得这几个滑得像油一样的女人，从不给陈乖宝借机闹起来的机会，又会哄人，任他骂他叫，总是笑眯眯的，陈乖宝便再不好跟人家闹。
也趁夜里，偷偷推过灯烛，或是装睡，擎等着人离了再翻窗。
不想这些人如同浑身是眼的怪物，往往许多乱子还没闹起来时，就给他灭了，干干净净，点星不留。
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罢。
自那日宁擒云将他恐吓之后，起码他认为是，陈乖宝心里也够气愤，更十分委屈，如同油泼醋缸，点了烧出来是熊熊心酸，本是别人错，他却报不得仇了！这是何道理！
因此虽是没见过这里许多富贵，又喜欢漂亮东西，时常让迷了眼，可自从前天早上起来不见了耳室躺的红头发，白圣手也回了军中，陈乖宝是彻底气疯不管不顾起来，也不说话，硬起来时闷着头往出闯。
心想，你们护着他，就跟俺哥护俺似的，不让俺打你们的人，那俺就走，俺也有哥哥呢！放俺寻俺哥去，总要成全俺一件事罢，俺不在这里同你们扯皮了！
他一硬着乱冲乱撞起来，自然谁都不敢拦，这里的心尖儿命根是小公子，谁敢上手拽拉。
却有处治这事的人来，这雷峰塔、化冰雨便是年老眼瞎的胡嬷嬷。
只要她赶及了面前，任手上去便又携又抱地只往回带，满嘴哭说些：“你走！你如今却把嬷嬷踩死再走！叫我从此还怎么活！”
陈乖宝不敢挣她。
老人骨脆身弱，满面是泪满头白发地不住哭求，可怜得很，对他从来都好得心尖子似的，见着她时，又爱想起徐婆，这老婆婆却比徐婆对他都好上百倍………
偶有几次狠下心甩开，回头时却见她摔在地上挣扎地只要撵起来跟着，像要被人踩碎的干叶枯枝。
说到底，还是心软的。
陈乖宝就再走不了。
这些时候，房里倒有些年轻小子会哄主子，教他弹石子，打弹弓，抓羊骨这些在府里玩得东西。
高兴是高兴，然玩起来时只高兴一瞬，只要一闲下来，自然又是满心烦闷，整日不乐。
又找不到哥哥，又离不了这里，又报不得仇，红头发还不见了………
没一件让人开心的事。
还认生，不愿意和这里一个人说他心里的病根儿，因此众人看他常常不乐，众人也急。
宁擒云总是很忙，回来时觉得儿子一如既往，总离他远远的，还是不愿意亲近，很怕他。
他自己也没了勇气，觉得自己无用。
看他不高兴时，只好事无巨细地问下面人，听完了，也没什么哄孩子开心的办法，然也不敢随便放他出府去，左不过心中焦急，只说凡他在府里时，随处去玩，要什么不要限着，快快给他便好，又命人多选一些调皮爱玩的小子在公子身边哄着一处玩。
自己心里也时时想着儿子闷在府里不高兴，十分忧愁。
这日天气好些，瑟风微微，明阳暖耀，陈乖宝一身金绣攒花边月桂黄缎面夹袄，底下是银边云脚白面牛皮小靴，翘脚坐在香木软袱椅上百无聊赖地拿手上金弹弓包上玉枣，对准院里的几株高树乱瞄。
一众护军下人围着坐着的小主子立在花厅前院里。
底下是府里一批年幼小子们垂头站着，包布乌首整齐垂了五列三排。
这便是为了陈乖宝高兴，叫他自己挑几个合眼缘的带在身边，专管哄公子玩的，日后等他在这里心定了，出去上学时，有玩得好的，人品又瞧着不错的，也可跟着伺候公子的箱筴笔墨。
陈乖宝不爱同立在旁边的几个梳头仆妇说话，便是由小妩上前哄他，立在椅背后俯下身子，柔声问道：“公子，我们看看吗？”
“好歹瞧一瞧，这些人都等着您指他们呢？”
陈乖宝恹恹把手里弹弓放下，低头看人，他自知道走不了，整日就跟个石磨盘似的，推一下走一下，也闷得很：“嗯。”
瞧他答应了，一个仆妇便就叫立着的小子们皆把头抬起来，叫公子仔细挑几个。
陈乖宝便拿着一双丝儿还媚，水儿还清的眼神懒懒地看这一张张脸。
他院里已经有好几个小子这几日专管哄着他玩了，如今手里的弹弓就是那些小子教他玩的，宁擒云见过一次儿子爱玩抓石子，就专门地让人磨了一袋子玉枣给他，或做弹子抓石，随他高兴，为得是天冷不冰手，又亲让人给打了把金弹弓供他消遣。
半天转着眼睛一排过去也没看上一个，陈乖宝心也不在这里，只顾捻着手里的玉枣玩，手一扬打一颗到院里的老桐树上。
跟他在旁边吃松花几上摆得点心的几个小子赶着去拾，拾到手里小公子从不要，就是他们的了。
几人你推荐我搡的争过来，他们也不愿意小公子再找几个陪玩的，僧多粥少，狼多肉少，年纪小的时候还不十分在意世故身份，虽知道他是小公子，但大家都玩得开，很亲热，这也是宁擒云养他们在院子里的原因，年纪小爱漂亮人，更是爱同公子好，小孩儿没定力，都闹着说：“公子，咱们不找了！”
“前院的七禽房架梁呢，我早上看热闹去，见那院后头有个老鸦窝，咱们去把他打了！”
“对啊，公子！你这几天打得准了！”
陈乖宝人还没看到头，一听这个兴味儿也起来，就跟着要起。
不曾想，这些立着的人里头有一个，就是那日叫那宁芝糟蹋了的爱妹，他只靠今日奔前程，万不能叫公子走了。
顾不得别的，从二排里站出来，扑通一声跪到地下，声嫩哭道：“公子别走！公子我要跟着你！”
“我们从前见过的！你还吃过我的果子！”
“您就要了我吧，当是可怜我！要了我吧！”
声音细细弱弱的，抬起头来时，叫陈乖宝见去，白白的脸儿淌泪，尖尖的下巴颤抖，其他平庸，只脸上好像就生了两个大眼睛有神，身子瘦矮细小，行动神态扭捏秀气，十分似个女孩儿。
陈乖宝那日跑得快，并没看清他的脸，一时没认出来，只心想俺并没吃过你的果子。
见他这么一哭，也觉有些漂亮，赶过去拉了他起来，把他左右看了看，见他是生的白，生得好看，一笑：“那你跟俺玩罢，走！俺们打弹弓去！”
其他人本是平平分分，被立过规矩，只等着人挑从不敢越界，如今见他这么一争，都跪下效仿：“我们也想跟着公子！”
“公子！我也陪你玩儿！”
陈乖宝挠挠头，自己看不上那不好看的，还嫌挑人麻烦，更不想再耽搁在这里，只装听不见，拉着爱妹先跑：“俺带你去玩儿。”
边跑边给他擦眼泪，很少遇到需要自己照顾的人，见他比自己瘦低矮小，一时心热心壮，不住挺起胸脯搂着拍哄：“不哭，不哭了奥。”
那爱妹本有自己一番打算的，这里今日本没有叫他，他年龄稍大些，身子也不干净，按理不要他陪玩的，是他把老爷给他那些安慰银子全塞了新来的管事的，才把他安到这班里。
如今见公子果真还记着他，又见他哄自己，眼珠子果真都在自己身上，只觉没走错路，他爱公子生得好看还痴，这样人温柔，更是不住娇柔哭泣，非要做这般弱小样子，博公子怜惜。
那原来的几个小子跟在他们后头，大家鸟群似的，随公子脚步，扔下跟着的人，浩荡荡投林更有天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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