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纳哥大奖赛那场充满戏剧性的雨战，以及赛后那次意味深长的“无声巡航”，像一块被投入湖面的巨石，其掀起的涟漪，在接下来的两周里，持续不断地在F1的世界里扩散。
媒体们像嗅觉灵敏的猎犬，疯狂地解读着每一个细节。
温序在超越后那反常的慢速，被一些感性的媒体，渲染成了一段“神仙友谊”和“体育精神”的佳话。而另一些更具批判性的评论员，则毫不客气地指出，这是Kessler GP和温序本人“缺乏终结比赛的杀手本能”的表现。
朱利安·万斯在接受采访时，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我不知道她们在玩什么过家家的游戏。F1是战争，不是下午茶。如果你有优势，你就应该彻底摧毁你的对手，而不是像保姆一样带着她散步。”
对于外界的种种喧嚣，辛野一概不理。
回到车队总部后，她将自己完全投入到了模拟器的训练和与工程师的复盘会议中。摩纳哥的亚军，虽然同样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但那最后十几圈的“被保护”，像一根细细的刺，始终扎在她的心里。
那不是她想要的胜利或失败。
那是一种……亏欠。
她亏欠了温序一场真正的、势均力敌的战斗。
而温序，在赛后，也同样承受着来自她那个世界的、看不见的压力。
在返回Kessler GP位于英国的总部后，她经历了一场由她父亲克劳斯·冯·科斯勒亲自主持的、长达三个小时的闭门复盘会议。
会议室里，没有祝贺，没有掌声，只有冰冷的数据和克劳斯那不带任何感情的质询。
“……根据模型分析，”克劳斯站在巨大的数据屏幕前，指着温序在摩纳哥最后阶段的圈速曲线，那条曲线平稳得像一条地平线，没有任何的起伏，“你放弃了至少五次可以安全拉开距离的机会。你的最终领先优势，比模型预测的最差情况，还要少12.7秒。你将自己和车队的胜利，置于了一个完全不必要的、因为机械故障或他人失误就可能被逆转的风险之中。”
他转过身，看着坐在长桌尽头的温序。
“我需要一个解释，温序。一个符合逻辑的、可以被数据支撑的解释。”
温序静静地坐在那里，她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训练服，脸上未施粉黛。她看着自己的父亲，看着这个用数据和逻辑将她一手打造成“完美作品”的男人。
她想起了摩纳哥的雨，想起了辛野那不要命的超越，想起了自己在那一刻，下意识让出的那半个车身。
她知道，这些东西，都无法用数据来解释。
“没有解释。”她最终，平静地回答，“那是我当时，作为一个车手，在赛道上做出的判断。”
“判断？”克劳斯似乎觉得这个词很刺耳，“你的判断，就是放弃Kessler车队花费了数亿欧元研发出来的性能优势，去和一个二流车队的菜鸟，进行一场毫无意义的‘公平游戏’？”
“我认为那不是游戏。”温序说，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那是一场……我必须赢下的比赛。用任何方式。”
“包括用一种让胜利的含金量大打折扣的方式？”
“我赢了。”温序抬起头，直视着父亲的眼睛，“这才是唯一重要的结果。”
克劳斯看着女儿那双深邃的、第一次流露出他不熟悉的情绪的眼眸，他沉默了。
他知道，他最完美的作品，正在出现一道他无法控制的裂痕。而那条裂痕的名字，叫辛野。
“很好。”他最终，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下一次，我希望你的‘判断’，能和车队的利益，保持一致。”
会议，在一种冰冷的、压抑的气氛中结束。
温序走出会议室，看着窗外英国那总是阴沉的天空，她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知道，她和父亲之间，那座看不见的冰墙，又增厚了一分。
但她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后悔。
两周后，英国，银石。
这条诞生了F1历史上第一场分站赛的传奇赛道，与摩纳哥的狭窄和伊莫拉的古老截然不同。
银石，是速度的殿堂。
宽阔的赛道，缓冲区巨大，充满了诸如“马格茨-贝克茨-查佩尔”这样让车手肾上腺素飙升的、需要以接近300公里时速通过的高速组合弯。
在这里，赛车的空气动力学性能和引擎的马力，将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Kessler GP和法拉利的“狩猎场”，却是Veloce Spirit的“屠宰场”。
练习赛一开始，残酷的现实，就被无情地揭露。
在干燥的赛道上，Kessler和法拉利的赛车，凭借着强大的性能优势，在直道和高速弯中，轻松地就能比Veloce Spirit的赛车快上将近一秒。
这是一个无法用任何天赋和胆量来弥补的、巨大的鸿沟。
“我们就像一辆拖拉机，在和两架战斗机比赛。”辛野在结束了练习赛后，对着一脸无奈的马可说，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
“我知道。”马可看着数据，眉头紧锁，“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正赛的策略。我们的轮胎磨损，似乎比他们控制得要好一些。或许，我们可以尝试用更少的进站，来拼一下。”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聊以□□的说法。
在银石，速度，就是一切。
周六的排位赛，结果没有任何意外。
温序和万斯，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杆位争夺战。最终，温序以微弱的优势，再次拿下了杆位。
万斯第二。
而辛野，在用尽了全力，甚至几次都险些冲出赛道的情况下，最终，只拿到了第七名。
这是一个不好不坏，但却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位置。
赛后的媒体采访区，辛野显得有些意兴阑珊。她应付着记者们的提问，脸上，第一次，失去了那种总是带着一丝挑衅的、鲜活的神采。
“辛野，第七名，这似乎和你前几站的表现有些差距，你对此失望吗？”
“不，这就是我们赛车真实速度的体现。”她平静地回答，“我们会为正赛做好准备。”
就在这时，陈安走了过来。她没有像其他记者一样，去追问那些关于成绩和策略的问题。她只是看着辛野，轻声问了一句：“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天赋，是不是真的……就一无是处了？”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辛野此刻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辛野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陈安那双总是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她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但最终，却只是沉默地，抿了抿嘴唇。
陈安看着她的样子，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递过来一瓶水，然后，换了一个话题。
“我刚才采访了温序，”她说，“我问她，对于今天能和万斯，而不是你，来争夺杆位，有何感想。”
辛野的耳朵，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她怎么说？”她忍不住问。
陈安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说，‘一场没有变量的计算，虽然简单，但也……有些无趣’。”
辛野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着陈安，看着她那双仿佛在说“你看，她也在想你”的眼睛，她心中那因为无力感而变得有些灰暗的火焰，似乎又被重新点燃了一丝火星。
正赛开始。
辛野从第七位发车，起步很好，但很快，就陷入了中游集团的缠斗之中。
她看着前方的温序和万斯，像两颗遥远的星辰，迅速地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
她被困住了。
困在了这个由性能差距所构筑的、坚不可摧的牢笼里。
比赛，陷入了一种枯燥的消耗战。
温序和万斯在前方，为了冠军而展开激烈的攻防。而辛野，则在和雷诺、小红牛这些赛车，为了一个不起眼的积分，进行着艰难的缠斗。
电视转播的镜头，也理所当然地，几乎完全聚焦在了前方的头名之争上。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还有一位曾经掀起过巨大波澜的新人，正在中游集团里苦苦挣扎。
除了一个人。
比赛进行到第三十圈。
温序刚刚通过一次精彩的防守，再次化解了万斯的攻击。她和万斯的差距，始终维持在一秒左右。
她的比赛工程师海因里希，正在通过无线电，向她汇报着后方的情况。
“……诺里斯在你身后12秒，节奏稳定。18号车辛野，目前排在第八位，落后诺里斯5秒，她的轮胎状况……似乎遇到了一些麻烦。”
温序听着。她的注意力，本应完全集中在她和万斯之间的战斗上。但听到“辛野”这个名字时，她的心里，还是不受控制地，被牵动了一下。
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近乎随意的、不经意的语气，打开了无线电。
“重复一下，18号车的轮胎状况。”
海因里希愣了一下。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在如此激烈的冠军争夺战中，温序会突然关心一个落后自己将近二十秒的、第八名的车手。但他还是立刻调出了数据，“……她的右前胎，磨损非常严重，已经超出了模型的预测范围。看上去，她在之前的缠斗中，消耗了太多的轮胎。如果她不立刻进站，很有可能会爆胎。”
无线电那头，陷入了沉默。海因里希以为温序只是随口一问，正准备继续汇报她和万斯之间的差距。
但温序，却又一次，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通过车队公共频道，”她说，“告诉Veloce Spirit，他们的18号车，右前胎快要爆了。”
这一次，海因里希彻底惊呆了。他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因为引擎的轰鸣而出现了幻听。
让自己的车队，去提醒竞争对手的车队，他们的车手即将发生致命的危险？
这……这是什么操作？这完全超出了他对F1这项残酷运动的所有认知！
“温序……你……”他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是最优选择。”温序的声音，忽然，又恢复了以往的、那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冰冷。
“什么？”海因里希无法理解。
“如果她在高速弯中爆胎，会引发安全车。”温序用一种分析数据的、纯粹理性的口吻解释道，“安全车，会抹平我和万斯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差距。甚至，会让后面的诺里斯，追上来。这会给我们的胜利，带来巨大的、不必要的变量。”
“所以，”她顿了顿，做出了结论，“提醒他们，让他们进站，消除这个‘变量’，确保比赛能在正常的节奏下进行。这，才是对我们最有利的、胜率最高的选择。”
海因里希听着这个解释，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从纯粹的、冷酷的、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看，这确实是“最优解”。
他只能，服从。
几秒钟后，正在为辛野的轮胎状况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的马可，忽然，从车队的公共通讯系统里，收到了一个来自Kessler GP的、简短到近乎傲慢的匿名信息。
【Check car 18, front right.】
（检查18号车，右前胎。）
马可愣住了。
他下意识地看向数据，再结合辛野在无线电里反馈的、越来越糟糕的驾驶手感，他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冷汗。
他立刻，对着无线电，用最急促、最不容置疑的语气，大吼道：
“Box! Box! 辛野！立刻进站！这不是演习！立刻进站！”
辛野虽然充满了困惑，但还是下意识地，服从了指令。
当她将车停在维修位上，当技师们手忙脚乱地换下那四条轮胎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的右前胎，内侧的帆布层，已经完□□露了出来。整个轮胎，像一个被吹到极限的气球，仿佛再多跑一个弯角，就会在高速下，瞬间解体。
辛野看着那条被换下来的、几乎报废的轮胎，脸色，一片煞白。
她知道，自己刚刚，从一场足以终结她职业生涯的、严重高速事故的边缘，被硬生生地，拉了回来。
而拉她回来的那只手，来自她最意想不到的、那个最遥远的对手。
她坐在座舱里，看着赛道上，那台依旧在和法拉利进行着激烈缠斗的、遥远的银黑色赛车，她的心里，百感交集。
她知道，温序给出的理由，一定是冰冷的，是充满了策略和计算的。
但她也知道，在那层冰冷的逻辑之下，隐藏着某种，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更加复杂和温暖的东西。
那是一种，只属于她们两人之间的，看不见的暗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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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最优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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