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风吹过梅红姎萧条又肥硕的短裤，看得出来短裤的皮筋早就没了弹力，面料也早已洗得有些单薄，被晾在铁丝绳上孤独地随风摇曳。
梅红姎是一位令我们小孩闻风丧胆的“怪老太太”。据说她脾气古怪得很，喜欢打人，尤其喜欢打小孩。她几乎不与人交流，也不怎么踏出她的小屋。有人说她眉目狰狞，脸上的皱纹坑坑洼洼，鼻子高耸挺拔，下巴尖尖的，向外卷曲着……我一拍脑袋，这可不就是汤姆猫里面骑扫把老巫婆的原型？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担心她骑着扫把像整汤姆那样，把我也带出去飞一顿。所以每当祖母跟我说，再不听话，今晚就让我去跟梅红姎睡的时候，我就只能摸摸后脑勺，打着哈哈掩饰内心的惶恐，乖乖认怂。
有传言说，从前有个小孩路过梅红姎门前，出于好奇，忍不住趴在窗户上往里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看不打紧，屋内凌乱不堪，地上还有很大根的骨头……正打算擦擦玻璃上的浮灰，看得更仔细些，结果一张爬满皱纹的脸骤然出现在眼前！小孩吓得尖叫，屁滚尿流准备逃跑之际，被冲出门来的梅红姎一把拎起，带进屋内……
然后呢然后呢？
每次故事讲到这里，就没有下文了，大人们像约定好的一样，让我们自己去猜。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心里都想着这小孩怕不是被梅红姎吃掉了，想到这里，不禁打了个寒颤，没想到这种年代还有人吃小孩！
我们几个小孩子因此对她都是既好奇、愤怒，又避之唯恐不及。
我曾躲在安全距离内仔细观察过她。身材矮小敦实，未经仔细梳理的花白头发被草草扎成两股辫子，搭在肩上。她的指甲黑黑长长的，里面应该藏污纳垢得很厉害。手里长年拄着根称不上拐杖的棍子，我想这东西如果用来打人倒是应该会很顺手。我几乎没看清过她的眼神，可能内心的恐惧感在她转头望向我的那一刻就到达了顶峰，便只顾着慌不择路地逃跑了。
祖母说梅红姎一个人住在那间小土屋里许多个年头了，灶台、饭桌、床、马桶都挤在同一个空间里。周围的房子早已是青砖黛瓦、高墙小窗的模样，她的小土屋被岁月摧残得破旧不堪，相比之下显得格格不入。
父亲上学那会儿，就时不时有淘气的小孩会把草帽盖在梅红姎家的烟囱上，烟雾一旦无法正常从烟囱排出，便会一泻而下倾入家中，本就不大的小屋里霎时间充斥着浓烟。梅红姎从屋内蹒跚走出、一边咳嗽一边叫骂着，几个小孩顷刻间作鸟兽散。
更有甚者曾把一簸箕牛粪全倒在她家门口，据说她对着村子大骂了三天三夜。
虽然祖母一再嘱咐我断不可这般行事，但当我的几位小伙伴把小石子递给我的时候，我还是没犹豫地接过来了。石子被我们扔向小土屋的木门，没一会儿，梅红姎果然如预料般，推开门嘴里嘟嘟囔囔地骂着，抄起拐杖作势要打向我们。尽管实际距离还离了有七八米远，恐惧感与羞愧感还是让我们逃也似的离开。
我们打着正义的名号，隔三岔五地出现在梅红姎家附近，找寻时机对这位我们心目中的“恶势力”出手。堵烟囱、掀瓦片、弄脏她新洗的衣服……所有我们能想到的“恶劣勾当”，都做过。
直到一次意外发生。
那天梅红姎不在家，我们几个百无聊赖就想着去对面山上玩。去对面山，必须经过一座狭长的木头小桥。按理说平日里我们来来回回早就轻车熟路，偏偏那天，胡子扬一个不小心踩空，掉进河里。前文有说过，小河虽然大多数地方水位很低，但也有水位落差大的几处，形成一些足以没过我们头顶的水潭。我们几个虽然常年在小河边嬉戏打闹，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会游泳！
彼时已是深秋，水温很低，胡子扬在水里挣扎着，我和胡萌萌还有泉哥慌作一团，前所未有的恐惧感一瞬间笼罩在我们四周。
我们一面呼喊着，一面找寻着四周有没有足够长的木棍，可是没有一根可以够到河面，眼见着胡子扬已经呛了好几口水。绝望之际，忽然间不远处有个身影颤颤巍巍向我们小跑过来，只见梅红姎沿着河堤直接滑入河里，刹那间，水花溅起，河水几乎没过她的肩膀。她将已经没什么力气的胡子扬捞起，扛在肩上。继而喘着粗气，晃晃悠悠地走到河滩上，把胡子扬放在地上。我们几个也已经等在那里，见胡子扬眉头紧皱闭着双眼，我们怕他就此与世长辞，疯了一样摇晃着他的身体。
好在胡子扬吐了好几口水后，总算是缓过来一点。我们面面相觑，难为情地看着梅红姎。她也瘫坐在地上，打着补丁褪了色的藏青色中山装已经湿透。
我们几个生平第一次看清她的长相，原来传言只是传言，原来她并不是骑扫把的女巫……她没有说一句话，只伸出手示意我们扶她起来。泉哥背着胡子扬，我和胡萌萌扶着梅红姎往岸边走，傍晚的风迎面吹来，我们几个心里都有点不是滋味儿。
我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明白，将近八十岁的人，腿脚也不方便，还长年被我们戏弄……那天她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冲下河呢？
后来听祖母说，我们害梅红姎大病了一场，那天如果不是她正好在附近捡柴火，我们就闯了大祸了。
有一次和祖母一起给她送吃的东西去，才第一次进入她的世界。屋子被收拾得井然有序，唯一的一样电器是一只10瓦的电灯，把原本昏暗的小屋照亮了。
时代的光好像从来没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光，却照在过我的心上。时间好像早就遗忘了她，我却没有。
好像总有一些人站在黑暗里，世界吻其以痛，而其报之以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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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被时间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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