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七站在房间内，脸上的神色虽然依旧不甘示弱，可脚下还是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吾并未答应协助帝君之事，自然也没必要听从帝君的差遣！”
说这话时，狐七心头莫名地闪过了“服侍”二字，眉头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皱了一下。
而肃野帝君显然未将“擅闯狐七房间”这件事放在心上，他径直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被微风半掩上的窗户。
窗外正是海天一色。
“必要？”
肃野帝君转头看向身形紧绷的狐七，肆意地挑了挑眉。
“狐狸，你身子里的那道灵力还想不想取出来？”
……
天澜城里最富的乃是周家；整个北海郡里名号最响亮的大商也是周家；整个大炽北地十二郡最出名的世家排名里，还是少不了周家。
今日，正是周家每年例行设宴邀请全城贤儒学子的日子。
漆黑色的周府大门前，一位白衣青年恭敬地将一封绣织的请柬地递给了守门的家丁。
“晚生‘胡七’，受邀赴宴。”
那名家丁习惯性地先将来者打量了一番，只见其气度端庄，衣着素雅，俨然一副风度翩翩的儒生的模样。于是他随手接过了那封请柬，也不检查便准备放行。
下一刻，他无意瞥见了跟在狐七身后的肃野帝君。
“慢……慢着！”
家丁慌张地退了半步，同时伸手挡住刚要进门的狐七：“……请问公子，您身后这位是？”
肃野帝君虽然也是堂堂正正的“上仙”，不过，作为负责监掌兵戈战事的武神，他身上所带的并不是其他神明那样的祥瑞福泽之气，而是令人惧怕的凶戾杀伐之气。若是在寻常状态下，普通的凡人光是想稳住双腿站在他面前都是一件难事，更别提直视其面容了，而在眼下，肃野帝君虽然已经在收敛自身的气息，可是身上的威压仍旧会令寻常凡人感到胆寒。
凡人之中，唯有一类可以承受住这样的气息，那就是身上染过杀伐之气的人。所谓“染上杀伐之气的人”，简单来说就是那些杀过人、见过血的人——例如上阵厮杀过的兵将，或者杀人越货的匪寇，诸如此类。
眼前这个家丁，显然不是这种人。
狐七早已料到眼前的状况，于是按照提前准备好的说辞回答道：“这位是晚生的书童。”
家丁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了一会儿狐七，之后又壮起胆子再次看向肃野帝君，结果又被顺理成章地吓退了半步。
总共才退了一步，胆识不错。狐七在心里无奈叹道。
关于“假扮书童”这个方案，狐七在馆舍时已经与肃野帝君仔细商讨过。
狐七认为：只要周家的家丁不傻不瞎，应该都不会相信肃野帝君是个“书童”。
肃野帝君则表示：有道理，那不妨你来扮书童，我扮儒生。
狐七提出反对：我扮书童倒是没问题，可是帝君更不像儒生。
肃野帝君再次表示：何必这么麻烦？本君直接带你杀进去也不难。
狐七再次提出反对并瞪了肃野帝君一眼：倘若能硬闯的话，吾自己也能做到，不必劳帝君“带”。
肃野帝君不耐烦地反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狐七无言以对。
于是，便出现了现在这一幕。
家丁稳了稳心神，然后斩钉截铁地对着狐七说道：“公子请见谅，但是府里有规矩，聚儒宴不得带他人入内，还请随行者在外等候。”
听到这话，“随行者”面色一凛。
狐七赶忙耐心地解释道：“这名书童与晚生均是远道而来，对城中街道尚不熟悉，加之他年纪尚小，若是独自留在外面恐怕会有危险。不知大哥能否通融？”
这句话字字是真。
首先，刚到一千岁的肃野帝君相比于狐七而言确实是“年纪小”；其次，若是把他独自留在外面也确实会有危险——虽然有危险的并不是他。
家丁听了依旧坚定地摇了摇头：“这位公子，实在是抱歉！这个规矩不是小人定的，而是我们府里的大管家立下的，小人也不敢擅作主张啊。还是烦请公子先将这名‘书童’安顿妥当，之后再入府参宴。”
正当事态陷入焦灼之际，肃野帝君的声音冷不丁地从狐七元神旁传来：听闻你们狐妖都会魅惑之术，为何不用？
狐七差点把嘴气歪了：吾乃是公狐狸，不会什么“魅惑之术”！
家丁不明所以地看见狐七的眼角忽然染上了几分怒色，心里泛起了一阵疑惑。
狐七继续愤愤地传话：还有，帝君若是要传话还请好好传话，勿要再随意碰触吾的元神了！
肃野帝君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操控那条灵力把弄狐七的元神，同时尽情享受上面传来的舒适凉意。
龙族本就是由太初乾阳之气所化，而肃野帝君又是天生的阳气极盛，再加之当下正值酷暑的时节，他自然会感觉燥热难耐。刚刚他为了向狐七传音，便用自己的那条灵力轻轻碰了一下狐七的元神，不曾想，狐七元神上那这份特有的冰凉竟然让他有些沉沦，恍然间便难舍难分。
作为堂堂仙族帝君，他想这么做，且能这么做，那么就这么做。
更何况在大多数仙族的眼中，妖族本就是身份低微的存在，能被仙族的灵力触碰元神对于他们而言应该是求而不得的美事才对。
家丁则继续不明所以地观察着狐七的表情变化。
“公……公子？”
狐七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周府门前，于是只得强忍着元神上传来的阵阵灼烧感，语气缓和地解释道：“……天气有些燥热，忽感不适，恕晚生失礼。晚生深思过后，仍旧认为此‘书童’还是跟在晚生身旁比较妥当。能否劳烦大哥将此情况告知贵府管家，并询问……”
话说才说到一半，一阵嘈杂的车马声渐渐响起。
狐七和家丁一同侧目看去，只见一架装饰华丽的马车正在十余名带刀随从的簇拥下缓缓朝着这边驶来。
未等狐七作出反应，那家丁倒是先行一步，转身冲着府内高声宣道：“恭迎家主回府！”
这声高喊仿佛一道咒令般，立刻让附近的家丁和侍卫们全都放下了手头的事，然后一同向着马车的方向行礼。
狐七见状，也毫不迟疑地向着马车的方向躬身行礼。
于是，是妖是人都在行礼，只有肃野帝君还在毫无动静地站着。
狐七察觉后，迅速借着那条仍紧紧攀附在他元神上的灵力提醒道：行礼！
肃野帝君不甚在意，用灵力不屑地反问：本君为何要给一介凡人行礼？
狐七也立即反问：帝君还想不想进去？
肃野帝君冷哼了一声，最终还是勉强照着狐七的模样似是而非地行了礼。
那架形制华丽的马车伴着哐啷哐啷的响声不断靠近，最终不差分毫地停在了与其风格十分相衬的周府大门前。
与此同时，几名早已准备好的女侍利落地将一条矮凳放在马车旁。之后，两名侍卫快步近前，动作一致地用手掀起了车门上的挂帘，然后再将自己的另一条臂膀悬在车门前。等到这些事全都做完之后，一个身着紫色锦衣的男子才从车门处施施现了身。他先扶住两名侍卫的手臂，之后用靴子踩在那条半高的矮凳上，接着步履稳健地走了下来。
狐七微微抬眼，发现来者果然正是周家家主——周望卓。
刚刚下车的周望卓仍旧先习惯性地环顾四周，随即再次注意到了站在门口行礼的狐七。
他的神色似乎微微变了一下，接着径直走到了狐七身前，然后用一副平和的姿态端正地回礼道：“胡公子得以光临寒舍，实乃周某之幸。”
这般举动，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可谓是“纡尊降贵”了。
若是换做一般的儒生，周家家主的这番抬举恐怕不好招架。不过狐七毕竟也是在人间见过大世面的狐妖，所以姿态中没有露出丝毫慌张：“不敢。晚生才疏学浅，能受此邀，全凭周家主抬爱。”
周望卓显然对狐七的表现十分满意，继续说道：“公子着实过谦了。周某之前在官驿内得见公子翩然出尘之姿，便心知公子足受此邀。”
接着，他忽然倾过身来，用一种耐人寻味的声音在狐七耳边悄声说道：“倘若公子近来别无他事，不妨于鄙府中多留几日，以便周某与公子进一步讨教学问……”
话还没说完，一道声音突然生硬地打断了他。
“不必了，我家公子从不在他人府中留宿。”
周望卓抬眼望去，于是便瞧见了正插着手臂立狐七身后的肃野帝君。
见到肃野帝君的那一刻，他的目光里随即扫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警觉：“请问这位是？”
“这是鄙人的书童。”
周望卓：……
今日真是够了……
狐七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即诚恳地说道：“刚好鄙人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周家主成全。这名书童与鄙人初来乍到，对城中境况不甚了解，因此鄙人希望能够带他一同入府参宴，以免发生意外。入府之后，鄙人必定会对其严加看管。”
周望卓若有所思，眼眸也不禁微眯起来。
“公子的要求也在情理之中，周某理应答应才是。只不过……”
当“只不过”三个字被说出来时，狐七便已知晓了结果。
看来那条灵力今日是取不出来了。
正当狐七准备放弃的那一刻，原本毫无异动的马车里突然传来一声几乎细不可查的咳嗦声。
马车之中竟然还坐着一个人！
狐七行事向来谨慎，刚刚也一直悄悄维持着气息感知之术，可是他却一直没有探查到车中之人的气息……
作为狐妖一族独有的天赋，气息感知之术尚无任何扰乱之法流传于世。眼下这种情况，令狐七不由得感到一丝不安。
听到那声咳嗦后，周望卓的态度竟陡然一转：“……不过公子也着实言重了，周某承担不起。公子当然可带其一同入府。”
说罢，他也不再与狐七客套，而是随手朝看门的家丁打了个手势，之后便领着一众侍卫利落地走进了周府的大门。
“两位公子，请入府吧。”
家丁客气地朝着不明所以的狐七做了个“请”的手势。
狐七迟疑了片刻，随后还是带着肃野帝君一同进了门。
……
虽然从门外看不出任何端倪，可是当踏入周府大门之后，一幅寻常百姓难以想象的华贵之景便扑面而来。
目光所及，是鳞次栉比的雕梁画栋、是争奇斗艳的奇花异草、也是精美雅致的舞榭歌台……甚至就连地上那些用来落脚的精致砖石，每块都够抵得上普通百姓数个月的花销。
狐七沿着行道一言不发地走着。肃野帝君也不多问，只是神色淡然地跟在后面。
终于行至一处幽静的庭院后，狐七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之后猛然转过身来，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狠狠瞪着肃野帝君道：“吾已经带着帝君入了周府，还请帝君也履行诺言，将那道灵力收回去。”
肃野帝君自然早有准备，于是居高临下地看着狐七反问到：“诺言？本君承诺什么了？”
狐七眼中先是扫过一丝惊诧，随后立即换成了被欺骗后的怒色。
肃野帝君毫不在意地说道：“本君之前不过是问问你‘那道灵力还想不想取出来’，可并未承诺以此为交换让你带着本君进入周府。”
狐七紧咬着牙，眼角微红地瞪着肃野帝君。
肃野帝君也插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狐七。
从前，肃野帝君一直以为狐妖一族全都狡猾且不守信用，却不曾想到狐七的心思竟然如此纯正，自己随口说上一句逗他的话就会轻信，而且被骗了之后又会如此在乎——这般纯正又易折的性子，若是放进自己麾下的天军之中，恐怕会被欺负得连一天都待不下去。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
肃野帝君原本对此番下界的安排颇为不满——他七百岁时就曾在昆仑玉虚台上凭着一把长枪“战野”扫尽仙界十二金仙，因此自然不会对“下界探查魔教复燃”这种畏手畏脚的差事感兴趣。可这毕竟是他的父君当着众仙的面亲自下的旨，所以即便他再不情愿，最后也只得领命。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下界的第一日，在那座残破的厅堂中，竟然会再次遇到狐七……
“狐狸，既然已经进来了，这宴还是赴完吧。”
说罢，肃野帝君便径直走向了正院。
看着肃野帝君的背影，狐七在后方恨恨地低声说道：“吾绝不会再相信你了！”
声音虽小，可肃野帝君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只是轻笑了一下，继续朝正院走去。
狐七愤然地冷哼了一声，随后还是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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