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着黑,巫眠寻到一处破庙。
这一路小九一言不发跟在她身后,她知他心中不快,可她也无法说出半个字来安慰他,只得沉默。
她此番最主要是来取酒的,眼下她身无分文,只好硬着头皮先去之前取酒的地方瞧一瞧。
这一瞧不打紧,正撞上有人开坛,巫眠眼睛都亮了几分。
开坛的是个少年,他不知从哪寻了几口破碗,倒了酒进去,很是整齐地摆放在破庙里三尊泥塑像面前。
身侧烛光将少年瘦小身影拉得极长,长到覆盖在那几尊看不清面貌的泥塑像上。
少年跪拜在泥像前,手中端着半碗酒,嘴里念念有词:
“今日是十五,小宁子特来祭拜各位将军,望三位将军在天有灵,保佑小宁子能练就一身绝世武功,等长大后征战沙场成为像你们一样的大将军。”
“这个心愿,你对着我许就是了……”
巫眠自暗处走来面上带着几分得意,她绕一圈来到酒坛子附近,俯身就要去闻。
少年眼疾手快,立刻护住酒坛子。
“你是何人?”
少年随手捡起身侧的木棍,对着靠近的二人。
小九有些许惊讶,她以为主人同此人相识,所以才轻车熟路寻到这个偏僻的地方。
主人对此地,很是熟悉……
巫眠听他如此说,顿时面露伤心之色,她靠在泥塑像一旁,叹道:“这三位,曾是固守国土的大将军,却已渐渐被人们淡忘……如今妖物横生,人族之间战事少了许多,同妖物的战事倒是愈发频繁,相较于旧时的将军,人们更加信奉除妖军。”
而后,她目光落在少年有些落寞的眸子上。
很好,他听进去了。
巫眠抿住想要上扬的嘴角,继续道:“人,若想干成一番事业,首先便要顺应时势。你光拿着这根破木棍练这些三脚猫的功夫,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出人头地。何不换个路子,去捉妖呢?”
小九本是远观着,此时突然眉心突突直跳,他忙敛了几分妖气,目光幽怨地盯着主人。
“你是何人!你为何知道这些?”
她话语正中少年心怀,少年眸光闪烁,扬起手中的木棍。
小九想要出手,被巫眠眼神示意,只得后退两步,呆在原地。
巫眠也不闪躲,她手指轻捻,原本迎面而来的木棍突然变了轨迹,连带着少年一同栽到一旁。
少年迅速站起身,不顾及捡起木棍,只一双圆圆的眸子极亮,他这才仔细打量起面前的女子来。
“你是……道士?”
巫眠笑着摇头。
“那你为何会道士才会的术法?”
“想学?”
“想!”
巫眠双手闲散抱在胸前,看着少年亮晶晶的眸子。她这仙术,必然不能教给这人间的孩童,可看着这脏兮兮的小脸上挂着晶莹的眸子,她倒是不忍心拒绝了他,心里隐隐生出几分愧疚来。
她惆怅了会儿,目光在那三尊泥像身后落定,突然心生一计。
她从泥像后头抽出一沓黄符纸来,装模作样地用炭火画了几张,递给少年,“这是平安符,此符可驱邪避祟。”待那少年伸手欲接过之时,巫眠忽而将黄符抽回去,“我这几张符换你几坛酒。”
少年听她如此说,毫不迟疑地收回手,“那我不要了。”
“诶……”巫眠反倒被拿捏了,她急道:“别啊,咱们有商有量,姐姐再多赠你几道符。”
说着,她皱着眉头仔细回想。
那些老道士都画些什么符来着……
“这些酒对我来说极为珍贵。”少年抱住酒坛子,低垂的眼眸中隐隐有烛光跳动,“我自幼便失去双亲,靠在街头乞讨为生。有次,我一连几日都没寻到吃的,那时候我已经彻底绝望了,心想自己这条贱命或许就要到头。于是我寻到这里,本想着找个没人的地方悄悄死了算了。可我却遇到了同为叫花子的阿宁,他将手里唯一的吃食给了我,他身有残疾,且残疾之处已经溃烂。他自知时日无多,便将这酒赠给了我……那时候我才知道,阿宁正是这三位将军麾下士兵的后代,他的祖辈从战场中活着回来,一直守着这些酒,为的是有一天等到这三位将军回城一同饮酒庆祝……”
这故事巫眠听了无数次,只不过是从不同人的口中,之前几次那几人均是讲完故事,拿了钱便将酒取给她,如今这小子,却十分执拗。
她哄劝道:“这故事应流传了数百年,且不说阿宁的身份是否真实,这三位将军怕是再不可能回来了。你守着这酒又有什么意义呢?”
巫眠本来发愁怎么说服这小子交出酒来,不想这少年竟捧着酒坛子来到她面前,一双圆溜溜的眸子仰看着她,“阿宁临终前同我说过这些,他说故人已逝,现世的人要想尽办法好好活着,他说这酒可以换银钱,这样我就不会被饿死。”
少年将酒坛子放在巫眠脚下,拍了拍满是土灰的小手,而后伸向她,“这酒要用银子来换。”
巫眠登时有些尴尬,她掌心在裙摆上擦了擦,额间渗着汗珠,她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
“我瞧你身上这剑不错。”少年目光紧紧盯着巫眠腰间别着的那把剑,“你若没银钱,用这把木剑换也行。”
巫眠瞧了一眼腰间别着的燕支。
这小子还挺有眼光,这把好剑她还没捂热呢,他就看上了。
小九见主人作难,正筹划着去街上瞧瞧有什么赚银钱的门路,毕竟他发现自己这张脸在人间极为好用,或许……
“行,这把燕支,先借给你用。”巫眠说着,竟真的将剑从腰间解下,摸了又摸之后,方才恋恋不舍地给了那少年,“不过,这把剑可不属于此间,等你日后用这把剑成就一番事业后,定要好好封存起来,我会回来找你取的。”
“燕支……”少年接过剑,嘴角乐得都合不拢,他高声应下:“好!”
等他观摩完手中的剑,再度抬头时,方才那位姑娘连带着一坛酒已然消失不见。少年怔愣片刻,再度回头看向身后的三座泥塑像。因着时日久远,泥塑像的脑袋早已破碎不堪,断裂的脖颈处结了厚厚一层蛛丝。
少年激动的跪在泥塑像面前,不住地磕头,嘴里念叨着:“将军在天有灵,派仙子下凡赠我宝剑,小宁子定不负各位将军所托,成为闻名于世的大将军。”
回去路上,小九酝酿了许久,终是问了出来:
“主人为何舍得用燕支来换这坛酒?”
自从得了燕支以后,主人日日挂在身上,就连休憩时也要挂在床侧。她如此喜爱之物,却这么轻易送与他人……小九忽而有些自责,若是他身上能有些银钱,主人便不用如此割爱。
巫眠倒是毫不在意,她回头关心了下小九这酒坛子抱得是否稳当,很是洒脱道:“那少年确实有志气,在如此寒迫境况之下,他将燕支看得比能买吃食的银子还重,这燕支跟他一段时日,也不亏。况且……他这可怜身世,倒是和伯元极像……”
她从那少年身上能窥见一些幼年时期的伯元,是她从未见过的小叫花子伯元。那时的伯元,应也是露宿街头,靠乞讨维持生计,他也经历过濒死的绝望……
听到主人提起伯元,小九神色沉了几分,他跟随主人的脚步慢了下来,嘴角自嘲似得轻扯。他为何就不能像伯元那般一直跟随在主人身侧呢……主人怜惜伯元年幼孤苦,可他……又岂止孤苦……
小九心思一动,是他选择闭口不言,主人又该如何怜惜未能敞开心扉的他呢?
可若是主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会不会也和那些人一样。
他还是害怕,害怕将自己的一切摆在她面前。
二人回到荒山,月色正浓。
巫眠推开院门,便见到头抵在炉子旁打盹儿的小七。
“喂,臭鸟。你要的三更露取来了。”
伯元自一侧飞身入院落,墨蓝长袍垂落在地,携了些冷风进院子。
小七熟睡正酣也被这动静给吵醒,他迷瞪着眼,依稀瞧见门口站着二人,嘴里嘟囔着:“主人回来了?”
砰——
伯元泄愤似的将肩上的水桶重重放在地上,冷眼斜看半梦半醒的小七,“往日主子都让我随着去取酒,银钱都放在我身上,也不知她带小九那只狐狸有什么用。”
“咳咳……”
巫眠终于寻到机会出声,结果被伯元一挥袖给打断。
伯元单手叉腰,越想越气:“这都三更天了!主子还没回来,定是被那狐狸精所蛊惑,我早便察觉那狐狸精心思不纯,也不知主子可否应付得住。”
小七这下是彻底醒了,他狭长的眸子很是诡异地眯着。他看看杵在门口的二人,又瞧瞧背对着二人生气的伯元,嘴角就要咧到耳根处。
伯元本来正气着,见小七面目反常,又觉着背后有风,便回头瞧了一眼。
这一瞧,正对上主子飞来的眼刀,他忙紧抿双唇,一双眼睛瞪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七。
伯元支支吾吾道:“主子……您回来了……是小七催得急,我才翻院墙进来的。”
巫眠这院子修得有些随意,她劈了些长短不一的木头,将其围成一圈,一开始伯元图方便时常飞身从边侧跃入。巫眠看不过,便强制要求其从正面推门而入,只是她这门做的也不算结实,时常半挂在一侧,有时推开门后还需将门搬回原位。
巫眠略显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来到二人面前。伯元方才那番话,她本欲反驳回去,可左右思索了一番,她终是不知该从何处开始辩驳,隧将目光移至烤炉上。
这一望过去,巫眠心凉了半截,她问:“备的东西呢?”
对于将小九送到青丘之事,她本就十分内疚,眼下许给小九的送别宴可不能砸了。
只见小七半挑起眉,很是神秘的消失了一下,转瞬从后厨抱出一堆竹叶包好的生食。
巫眠眸子登时一亮。
小七很将竹叶一一剥开,又将里头存放的食物放在抹了油的烤架上。
呲啦——
热油遇露水,热烈之后化作水汽同柴火的烟气交织、缠绕、升腾。
小七熟练地将麻衣穿戴在身前,昂着脑袋,眼睛随意扫过烤架上的食物,瞧着颇有大师风范。这些东西他都已提前用竹签子串了起来,只需时不时翻个面。
伯元见小七如此大阵仗,忙拦在巫眠身前,以免他稍不留意,殃及到主子。
巫眠看了会儿,很是满意,于是留伯元在小七身侧由他使唤。
她回房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拿了酒杯出来。
将迈出房门,她便瞧见小九坐在院落的藤椅上,单手托着下巴,目光落在院子中争吵的二人身上,看到出神时,唇角都勾着。
月色如霜亦如雪,落了小九一身。小九周身笼着一层光华,盈如满天繁星,直直坠入她的眼眸。
不知他看到什么有趣的场景,笑意更深。
他侧对着她,虽靠坐在藤椅上,却难掩修长身形,一身素色长衣衬得他俊美如谪仙。细看过去,月华自他眉宇间倾泻,全然落入那双幽深的眼眸。
此人,堪称绝色。
巫眠自认天上地下,阅人阅仙无数,什么美貌俊俏的都见过,以前若要问她觉得哪位最好看,她也难决出个一二来,总归是各有千秋,可小九这张脸一出现,其他人都逊色万分。
这么好看的人,幸好是被她给捡了回来,不然被那追命之徒给杀了……
想到此,她不禁皱起眉头,她始终想不明白,是什么人要杀小九,又为何要杀他。
小九似是有所察觉,朝她看来,挑着眸子,疑惑道:“主人怎么了?”
巫眠笑着摇头,她抬起手,将酒杯在空中晃了几下,示意大家来喝酒。
伯元黑着脸,一趟趟端盘子进屋,而小七乐此不疲地来回使唤他。巫眠尽量避开那二人,生怕被逮住当个判官听他们二位喋喋不休。
如此星辰如此夜,在这寂静的荒山之中,袅然升起几缕炊烟,浮于霜雾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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