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秦老太傅夫妇坐在正堂上位，冠上插朵白绒，朱承昭身上穿得还是曲仙堂戏子的排穗宫衣，被撕扯破了几处，抹了一脸花花绿绿，哭得涕泗横流冲淡艳彩，在地上瘫跪着双臂抱住秦老太傅的双腿，仰着脸哭叫：“恩师！老太傅！您救本王！救救本王！”
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秦小双让王府的府卫按着，不住向前挣身，弄得那两个暗卫都快按不住她，外头这样的大雪天，身上正十分单薄，梗着脖子咬着牙，短短时日，这位前王妃已是形容枯槁，发篷面黄，青眼裂唇，眼里恶鬼豺狼一般，发狠地盯着抱着人哭嚎的朱承昭。
“她要……要……”朱承昭那样的眉眼，含羞带愤地向地上的秦小双看了一眼，按住人陪着做戏的府卫都想吐出点儿什么来：“竟要……□□于本王！”
陈乖宝方被爱妹拉到正堂侧进的屏风后躲着。
听见朱承昭又是比杀猪还燎亮的一声——“她要□□我啊！老太傅！！！”
听见□□两个字就是脑劈惊雷，拉着爱妹的陈乖宝浑身凛了一下，想起昨夜的秦炎，正是头皮发麻，爱妹察觉，把公子抱的紧紧的。
两人长在一根上的两个蘑菇似的，蹲在屏风后头挤着听热闹。
“就说有大热闹，我没骗您呢……公子看。”
陈乖宝偷偷露了许久的头，依稀辩认出来地上那花花绿绿的一滩，眉头疑惑：“荷花？”
他咋来了？
秦老太傅满脸黑气。
秦老夫人拿着茶碗只是干笑，她一生处理过许多的事务，难缠的，不难缠的，都办过，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悄悄怼了一下她已经石化的相公，勉强维持面色得体。
秦老太傅到底咬咬牙，将哭嚎不止的朱承昭从地上扶起来：“王爷，恕老夫说句不中听的，四岁开蒙，您今年二十有八了。”
颤颤巍巍，方把这高大的人扶起来，朱承昭嗨呀一声，又流下去，瘫在地上，还是抱腿贴脸只哭：“本王不起，不起！您救本王！”
“本王是不敢出您家门了！本王的清白就攥在您二位手里！宁都统……宁都统他管杀不管埋啊！”
“这是你们姓秦的！是你们塞到本王的王府里！你们得管！我是不敢出这个门了………”
秦老太傅无法，只好厉色问下头跪着的秦小双：“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小双的眼神一直看着朱承昭，偏执到极处，快放出毒来，喃喃：“他对我笑，对我好，就是我相公，我相公！”
看着不像是能说清道理的样子。
“八百年前是！早都和离了！”
“她总是追着本王不放，害的本王去哪里都得带上百八十个护卫，这些日子，本王那兄弟死了……”朱承昭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一身的酒气，说着说着，又捶着胸口哭丧起来：“邱松啊，邱松！你怎就死了，叫本王如何不伤心呐！”
又柔柔弱弱地说：“……做何事都没心情，便在府里设灵堂祭奠了他几日，只今日早晨去了一趟曲仙堂，那小倌儿红袖，给本王嘴对嘴喂了口酒，她倒突然追进来，一剑把人戳伤不算！还来剥本王的衣裳，她……她竟要当众□□于本王啊！众人都做证！”
屏风后头躲着的爱妹跟陈乖宝同时叹：“好惨啊。”
爱妹更知道那被人□□的滋味，同情地不住抹眼泪，又捂着嘴快哭出声来，陈乖宝看见心疼，便学他，搂着亲了亲他脸上的泪，低声安慰。
秦老太傅没法子，他是极厌这秦小双的，知道已故的女儿把此女收了做干女儿时就十分不赞同，可惜女儿死了，却到底是她留下来的糟事，但听胡嬷嬷说过，这人脾气虽火爆又执拗，众人都骂，名声极是不好，却也极分里外，帮过家里许多，自两年前嫁去王府，虽婚事糟糕不常有空过来，但来一次也帮一次忙，震慑震慑那府里欺主的奴才，敲打敲打那宁芝，在小姐面前也恭恭敬敬的，只当娘一样的侍奉，可惜，是姑爷那一副死相，只让所有人都觉得他不喜这娘俩，最是敬爱他那母亲，她怕师父，自然也不敢太违拗那边老货的意思，也不好常来，小姐的丧事，若不是她带人来的及时，仗着婆母的头衔，被那边匆匆火化的遗骨胡嬷嬷都捡不全，一些贴身的东西也无法护住，她是混账，伤了茸哥儿的头目已知道，原是她，可也忠心，已惩诫过了，毁了这桩婚事就是摧了她的心肝，秦老太傅到底是不忍心她如今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地在外头流浪，让人骂下堂妇，疯婆子。
于是只将哭个不住的朱承昭又费劲扶起，劝道：“王爷莫慌，既然害怕，便在这府里住两天，也让大夫开些药方给您压压惊，等那黑心的回来，老夫让他亲自给您陪罪，到底是他弄出来的事。”
又对地上被人按着跪下的秦小双：“你如今若答应老夫，日后再不纠缠于平成王，我便让夫人带你下去梳洗梳洗，日后便留在这家，小柔生前即认了你，自有她的道理，你想清楚了，在这家里，日后仍是把你当正经小姐一般的待。”
秦小双只死死盯着塌腰靠着秦老太傅柔弱害怕的朱承昭。
秦老太傅见她如此，又叹了口气：“这世上美男子何其多？你何必只赖着他。”
你倒瞧瞧他装出来的这个烂样儿，怎么就这样死心眼儿！
“剜肉祛疮，不痛不成，再缠下去，王爷不好！你也不得活命！”
秦小双破皮苍白的唇开启，她像是一叶障目，再也看不见别的，中了魔：“可他对我笑……”
“他对我笑啊！”她狂笑：“哈哈哈………他对我笑，没有人爱我，这世上，没有人爱我，骂我是杂种，疯子，阴沟里的臭老鼠！”
“所有人，他们冷冰冰，我是多出来的东西，是不该存在！”
“没有人爱我，没有人！他！他对我好，对我笑。”秦小双哭了，眼泪出现在这样的坚毅而又疯狂的人脸上，很突兀，所有人好像都忘了她是一个女孩，年纪也不大：“我不！我就是要缠他！缠他一辈子！死也不放！”
“只有他对我好过！我要缠他，就是要缠着他！”
“他不该先对我好，又不好了！好那么短！坏那么长！”
我这一辈子，坏的时候那么长……
“我要缠着他，他得一辈子对我好！他要像以前一样！对我好！”
“老太傅！您看看！您看看啊！”朱承昭袖子捂着脸，一屁股又坐下，抬起手只叫：“本王是活不成了！我不活了！”
又说：“与其哪日让她夺了本王的清白，还不如！一头先撞死在你家！”
说着，就作势要扑起来撞墙，让秦老太傅一把攥住，实在忍不住，拉扯在耳边压着气：“差不多得了。”
朱承昭拿袖子自顾抹着脸，消停些了。
她这样死拗着不应，秦老太傅也没了法子，不能打死，骂也不成，劝也不听。
就看了一眼夫人，意在求救。
秦老夫人走过去，也是十分为她唏嘘，知道姑娘家，年少时遇见惊艳的人，总是死也不改的，她那苦命的女儿不就是这样葬送了一生。
收敛了她意外伤了外孙的气，到底半蹲下同人好言好语地劝，可屏风后两个小人藏着听了半晌，秦老夫人嘴皮子磨破了，秦小双还是不肯松口。
她跟秦炎都是被宁擒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在那样的边关之地，猛兽恶禽反倒比人能活，纵使教了这许多年，骨子里还是两只动物，一样的偏执，咬住了，就不肯松口。
爱妹都哭的不行了，直求公子：“您救救他，救救他，那女子那样的凶………”
跟宁芝那坏人一样，要□□人，坏人！
陈乖宝急得抓耳挠腮的，这咋救啊？她看起来也不像能认俺的理儿啊！
正这时，秦炎从他俩边上闪身过去，进了堂。
一进去，拽着那绑人的绳子，将秦小双死物一样提起来，按着脸用膝抵在桌上，不顾秦小双的挣扎惊呼，拔出长刀插眼前，无悲无喜道：“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跟我回去，二、你继续闹，我剁了你。”
秦小双见他哥来了，更是发了疯病：“你杀啊！你杀了我啊！”
“你这时候来管我了！你这时候来管我！我是谁？我难道是你妹妹！”
“你管过我吗？你有疼爱过我？你心里有过我这个妹妹！”大笑，更流下泪：“哈哈……谁管过我？有谁爱过我？”
目光哀伤地望着朱承昭：“活了这么多年，竟只有这样一个人，对我好好地笑了一次，关心过我………”
秦炎压着打断她：“我要是不管你，你该被流寇□□，被老兵猥亵，被踩死在战马下，杀死在战场上，冻死在网牢关，该死在任何一个地方。”
他瞟一眼立着抹泪的朱承昭，把朱承昭看的更是怯懦地往秦老太傅身后躲，尴尬叫：“大舅哥……嗯……前大舅哥好。”
转回眼，目光森冷：“就连你硬闹着要嫁给他，我也成全了，你说什么我做什么，并不是因为相信你，你如今说，我没有管过你？”
“…………”
秦小双不管不顾起来，便只是狠声冷笑：“有种，你就杀了我！不然，我缠他到死！”
“秦炎！阿娘在天上看着你呢！那是我的亲阿娘！为你死的！”
“她会理解的，你疯了，我是在帮你。”秦炎已举起长刀，深遂麻木的一双眼冷下去，面孔便邪肆无比，满萦杀意。
屋里人这才吓了一跳，他来真的！下人们都惊叫起来，秦老太傅夫妇已是不住厉声喝斥。
连秦小双看见也慌了：“你敢！你敢！哥！你敢！”
后颈一凉，手起刀落，一声巨响。
桌子碎了两半，秦小双摔到地上，一把长刀铮然插到她僵瞪不闭的一双眼前。
屋里人都吓呆了，屏风后的两只蘑菇互相捂着嘴。
先容她缓了半晌，恢复急促的喘气声。
秦炎冷道：“死了一回，刚才那一瞬，心里还有他么？”
“没………没有……空白的。”
“借着这刀刃，好好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
刀刃寒芒冷照回眼里，秦小双才发现，她大约是面目全非，大约是不认得自己。
如今才记起她叫秦小双，曾是一个征战沙场的女将军。
“没那么重要，跟我回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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