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外间妇人掀起棉帘子,一股好闻的香气便袭出来。
白风跟着前头这丫鬟一路走着,一路已暗里记下这院里路径,所见景色,只道极奢,此刻才是如同进了什么神府宝洞似的,见一排各色鹤衔月的玻璃灯引到八宝阁,隔断里外,只外间,满已高低摆下些做成象兔马燕、船弓刀剑的金玉玛瑙,机关玩巧,彩绣玉簪的美妇俏婢垂手侍里在各处候叫。
今日胡奶奶在这里,她们都更乖觉些。
走到一处,自有一处立着的人专管转门打帘。
越往里走,香气越淡,却越好闻,不知调的怎样精巧,浓了不使人憋闷,淡了若有似无,更加舒心通神,再转过里间一个水晶扇,进了卧房外头的小室,小妩走过去向隔门下立着的一个双手戴绞丝金镯子的女人递了个眼色,把后面的哑女露出来,吐了吐舌头。
那女人见她来了,又见后头人只是这么个样儿,一拍大腿,压声儿说:“快去!看这回再不罚你!”
便打起帘子,往里头恭敬报了一声儿,胡嬷嬷答应了:“叫进来。”
小妩把苦脸收起,赶紧就带着人进去。
白风进去跪着,小妩赶忙站到胡嬷嬷跟前回话讨饶,少不得被骂一顿,她一进来胡嬷嬷就坐在炕上训道:“我就说你这镇日是在这里让我把你惯坏了……”
白风便要望一望这传说中的混世魔王宁公子,觑眼看时,只见炕上除了那胡嬷嬷,徒有一个圆圆的屁股撅起和趴在窗子上的后脑勺留给他,除了衣上的珠光线彩和一双白脚丫子晃人眼,剩下什么也看不见。
半晌,胡嬷嬷数落完小妩,才想起来正事情,蒙尘的眼看偏,话却是正对着地上的白风笑说:“好孩子,是不是跪着呢,快起来,上我这儿来。”
赶忙就有立着的婢女把白风扶起来,胡嬷嬷又叫牵过来,那婢女就把人扶过去,陈乖宝听见胡嬷嬷对地下人说话时,才不专心趴在窗子上捻个缝看院里两只长脚鹤打架了,屁股身子还撅着,头脸却拧过来,像回头摇尾巴招呼伙伴跟上的小狗儿,面白颌腴,一扭脸挤出脖上一点点肉,糯米糕似的,甜甜一笑,红痣盈盈,露出齐齐整整两颗虎牙来:“是你么?嬷嬷说让你陪我玩来着。”
见他头低着,一身泥,发也乱些,又把眉头一皱,在炕上双手四脚的往后爬远些:“你咋……身上这么脏?脏死了……”
话里是有些嫌意的,陈乖宝素来对别人有些洁癖,可惜白风没注意,他愣了下神儿,又定下来。
低头拿袖子低头擦擦眼睛,时不时耸肩吸一下鼻子。
心中一陡,这宁公子怎么跟义兄跟他描述的让他此番到京城帮忙打探下落的弟弟的模样有些相像,也是眼尾带桃,眉心红痣,一笑露虎牙眯着眼,难得的好模样。
又一想,捏紧了拳头,暗恨道:这可是宁擒云宁大帅的公子,民脂民膏里堆出来的纨绔魔王,说不定还是杀他母亲和弟弟的凶手,怎能是他可怜义兄的可怜弟弟,八成人有相合,他义兄大字不识几个,连像都画不出来,话里说的怎么能尽像。
只这魔王长得也太会骗人了些。
胡嬷嬷看不见,好容易在炕上寻着他蹬来爬去的脚,立马就拽着脚丫子拖过来,啪啪往屁股上打了几下:“说的什么话这叫?”又拉住手按着坐下,哄道:“好好坐着,给你办正经事情呢,你听话些。”
陈乖宝才乖乖坐着了,见他把人说哭了,也有些不好意思,只跟胡嬷嬷委屈道:“姐姐是不是在外面摔跤了?身上好多泥,头发也乱了,就是脏么!”
咽口口水,又说:“还有一股火腿鲜笋汤的味儿,香香的。”
胡嬷嬷看不见,把人拉近身上后背浑摸,摸到后背湿热处,这孩子立马颤个不停,她问:“这是烫了?”
拉着的人只颤着身子点点头。
胡嬷嬷立刻拿手绢子擦擦手扔了,把身边装死的小妩叫过来戳着额头骂:“这些日子白看重你了,我都白教你!你如今还能做个什么?要你做什么?三催四请的你赖在路上,请来了,不过让你照看个人带来,你把人糟蹋成这样子!你明日趁早滚下去,收拾你的铺盖去,留着你,我看哪日把哥儿都烫了,你也不知道子午寅卯,轻重缓急。”
小妩只是哭,又说:“也不是故意的,真个小心呢,我一路带着走,跟我不离身呢,谁知道后头送汤的那么冒失,就碰上了,奶奶,知道错了,再不敢了!”
胡嬷嬷也是看见这流浪的孩子就想起他们茸哥儿在外头的场景,心里软,要不也不能带回来,又心疼是个哑巴,又气小妩做事不谨慎,说了这几句,也没打算真发落了小妩,罚还是要罚的,不然不成规矩,只叫了外头的管事妇人带下去,叫在穿堂跪上半个时辰,受受冷,好好教教她。
又叫人把这哑女带到隔间换衣裳上药,洗漱一番再带进来。
都下去了,胡嬷嬷才在房里跟她茸哥儿教说:“哥儿也大了,该有个暖被褥的女人了,嬷嬷给你找了这个你看看,虽说是个哑巴,但好在我听着人描述还老实些,年龄我路上也问过了,身上也查过了,干净呢,比你大个三岁,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懂得事儿多,能把你往正路上带,不比成天在外面打野食儿强,外头女人不干不净的,耽搁了你,更不能再跟那些男人沾染,再不能出上回王爷那事儿了,今后有了她,你先用着,我让人调教一番,准是乖觉柔顺,把你伺候的舒舒服服的,等将来娶了正室,她要是还一直老老实实的,能添个一男半女,就抬个通房,姨娘什么的,也算不亏她了。”
陈乖宝听了半晌,懵懵懂懂,只高兴道:“生娃娃?………那是不是要给我娶媳妇?她要给我做媳妇?”
胡嬷嬷不知怎么跟他解释,见他欢喜也不排斥,心里只放下心,没纠正他,只笑说:“你就当是这回事儿,只说,以后就只钻你媳妇儿的被窝,也别再外头鬼混去,也再别干那惹人笑话的事儿了啊!”
陈乖宝一迭声的应了,如今再想那脏了吧唧没看到脸的姐姐就不一样了,他也有媳妇了!
只要有了跟哥哥一样的东西,陈乖宝就欢喜,从来都是这样。
真想告诉哥哥啊……他想,心里又酸起来,是见着媳妇,提起媳妇二字,又想他哥了。
再把人带上来时,陈乖宝立马就跳下去,抱住腰就甜甜叫了句:“俺媳妇儿!”
口音也出来了,跟他哥抱他叫他时一个声音情态。
也欢喜些了,像把这媳妇二字叫到别人身上,就能从别人身上寻得以前跟他哥一块儿生活的一些影子。
胸中发闷,他也不知道,不明白,渐从他这野生的心脏中生出来的各种情绪的名字和由来。
把白风听得一疑,身子也让抱得一僵,这才把头抬起来看他。
陈乖宝才见自己媳妇面容秀美,星眼微红,薄唇含朱,发乌眉浓,是个活生生的大美人。
这下才是挂在身上再舍不得离开。
…………
第二日早晨,大约寅时三刻,天还全黑,北风正刮刀子的时刻,陈乖宝才是正在梦乡的时刻,就听见屋里人说话动作,有人轻摇着他叫。
陈乖宝嫌烦,乱嘟囔着凶打了几下,便没敢来了。
不一会儿,一个热巾子又贴到脸上就擦起来,只听小妩还是谁的,女人声音念叨:“祖宗,快醒醒,起来穿戴了,去送送你父亲,眼瞅着军队在城外就要动身了,多则一年半载才回来……”
陈乖宝只是气的闭着眼乱抓,扔了脸上抹擦的巾子,又向乱打了几下,转个身裹死被子继续睡。
“让他睡吧。”秦炎见如此,把人拦下:“准备下公子的毛领缂丝厚披袄,我抱他去。”
马车前头挂着灯笼,赶得又稳又快,到城外时,四周只有军队的火把和天上未退的星子亮着,军队即将动身。
宁擒云在马上部署发话,阵里除了曲老六和楚雄这些老人在前,还有秦小双披甲执马同普通兵卒们在后列。
见府里马车从远处小路来了,宁擒云便猜八成是府里谁替他多事,累掯了茸儿,眉头一皱,下马脚步却急,步行着过去,马车停下,他压着声儿愠怒道:“府里哪个多事?!这是冬日里一天内什么时候?叫他出被子里来做什么!若冻病了,你自去府兵那里挨棍子,把那些累掯他的也统统打死!”
秦炎说道:“是胡嬷嬷的意思。”
“昨深夜里胡嬷嬷叫过去吩咐的,今早叫茸茸亲来送您,叫师父你记得还有个儿子,在外头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儿。”
宁擒云愠色一滞,心上发酸,牙关咬着才忍下,秦炎要去马车里抱人出来,他立刻拦了,说:“我进去看看就好,别抱他出来,外头冷。”
寒冷黑天里,马儿勒着嚼子无声喷着鼻子里的热汽,跟着的都统府年轻家仆们不似军中之人吃苦如吃饭,铜皮铁骨,都冷的袖着手,悄悄跺脚。
宁擒云登上马车,推门进去之前,笨笨的拿手把身上甲各处都捂了捂,发现无济于事,叹了口气,才轻手轻脚,尽量让身上的甲胄声音小些地推门进去。
府里人倒都妥帖,马车两边壁格里都放着暖炉汤婆,十分暖和,陈乖宝正窝在虎皮褥子上靠着车壁裹着大袄暖熏熏的睡的正香,突有一阵冷风进来,不由得他不眯下眼睁睁,眼睛缝里见着黑黑的有个人影,也不管底下的床都换了,自己也挪了位了,困得很,太早了,咕哝了一声又歪头睡。
宁擒云往他身边坐下,往手里悄悄呵了好几口气,才把他掉出来的两手重又放回袄被里,把袄被给人掖严后。
就这么静静看了一会子。
趁着人睡着时候不怕他,卑微地想过过父亲的瘾,也是心里惦记得很,放不下,冷面冷心的宁都统,满面温柔恋念地抚着儿子的头发哄睡觉,念念叨叨道:“爹爹出趟远门,大约要久些的,你一个人在家就多听胡嬷嬷的话,再过几日,你秦彪弟弟就来陪你了,他来了,你也不要嫌他生,虽说是江湖人生的,有些匪气在身上,却也最护着家里人,你也不用怕他,有胡嬷嬷治的住他的,他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人同他祖父和爹爹告状,他那个性子身手陪你上学,比牵条恶狗还管用些,我也放心,年节下若叫你进宫,也大大方方的去,你爹爹我人不在你跟前烦你惹你怕,名字却在这里护着你呢,谁要欺负我宁擒云的儿子,他得掂量掂量……”
见他这时候起来都困成这样,又心疼说:“唉……如今还能睡睡懒觉,念了书可怎么得了,那里的学生都是鸡鸣便起的……不然我再写封信,叫他再将我儿宽些个?咱们不怕他,他欠你爹爹的情又还不了………”
陈乖宝半梦半醒,只听人絮絮叨叨个不停,马车里坐卧,又睡不舒展,只要滚过去捂住发声的东西,糊里糊涂,竟滚到宁擒云怀里去了,脸贴上冷冰冰的护心,一下凉起脸来,眯着眼往上看见宁擒云存着青茬的脖颈下巴,睡迷了,让激了一下,混混沌沌的像在家里给胡嬷嬷撒娇似的,管他是谁,困得要哭,抬脸哭唧唧的眯眼挤脸说:“困死了……要睡……让俺睡觉……抱抱。”
说着,换了个地儿,寻着热气直往怀里更拱,把脸使劲儿往上面人脸上贴,贴上了就抱住,还迷糊嫌说:“怎么……哪儿都……凉的………”
宁擒云动都不敢动,半晌,才回过味儿来,死死抱住,珍而重之,带着疼惜,用唇轻轻挨了一下他额上,只觉浑身都是力量,这一辈子也够了。
临行这一刻,快意的很。
马车外,楚雄盯着车厢,如跨下马一样,低下了头颅。
秦小双过来跟秦炎保证道:“哥,我从今而后……会争气的。”
秦炎早知她定要跟去,不置可否,只点了点头。
宁擒云出来后,军队踏着冻土,在将明的黑夜里排成焰河,最终离开。
秦炎也带着人踏着来时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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