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初秋
伦敦的雨，砸在出租车顶棚上，是硬的。
苏映清缩在后座，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新护照光滑的边角。窗外，湿漉漉的灰色像一块巨大的抹布，抹掉了天空原本可能有的颜色。
红色的巴士、黑色的出租车、穿着风衣匆匆走过的行人，都成了模糊移动的影子，隔着挂满水珠的车窗，显得那么不真实。
司机是个沉默的大胡子，车载广播里絮叨着听不懂的新闻。她报出地址，声音在空旷的车厢里显得有点突兀。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再无声响。只有雨刮器单调的左右摇摆，还有引擎低沉的嗡鸣。
车停了。一栋被雨水浸得颜色发深的房子，沉默地矗立在街角。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艰涩的“咔哒”声，像是这栋房子太久没被唤醒而发出的、带着灰尘味的呻吟。
苏映清推开厚重的橡木门，一股混合着陈旧地毯、封闭空气和淡淡霉味的凉意扑面而来。她站在门厅，身后是伦敦细密而冰冷的雨幕，眼前则是被巨大寂静笼罩的空间。
父亲在电话里说得轻描淡写：“伦敦威斯敏斯特区那栋小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过去收拾收拾就能住。”她想象过“空着”的样子，但眼前的景象还是让她微微吸了口气。
这不是家，更像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昂贵的手工地毯蒙着一层均匀的灰，巨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遮挡了大半，仅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昂贵的欧式家具盖着防尘白布，勾勒出模糊而怪异的轮廓。空气里没有“人”的气息，只有一种空旷的、被遗弃的冷清。
她放下沉重的行李箱，滑轮在灰尘上划出清晰的轨迹。没有开灯，她手捂着鼻子，径直走向最近的一扇落地窗，抓住沉重的天鹅绒窗帘，用力一拉——“哗啦”一声，灰尘如柳絮般飘落。
窗外，伦敦灰蒙蒙的天空和湿漉漉的花园瞬间涌入眼帘。雨水正不紧不慢地敲打着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
苏映清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又看了看窗台上积攒的厚厚灰尘。她卷起了外套的袖子，露出纤细却带着一股执拗劲儿的手腕。“一过来就得干活，麻烦。”苏映清不耐的吐槽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这栋沉寂已久的房子里响起了久违的“人”的声音。吸尘器低沉的轰鸣打破了寂静，水流冲洗着布满水渍的窗玻璃，抹布擦拭过蒙尘的桌面和吧台。
她动作麻利，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专注，仿佛要把这弥漫的陈旧和疏离感也一并擦掉。
清理到二楼一个朝南的小房间时，苏映清停下了。这个房间相对空荡，角落里斜靠着一个蒙尘的画架，旁边散落着几个同样落满灰的颜料盒。画架上还绷着一张空白的画布。
她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画布的表面，留下几道清晰的痕迹。灰尘之下，是等待被涂抹的无限可能。
她把画架挪到窗边光线最好的位置，又找出抹布，仔细擦拭着画架的木质支架。动作间，她瞥见画架背后夹着一小张泛黄的速写纸，上面用铅笔潦草地画着几朵不知名的花。她抽出来看了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情绪，随即将它小心地放在擦拭干净的窗台上。
傍晚时分，主要的公共区域终于显露出原本的模样，虽然依旧空旷，但至少空气流通了，灰尘被暂时驱逐，光线也毫无阻碍地洒了进来。巨大的垃圾袋堆在门口，像一座小小的、被丢弃的旧时光坟冢。
苏映清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疲惫感涌了上来，但那细微的成就感还是在心中悄悄滋生。
她走到那个被清理出来的画架旁，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速写本和一盒全新的炭笔。窗外的雨声是背景音。城市的轮廓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伦敦的灯火在渐深的暮色和未停的细雨中次第亮起。
她翻开速写本崭新的一页，目光投向窗外湿漉漉的、陌生的街景。炭笔悬在洁白的纸面上方，停顿了几秒。然后，带着一种初来乍到的、混合着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单的勇气，她落下了第一笔。
铅笔落下，划过纸面，发出清晰的“沙沙”声。一条犹豫的、试探的线条开始延伸，勾勒的不是窗外的风景，也不是记忆中的任何画面，只是…..一种感觉。一种混杂着憧憬、胆怯、孤单和对未知明天微弱向往的感觉。
笔尖在纸上行走，像她迈出的第一步。在这片全然陌生的土地上，在这个小小的安静的房间里，苏映清的伦敦生活，就从这一笔开始。
……
苏映清向父亲打去电话，电话嘟嘟了好几次对面才接通。
“喂，爸是我，我已经把房子给收拾好了，然后我想着先……” “啧，你个死孩子！”
苏映清对父亲的话不明所以，还没等她多想，对面又传来了男人的叫声:“你现在在伦敦！知不知道现在南京才凌晨三点啊！”
苏映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错了事，刚想要道歉，却被电话另一头的声音覆盖:“你以后要有什么事情就先打电话给你妈，我工作忙你又不是不知道！没时间管你……我会每个月给你打钱的。”
“我知道了……”
“还有什么事吗？没有我就挂了。”对面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电话就被立马挂断了，只留下苏映清怔愣在原地。
苏映清默默叹了口气，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次眨动都带着千斤的重量，视线模糊地飘向墙上的挂钟——8:00 P.M.，伦敦的夜晚才刚刚拉开序幕，而她的身体却固执地停留在南京的深夜。倒时差，这简单的三个字，此刻像沉重的枷锁，将她牢牢钉在异国他乡的混沌里。
胃中传来一阵空洞的鸣叫，提醒她几乎一天粒米未进。苏映清摸索着打开行李箱，在衣物堆里翻找出一个压得有些变形的牛角包。冰冷的、失去酥脆口感的面团在嘴里被机械地咀嚼、吞咽，如同完成一项维持生命体征的任务。
带着一点对“正常休息”的渺茫希望，她走向浴室。水龙头里的水好脏…花洒里的水好冷…浴室里的铁锈味好重…
在浴室历经一场磨难后，苏映清立马瘫倒在床，然而在触碰到床的那一秒，她就感到了12分的不对劲:“这床纯棉花做的啊！”苏映清哀嚎道，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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