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芒种，京城的日头愈发毒辣，晃得叫人睁不开眼，闷热的暑气开始不断的从地里往地面上翻腾。来往的小贩们背篓里装着瓜果，他们时不时用袖子擦拭两鬓的汗珠，身上的深色布衣早被汗水浸湿，就连吆喝声都较以往弱了些。脚下灰色石板路也不似往日那般陈旧，被日光照的有些发亮。
临近西市的永平坊里。
林家宅院不算大，宅子里空余的地方不多，只种了几颗翠绿的柳树。往日里，它们被风吹着枝叶发着沙沙的响声，像是刚学会言语的孩提，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眼下它们却静悄悄的，不言不语。
静梅站在林宅最里头的小院子里，因院子背靠着西市的缘故，时常能听到匠人敲敲打打的动静。她挽起袖子，拿着干树枝做的扫帚，动作利落的扫着地上的红色花瓣，矮短的鼻头上早就冒了一层细汗。
很快，小院恢复了以往的干净，静梅插着腰，满意的点了点头。
她觉得口舌有些干燥，放下袖头，迈着大步子跨进屋子里。
静梅轻车熟路的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下去，杯里的水见了底。
她放下杯子往屋里走，见自家小姐立在书案前，白腻的手指握着墨块，正细细研磨着墨水。她疾步走向书案，连忙夺下小姐手中的墨块：“小姐，我来研磨”
她手上研磨着，脸上的红热还未褪去，嘴里不满的唠叨着说：“这大小姐真是能折腾。在自己的院子里晾花瓣就算了，偏要在每个院子里都晾上了，弄的宅子里到处是花瓣”
提到林慧和花瓣，静梅便觉得窝了一肚子气。
自打一个月前，林慧便为了见平阳君挑头饰、裁衣裳，整个京城胭脂铺的胭脂都要被她买回府了。还说是为了让自己所到之处满室盈香，要用干花瓣水沐浴，要用的干花瓣也很讲究，自家晾晒的才是最佳。
最初，林慧只在自己的院子里晾晒，但她觉得晾晒的数目太少，干脆在满宅子里都晾上了。
每逢晒花瓣，难保没有花瓣被吹落掉到地上，人家大小姐又说掉地上的就不要了，静梅只能每天都打扫那些掉在地上的干花瓣。
“就算去见平阳君，也不至于她这样。平阳君又不是男子，还能看上她，娶她不成？”
林为嫣听着静梅发牢骚，黝黑的眸子无甚波澜，手腕轻轻转动，沾满墨的笔锋写下苍劲有力的字迹。听到平阳君，她秀气的眉微颦，侧头低声苛责：“静梅，不要妄言”
静梅知道林为嫣一向谨小慎微，这种胡乱妄议平阳君的话，的确不该说出口，何况此事也不是平阳君的错处。她垂头盯着磨开的墨汁，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弱：“哦，我不乱说了”
林为嫣写完字，不慌不忙的放下毛笔，水眸平静的看着静梅，唇微张，声音深幽冷清：“她如此这般拼命，不过是为了日后，平阳君能替她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静梅不大明白林为嫣的话，不过是去平阳君开设的女子讲学，这和在圣上面前美言有何关联？
她歪着头，很是不解的问：“小姐为何这么说？”
林为嫣望向窗外的柳叶，嗓音平淡：“几个月后，皇上会在朝廷内为皇子们选妻。倘若那时，平阳君在皇上面前提及哪位大臣家的女郎。皇上便会多留意那位女郎一些”
静梅想破脑袋也没想到，林慧竟然打着当皇子妃的主意，她心中被惊了一道，连说话时嘴长的都比往时大了些：“皇上平日里最喜欢平阳君。平阳君若是在皇上面前说上几句好话，那此事便是成了一半”
林慧往日里娇蛮跋扈，仗着自己是林复的嫡长女，时常欺负家里的仆役和庶女。日后，若是她真做成了皇子妃，那这林府定然没有林为嫣的立足之地了。静梅想着这些，便觉得手心发凉。
若是林慧那种女子都能做皇子妃，那自己小姐又何尝不可？
论相貌、才情、身姿，自家小姐都比得过林慧。
她像是想出了一个锦囊妙计般摇晃着林为嫣的手臂“小姐，那你也可以做皇子妃呀”
林为嫣看着静梅傻憨的模样，拍了拍她的肩，姣好的笑了笑，道：“傻丫头，能让平阳君在皇上面前美言，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平阳君既能收复安阳失地，又能荡平西夷蛮族的老巢，还能在朝堂上安身立命，定不是寻常天潢贵胄能比的。像我和林慧这般的俗物，又怎能落入平阳君眼里。”
静梅听着林为嫣的话，心里平静了很多，不似刚才那般慌乱。
可在她心里，任何人都比不得林为嫣“小姐，林”话说了一半，意识到要说的话，便改口说“她不配和你比，她俗，你才不俗”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深色粗衣的老媪踏进屋里。
她身材粗壮，肤色和院子里的土地一样，额头上的纹路清晰，许是平日里为人和善的缘故，总让人感到她身上的一团和气。
往日里，就算有天大的难事，她的脸上总是笑笑的，如今却换上了愁容。
静梅见胡妈进屋，唤了唤她：“胡妈，你去哪了？”
胡妈的脸色深深，手中的一贯半钱被她握的温热：“今日府里发月例，我方才去领了月例”
林为嫣自小被胡妈带大，她知道胡妈是个神色掩盖心里所想的人，想来这回是碰到难事了“胡妈，为何你的脸色不太好。方才可是大夫人为难你了？”
胡妈吞吐着答道：“大夫人没有为难我......我取了月例，这个月...月例一贯半”
静梅听了胡妈的话，明白胡妈为何这般脸色，她气的不轻：“咱们院的月例原本就两贯，她们竟还克扣五百文，欺负咱们院里没人是吧”
胡妈幼时，家里往上几代皆是贫农，十几岁时，爹娘因朝廷赋税被活活饿死。为了让爹娘入土为安，她在东市街边卖身葬父。
那时，林为嫣的外祖梁晖还未失势，梁君华还是梁家的大小姐。
一日，梁君华坐着家里的马车，偶然路过东市，看到卖身葬父的女子实在可怜，便扔下三两银子后扬长而去。
胡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拿了这三两银子，去寿材铺买了口葬父母的棺材。安顿好父母的后世，她便登了梁府的门，硬生生的说她要做梁君华的婢女。
梁君华给胡妈银钱，本是不图回报，不过是想让天下少一个可怜人。她婉拒了胡妈的好意，奈何不过胡妈要报恩的心意，只好收胡妈入府。
虽是入府做了仆人，但梁君华却待胡妈很好，从不苛待她。相处多年，两人自是主仆情深。后来，梁家失势，梁君华下嫁给林复做妾，胡妈一直伴在梁君华左右。直到梁君华郁郁而终，她把幼女为嫣托付给胡妈。
这么多年，胡妈早已把为嫣当成自己的亲女。
眼下，她心里不好受，不是单是为了这一贯半的月例，她知晓为嫣的处境。在这林宅里，一个没了亲娘的庶女，今日能给月例已算好的。倘若明日一个子儿不给，把为嫣随意嫁了也不是没可能。
这林宅，总归不是个好地方，应叫为嫣早做打算才是，胡妈心里这么盘算着。
静梅终究还是个小丫头，不似胡妈想的那般长久，只觉得府里的夫人小姐们惯会欺负自家小姐。她没沉住气，不住的问胡妈：“她们为何克扣月例？”
胡妈：“大夫人说，因是大小姐和二小姐为了平阳君的讲学，买了太多的胭脂。这月花销过大，府里各个院都减了月例”
为嫣斟了杯茶，端到胡妈面前，语气柔柔的安抚：“胡妈宽心些，寄人篱下，发生此等事，再是寻常不过”
胡妈接过茶杯，忧愁的看着杯底，说出了心中的忧虑：“为嫣，这林家，再待下去，恐再无你的安身之地”
为嫣心中早已了然胡妈的话，可是要离开这吃人的宅院，谈何容易。
若是离开，天下之大，她无傍身之技，又有哪里能容得下自己。
她心中无解，只好说些好话叫胡妈放心：“胡妈放心，我心中自有打算”
胡妈心里平稳了些，她小啄了口茶，想起明日平阳君的讲学，便不住的嘱咐为嫣：“那两位大小姐对明日的讲学，难得的上心。明日，你们一同去平阳君府上，可要万万小心”
说到平阳君的女子讲学，为嫣倒是颇有些意外。满朝的文武大臣，只要家里有未出阁的女儿的，都给平阳君递了名帖，却只有不到半数接到了讲学请帖。
林复这人，平时最喜把嫡庶有别这种话挂在嘴边。给平阳君府上递名帖时，倒是不分嫡庶，把家里的四个女儿的名字都写了上去，却还出乎意料的都收到了讲学请帖。林家因此事，洋洋得意了许久。
为嫣不甚在意那道讲学请帖，也无意入得天潢贵胄的眼。
她细嫩的手心附上胡妈粗糙的手背，轻轻颔首“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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