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手撑在车壁上,一手掌心满是紫色的香灰,正徐徐生烟。
虞泠注意到他的手,忙关切道:“裴贺,你的手......你的手没事吧?”
“这是烫伤,”她情急之下,捧起裴贺的手,将其中的香灰给倒了出来,又拿来杯中冷茶倒入掌心用以清洗降温,“现在怎么样?疼不疼?”
裴贺眉心微蹙,只摇了摇头。
虞泠见状结下自己束发丝带,浸湿了覆在烫伤上,一点一点沾着。
裴贺看着她的发顶,一缕发丝落在他指尖,他心头一颤,五指不受控制地收拢。
车外天气晴好,云如薄纱一层罩在那轮晨阳上,林中安静,只有沙沙的风吹树叶声。
虞泠抬头时落在发顶上的那道日光正好落在眼眸上,眼眸一瞬澄透好似琥珀,她忍不住眯了一下眼睛。裴贺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出南国人的模样,清澈懵懂的双眼,柔和娇媚的神态。
外头马夫出声道:“郎君没事吧,方才山路颠簸。”
虞泠掀开车帘往外看,方下过雨,地上满是湿泥。湿泥上有数道交错的车轮痕迹。她好奇道:“今日有很多人上山吗?”
马夫道:“今日是十五,好多人去太平寺烧香拜佛呢。”
“烧香拜佛?”虞泠心中好奇,虽传教士将般若学说平等地传入中原大地与边塞,但不同地方的人参拜的方式都不一样,她身为南国人,对于晟朝的了解还是仅仅来源于书中见闻。
她又掀开车帘,投以好奇的目光。山林翠绿,鸟雀声婉转。
车外马夫出声道:“听说今日好多人在太平寺,那个礼部员外郎,听闻他的妻子一直无孕,是上山烧香求子的。”
礼部员外郎?虞泠跟裴贺对视一眼,道:“听闻礼部员外郎曾经是您的同门,他会不会知道一些其中的关窍,若没有礼部的人在其中运作,怎么会透露出会试的题卷?”
裴贺点头,这桩案子绝离不开礼部,只是礼部之人的供词滴水不漏,找不出破绽。
虞泠揉揉眉心,倏地想起来在秦王那里看到的生辰宴请柬,于是道:“魏国夫人生辰宴挥金如土,豪掷千金,摆下宴席,宴请了长安许多达官贵人,皇亲国戚,其中便有礼部侍郎的夫人。或许我们可以从找到他们其中的关系,首先今日便从礼部员外郎入手,拿到他的证词。”
“虽不能保证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但蛛丝马迹,草蛇灰线,一定能找到有用的信息。”
她认真道。
魏国夫人王氏是明德皇后同母的姐姐,裴贺想起自己师父洛晚山曾说的那句话:
“你是后辈,我多叮嘱你一句,明德皇后母族一事一向棘手,你能不过多参与就不要多言。大理寺卿若想赶鸭子上架,你只管听不见罢了。”
读书时,他领悟,遇强权,要百折不挠,遇险阻,要迎难而上。
可世上总有人力不可为之处,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想此裴贺的目光凝在一只杯子上,上面的青花图案模糊成一片天空似的蓝色,一只手将杯子拿起,裴贺的目光也随之上移,落在虞泠握杯的五指,她的唇,她微垂的眼睛。眉毛在光照下是近乎金色的,一根碎发混入其中,寂寞地无处落地。
“在我接手大理寺时,有一桩贩卖私盐的案子,两淮盐运使账上出现一笔意向不明的金额,当初此案震惊朝野,连皇上也知晓,王家便在其中,只可惜,后面不了了之了。”
裴贺道。
虞泠抬眼看他,微微摇了摇头:“按照裴少卿您的性格,应该不甘心让这件案子不了了之才对。”
裴贺面上不显,只道:“圣上与明德皇后伉俪情深,更在其死后百般追思,不曾立继后,对膝下儿女也是舐犊情深。皇后出身太原王氏大族,在成为皇后之后,同母二位兄长分别为镇国公和镇北大将军,赐阳泉侯爵位,同母姐则为魏国夫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在朝堂之上独居一席之地。”
“阳泉侯之子生性暴虐,喜怒无常,他和一帮好友亲戚常有滥杀百姓强抢民女之事,只是王家树大,无人敢反抗而已。我时任大理寺少卿,本以为只要愿意,就可以造福百姓,可是还是有力不所及的时候,就像一座天堑,不能跨过是因为无人敢跨过。”
虞泠能听出他话里的愁绪,想起从前在南国的时日,她和娘亲一个是妃子,一个是公主,却仍旧在王宫里过着人下人的日子,因为没有宠爱,宠爱也是一种权力。这种权力的却是,让她们所谓的血脉,地位荡然无存,就连祸至临头的那一天,也不曾被人想起。
虞香敛和她一样,可她拥有那些美好的东西,因为有宠爱带来的权力,那种权力近似与皇权,最有资格去评定全天下的公平正义。
只要她愿意,折辱、杀戮,也是一种公平。
虞泠坐在马车里,神魂却已经飘向天外,看着山林,青山,而后是一望无际的苍穹遍野,她的身影却越来越小,直到变成沧海一粟。
裴贺捻着掌心的发带,问道:“你怎么会想要找谢太师的竹庵?”
虞泠猛地被他一问,在心里思忖了一会儿才说出来:“我在替秦王殿下修补谢太师的手札,里面有一部分就是写在翠华山的竹庵里,可是破损的太过严重,我没有办法补全,只好想着找找这个地方,看看有没有办法。”
“秦王殿下?”裴贺抬头,圣上的三皇子李谲,他竟然找了虞泠替他修补手札。一旦牵扯到皇宫里的人,一切都难办了,裴贺知道虞泠想要入仕,又担心她被人识破身份,闷了许久便道,“谢太师曾任太子少师,不过他无心朝堂淡泊名誉,只做了几位皇子的老师。谢太师并无妻房子女,去世时是一人无名无姓地替他立了坟。修补一个去世之人的手札不是易事,你若是有什么难题,可以......”
“可以请教中书令,我上次替梁小姐抄书就是为了这件事,只可惜,中书令那日不在府上。”虞泠有些失望,但还是笑笑。
裴贺哽了一下,他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虞泠瞥他一眼,忍不住挑眉弯了弯唇角。
车轮缓缓行驶在湿泥上,忽然遇到一颗拦路的石子,整个车厢剧烈地晃起来。马车偃旗息鼓,虞泠正要去过问马夫发生了何事,却被裴贺猛地拉住了小臂。
她回过头,后者已然睁开了眼睛,眸子里闪烁着寒意。
天猛地暗下来,狂风乱卷,四周山林飘摇,夹杂着几声碎裂的脚步响。
虞泠蹙眉,她用手指勾起竹帘上竹片间的缝隙,一缕光透进来。
车厢外,马夫早已经不见,目光下移,马夫的尸体倒在地上,一截短刀刺进他的心房,鲜血汩汩往外流,染红了一片土地。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虞泠收回手,两人交换了眼神。旋即裴贺伸手掀开地板上的毯子,下面藏了一个暗匣,打开后里面躺着两只匕首。
他扔了其中一只给虞泠,另一只则紧紧握在掌中。
风声渐急,两人待了片刻,等到时机刚好时一同掀开竹帘走了出去。
踏在车外的踏板上时,四周为了一圈黑衣蒙面之人,约莫有七到八个,握着一柄长过手臂的阔刀,双目灼灼地盯着他们。
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似乎在确认眼前的人是不是要找的人。
得到了肯定后,蒙面人仅露出的双眼里迸出凶光,摩拳擦掌挥刀上前。
虞泠问道:“他们是什么人?山匪?”,裴贺蹙眉,微微摇头,他也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头,按理说这里尚在天子脚下,怎会有山匪?
管不了那么多了,虞泠跳下马车,一脚踹到黑衣人握刀的手腕上,趁他吃痛之际,她迅速将匕首抵在其下颚处,上前几步逼到车辕处。
“说,谁派你们来的。”
她问话时,身前溅起一道血液,再然后是裴贺的身影挡在身前。
见问不出话来,虞泠直接将匕首捅了进去,黑衣人双目圆瞪吐出一大口血来。她拉住裴贺的小臂,两人紧靠着。她顺势侧过身,将手上未凉的尸身挡在他们身前。
一截刀尖从黑衣人胸膛刺出来,给他造成了二次伤害。
利用耗尽的尸体被虞泠弃如敝履,她抬头正好捕捉到裴贺平静略含紧张的目光,他分了一些,紧紧关注着她。
“不是山匪。”他轻声道。
剩下的还有约莫五个人,包围着他们二人,不为死去的同伴而背上愤怒,只是怒其不争地唾弃。
虞泠分析道:“他们的武功训练有素,也不会怜惜任何一个同伴,应当是特地培养组织的杀手暗卫。”
什么人,会特意用培养的暗卫来杀他?裴贺心想,不等他思索完,身体下意识一侧,躲开锋利的刀刃。他看见刀刃上自己的眼睛,就如此之近。
一截发丝飘摇落地。
不知道谁惊动了牵车的马匹,虞泠敏觉地回过头,两匹骏马正朝前走来并逐渐加快了速度。她心里有了主意,旋即反握住裴贺的手,两人慢慢往后退,站定在一处,回头骏马牵着马车就在咫尺之距。
她偏过头低声道:“知道少卿惧马,我先道歉了。”
裴贺:其实也没那么害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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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谒金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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