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幽都。
春雨将歇，城中尽是芳草与尘土相混的清幽香气。
来到人界后，巫眠换了身鹅黄色绸缎裙裾，发髻也规整梳在身后用一根浅黄丝带系着，耳垂上缀着两滴晶莹玉石，随着步子半摇半坠。
小九盯着那坠子看了又看，直到巫眠转过头刀了他一眼，他才极不自然地撇开视线。
小九第一次来人间，亦是头一次这么明晃晃地穿行于人群之中，心里不免紧张。
巫眠察觉出他的无措，于是放缓了步子，与他并肩同行。
瞧着他这副模样，巫眠忍俊不禁。
他这么大个头，走在人群中却是畏畏缩缩的。巫眠灵机一动，拽着小九的胳膊，附耳道：“为了混入人界，我们一般都给自己定个人间的身份。不如，今日我是偷跑出府的小姐，而你是我的受气包小侍从，如何？”
小九听她如此说，嘴角一撇。瞧他这副神情，就知道对她的这番提议很是不满，却架不住巫眠那双期待的眸子，勉强从了她的安排。
看着小九忍气吞声的受气小媳妇模样，巫眠回想了一番他在荒山那副蹬鼻子上脸的作派，心里暗爽。
这一路走来，巫眠很是投入自己的身份。
一会儿混到观杂耍的人群中被小九拦腰拖出，一会儿又跑到桥下逗那些欺负水鸭的孩童，结果惹得那些皮小子拿石子扔她，小九冲过来将她护在怀里，自己却被砸得鼻青脸肿。
这一路走来，小九可谓是心惊胆战，目光半寸也离不得这位大小姐。
这里巫眠很熟，此前她同夫浣游览各处山水，均觉着此处是为人界最为惬意之所。如今妖物猖獗，人界备受侵扰，而此城中不仅设有除妖军队持有罗刹国所制除妖兵器，并且还设有驱妖邪阵法，虽说对小九这类高阶的妖不起作用，但足以避开邪祟。治安有道，国土富庶，气候相宜，民风开放。
日后，同小九搬来此处小住也未尝不可，甩开伯元和小七二人，就她和他……
等下，她在臆想什么？
巫眠猛然回过神，正对上小九关切的眸子，她捂着脸，莫名一阵心悸，于是她加快步子，只留给小九一个背影。
“姑娘，来簪枝花吧。”一个发髻上簪满鲜花的阿婆笑着唤她，不算细的手指捻起花熟练插在发髻上，“小姑娘这么水灵，这山茶花正合适。”
也就只有在人界，才能听人唤她一声小姑娘。
不过她对这称谓很是受用。
巫眠顺势扫了眼阿婆的摊面，没有她喜欢的，随后她摆摆手。
那阿婆见她拒绝，转眼便盯上了跟在一旁的小九。
“公子，买支簪花送给姑娘吧。”阿婆瞄了眼巫眠，而后拉着小九悄声道：“俗话说得好，姑娘来簪花，立马娶回家……”
“幽都还有这句俗语？”巫眠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后，将阿婆吓了一跳，“况且，这是我的小侍从。”
说着，巫眠视线落在小九身上，她戏谑道：“一个小侍从，想娶我？他敢吗？”
看着主人如此得意洋洋春光明媚，小九心里也跟着明媚起来，他将手里的簪花放下，很是配合道：“小人不敢。”
巫眠很是受用，继而装腔作势道：“还算是有自知之明。”
小九见她愈发嘚瑟，便道：“此事小人从来只在心里头悄悄琢磨，是小人身份卑微，即便对主人再喜欢，也不敢僭越。”
听他这番话，巫眠面上笑意顿时僵了。她不知自己是何心情，像是捧着灯笼猜出个不太确定的答案时，她盼着自己是对的，又不敢去确认，眼下她心里的答案被他给光明正大揭了出来。
她本是极为欢喜的，喜到连指尖都有些发颤，可内心有一个声音幽幽然飘在她耳边，警示她，让她清醒过来。
这一千年来，她行走于三界，深谙这世间最碰不得的，便是情。
她见过许多原本洒脱恣意的仙人为情所困，最后荒废一身修为，不得善终。
将这只小狐妖救回一命，已是她仁至义尽，她不可再陷入其中……成为那般痴傻仙人。
她敛着眸子，回道：“你确实不该僭越……”
阿婆望着二人，内心莫名升腾起一股火气来。
这两位，怎么瞧也不像是小姐和下人的关系，她总觉得二人之间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令人恼火……
“算了，算了，爱买不买。”
阿婆将二人赶走，这单生意不做也罢。
路过一间裁缝铺子时，巫眠觉得小九这副皮囊有些过于扎眼，怕是在人界行走多有不便，于是给他换了一身粗布衣裳。
不过小九身段极好，即便是下人的衣服也让他穿出了贵公子的气质。
往来行人，无不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
尤其是一些小姑娘，视线像是缠丝一般绕住小九。
她悄悄向小九走的更近，二人衣摆垂在一处。
巫眠余光悄悄观察小九，见他丝毫不顾旁人视线，依旧昂首阔步东瞧西看，顿时有些心烦意乱。
罢了，直接去取酒。
今日她兴致索然，这幽都她半点也不想逛了。
“公子请留步。”
小九被人唤住。
巫眠也没去理会，自顾自往前走。她总觉得小九很快便会跟上，可她行到岔路回头看时，他竟同一个姑娘站在一起聊了起来。
顿时，她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脚步控制不住地朝着那二人走去。
她也不知何故，瞧见小九同别的女子在一处，她心口有种难言的滞塞之感。
“……公子看这样可好？”
巫眠来时，那女子话已说完。
小九面露难色，朝那女子道：“姑娘能为我做到如此，我很是感激，只是……”
那女子见他视线落在来势汹汹的巫眠身上，急道：“只是什么？公子有何顾虑且说出来，我自会护着公子。家父乃朝中宰相，有宰相府护着，在幽都无人敢动你。”
巫眠怎么觉得这小女子的这番话，是朝着她而来呢？
小九这才继续道：“感激姑娘垂怜，只是我家主人脾性暴躁，时有发疯迹象，我怕她。”
哈？
巫眠瞪着眸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小九。眼下他这是在搞哪一出？他们二人方才神神秘秘的到底在谋划什么？
只是还未等巫眠满头思绪理清，那女子转过来问她：“你是这位公子的主子？”
“是。”
巫眠虽一头雾水，却乖巧回应。
那女子继续道：“这位公子，我看上了。”
“哦？”
“方才我已经同公子言明，要将他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不惜任何代价。”
“所以你们二人方才是在聊此事？”巫眠看向一旁看热闹的小九，“而你不仅不拒绝，还添油加醋抹黑我？”
她待他不薄，怎么在他嘴里就成了水深火热？
小九可怜兮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他继续装模作样道：“主人莫要生气，小九知错，小九哪也不去。”
“公子莫怕她。”还没等巫眠反应，那女子便将小九挡在身后，随后她抬着下巴，看向巫眠，“姑娘如何才能成全我们二人？”
“成全？”
巫眠细品这二字，怎么品也不是个滋味。怎么此时她倒真成了棒打鸳鸯的跋扈小姐了……
“黄金千两，够不够。”
那女子瞧着弱不禁风，出口却十分豪横，不愧是宰相之女。
听到她要拿银子来替小九“赎身”，巫眠有些心动了。
她此趟来得急，眼下身无分文，小九更别说了，口袋翻过来估计比他脸都干净，她确实需要点银子付酒钱。
那女子紧接着又道：“再加七处田契。”
“不用。”
巫眠果断回绝。
那宰相府小姐面上将才浮现一抹钦佩之色，便听巫眠又道：
“田契不用，不过黄金可以考虑。”
呵，田契可比黄金更值钱，还真是目光短浅的女子，只见金银不懂经营。
相府小姐看巫眠的眼神中满是不屑。
“好，我派人去取黄金，还望姑娘莫要食言。”
“当然不会，这多好的事啊。”
有这么多银子，那她以后岂不是能在人界横着走？省得她刀尖舔血赚那些个老财主的辛苦钱。
至于田契……巫眠眉头紧锁……
作为春神，她掌管人间各方田地，眼下春巡将才结束，她听到田字便觉眼睛疼……
小九见局势不对，面色变了变，一把拽住巫眠衣袖，撒娇似得甩着，“千两黄金将我卖了，主人当真舍得？”
“原本不舍得。”巫眠也没正眼瞧他，“只是我看你与这位妹妹很是情投意合，我收了银子顺便成全你们二人，岂不两全其美？”
那小姐听她如此说，终于松了口气。
巫眠瞧着小九吃瘪的模样，心里十分痛快，她思索了一下，又道：“我见姑娘对我这小侍从是真心喜欢，这样，银子我不要，白送。”
她突然这般大方，那女子反倒有些不放心，非要拉着巫眠等下人取银钱来。
巫眠确实有些怕那黄灿灿的金子送到她面前，她就真这么把小九给卖了。她虽需要银子，但她深谙做仙人要厚道。毕竟对她们仙人来说，最重要的便是功德。她可不想因她一时兴起，做了缺德事，折损了日后飞升的功德。
巫眠想抽身离开，把这娄子扔给小九自己解决。只是她没想到这相府小姐手腕看着纤细，却十分有力，她半天都没挣开她。
二人半推半就之间，被众人围了起来。
巫眠暗道不妙，他们二人原是乔装成凡人低调行事，眼下如此惹人注目，她倒还好，只是小九跟在她旁侧，若是被城中的除妖军发现那便麻烦了，毕竟在他们眼中妖物不分善恶。
“领队，好像在那边！”
不远处出现一队士兵，身上背着剑左右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仔细看去，头前走着的那人手里托着一个罗盘模样的物什，那罗盘一直震颤着，似是感应到了什么。
“糟了，是除妖师。”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巫眠认识那人手里的家伙，是用来追踪妖物的，遇妖气则震，他们身后背着的是却邪剑，专门用来对付妖物。小九没有隐去妖气，他们应是顺着寻过来了。
小九见主人神情忽而凝重，便顺着主人的视线回头望去，他目光扫到那些来人身后的剑时顿住，心里了然。
身为妖，他知道何物可以伤他，那些人背着妖物最怕的仙木剑，他便知道是来寻他麻烦的。
主人是在担心那些人会伤害他。
想到此，小九嘴角上扬，笑意盈盈对上巫眠的眸子。
小九这呆子傻笑什么呢？
巫眠拼命朝他使眼色，他接收却……无动于衷？
不行，那些人越靠越近，必须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于是她悄悄使了诀，挣开女子的手，还不待那小姐反应，巫眠抓住小九的胳膊便要冲进人群中。
没能如她预料那般将小九拉入人群中，她自己倒是被人反扯了回去。
她看清扯住自己的人是小九，怒气蹭蹭往上冒。怎么这小团子这么笨，既读不懂她眼色，也不懂同她配合。
她凑到小九跟前，嘴唇微张，用腹语悄声道：“除妖军来了，快跟我走，不然你麻烦大了。”
小九充耳不闻，勾着眸子，“主人忘了？方才主人很是大方的将小九送给了别人。”
“人家要将你从水深火热中救出来，我这不是助你得偿所愿……”
巫眠对上小九那双载满幽怨的眸子，有些心虚。
这小家伙还挺倔，不过此时可不是他耍性子的时候，若是在幽都出了什么乱子，只怕上界那些家伙又该寻她麻烦……
于是她先一步敷衍道：“好了，算是我错了，下次将你送出去之前经过你同意。”
小九依旧拽着她的手腕不动。
她撇了眼愈来愈近的除妖军，原是想施诀强制拽着小九离开，可他预判了她的心思，先一步指腹按住她手腕的血脉，消了她的仙术。
巫眠无法，只得妥协：“那你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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