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院长采用左侧翼点开颅动脉瘤夹闭术,为乐有薇拆除脑内炸弹,成功做完第一期手术。
麻药还没过去,护士等了片刻,唤醒乐有薇,把她推出手术室。秦杉和郑家三口提着心,吊着胆,终于齐齐松口气。
陶妈妈劝秦杉去睡片刻,秦杉不愿意,郑好瞪眼:“保持精力,半个月后还有第二次手术。”
乐有薇身上接满了管子,输着液,精神倒不错,郑好一步三回头飞回美国。陶妈妈把乐有薇推到秦杉床边,秦杉通宵未睡,此时头发睡得乱七八糟,脸上还有枕头的印子,乐有薇的心被牵动,忍不住伸手去摸,手还没碰到,秦杉就醒了。
床畔蝴蝶停留,秦杉拉着她的手入睡。手术第二周,秦杉的生日到了,陶妈妈买了蛋糕来病房,乐有薇很内疚,若不是做手术,她就有时间完成她亲手做的礼物了,秦杉亲亲她:“你健康平安就是礼物。”
秦望打来电话:“人在哪里?”
秦杉支吾:“跟小薇在旅行。”
如今的开颅手术不用剃光头发,术前,护士请发型师来病房设计发型,帮乐有薇编好辫子,露出手术部位,乐有薇术后洗头发不便,嫌丑,买了好几顶帽子,给秦杉也戴一顶:“生日快乐。”
秦杉顶着一个太阳花图案的女式帽子,不伦不类还挺开心。他有次把乐有薇从小到大的纸质照片都扫描了存在手机里,还记得她戴过这种帽子。
乐有薇去刷牙,过一会儿,她听到有人小声咕哝:“真羡慕叶先生。”
乐有薇含着牙刷,看来这小子想吵架。秦杉说:“羡慕他在你19岁就认识你了,我没亲眼看过。”
乐有薇没有回答,秦杉呲起了牙,很难过:“我要是在你19岁就认识你,法定年龄一到我们就结婚,现在孩子都有几岁了。我许的生日愿望是你6岁就认识你,不行的话,17岁认识总可以吧,那就没有别人的事,没有。”
乐有薇第一段恋情是18岁时。她悄悄搜索仿妆视频,网购了一通,过了两天快递到了,她把自己关进卫生间。
秦杉睡醒,卫生间的门打开,出来一个崭新的女人,鹤发鸡皮,一笑一脸褶子。乐有薇苍老着声音:“轮到他羡慕你了。”
不知道能不能被秦杉见到白发苍苍的样子,但是真想陪他到那么老的时候。秦杉摸着乐有薇银白色的假发,小薇说要陪他老去,这是他收到最好的生日礼物。
乐有薇第二期手术是右侧颞枕开颅脑膜瘤切除术,手术前两天,秦杉的电话被秦望打得快爆炸了:“你找项目组请了二十多天假,很不对劲。”
秦杉说:“我没影响工作,每天都在干活。”
秦望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有事瞒着我。”
乐有薇说:“他是你爸,这么大事,说实话吧。”
秦杉拿着手机出去跟秦望通话,乐有薇靠在病床查看业内资讯。宝麟拍卖公司的明清家具拍卖会定在12月初,他们外聘叶之南担任拍卖师。
明清家具全是精品,又重,再小心,搬来搬去可能会有磕磕碰碰,因此这场拍卖会做成私人洽购会,预展和拍卖定在同一个场地。随便一件少说几百万,目标群体本来就不是大众。
宝麟拍卖公司制订拍卖计划时,凌云建议他们问问叶之南的时间。乐有薇明白她的用意,叶之南负责的拍卖会,能对她大行方便,她能清清静静地上手摸摸看看,尤其是那件她很喜欢的花梨独板面大画案,她能一整天一整天跟它待着。
秦望赶来探病,乐有薇和他聊了聊病情,去找护士们聊天,把病房留给秦家父子。
秦望知道反对是徒劳,儿子刚过26岁生日,别的男人在这个年纪,感情更多是小甜蜜小平淡,但秦杉和乐有薇不同,经历过那么多破事,说生死相许也不为过。
可一想想那是脑瘤,手术成功不代表万事大吉,哪天乐有薇身体再生事,儿子得跟着受苦,秦望该说的话还得说:“她每次风吹草动,你都得紧张着,一住院,你就得把时间耗进去,你想以后一直这么不自由吗?”
秦杉说:“我不需要自由,只想跟小薇绑在一起。”
秦望急了:“你还记得小禾姐姐吗,她爸也生过大病,她辞职陪护,有次她跟我说,就像吃了一根甘蔗那么长的苦瓜,就有那么苦。小杉,我不想你以后吃苦头。”
秦杉看着父亲:“我和小薇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快乐,很甜蜜。”
秦望勉强把茶喝完,离开了。能走到一起的伴侣,多半是观念一致分工默契的,儿子吃苦受罪也甘之如饴,他再揪心揪肺,又能怎样?他自己也不是婚姻幸福的模板。
秦峥抱着篮球冲回来,门口感应灯亮起,餐厅里,父亲在发呆。父子对视,都很尴尬,秦峥换了鞋往楼上跑,秦望抬头看,小儿子很久没打球了,好像玩得还很高兴。他喝杯茶,接着替大的发愁。
下午的时候,秦望暗示蔷薇不是眼睛看到的那么纯洁娇美,秦杉说:“古迹修缮有个原则是修旧如旧,我导师说是修旧如故,跟原先的样子融合度高就是完美的。”
换言之,他知道乐有薇的过去,但他不在意。沧桑在他眼里是一种美态,乐有薇就是她自己,一个很美丽的,他朝思暮想的,无论怎样都想和她相守的女人。
“你大儿子是个情种,这点可不随你。”吴晓芸的笑语响在耳边,秦望扭头看门边,秦峥穿的是他买的那双限量鞋。秦峥曾经把鞋子扔到窗外,但有天穿上了。
高考查到分数当天,秦望夸了秦峥:“要是没英语,这成绩躺着上最好的大学。”
秦峥好像就是那天穿上限量鞋的。秦望看向楼上,漆黑一片,他发出信息:“爸爸心情不好,能下来和爸爸说说话吗?”
等了快一个小时,动静声响起,秦峥洗完澡,穿个松垮垮的T恤睡裤下楼,先去厨房摸了半个西瓜,叼着勺子坐上沙发,看渣爹一眼,不说话。
秦峥头发湿湿地贴在前额,比他的年纪显得小,又乖,像还在读初中。秦望搓着手,其实他不知道跟秦峥说什么。吴晓芸嘲笑过:“你都没怎么正面跟你儿子接触过吧?”
良久,秦望干涩地说:“你嫂子得了脑瘤,后天要做手术。但是这个病容易复发。”
秦峥挖着西瓜吃,手停下来。嫂子,奇怪的称呼,他反应了一下,咧开嘴,兴高采烈道:“那你惨了。”
秦望怔住了,秦峥吃着西瓜,等他说话,但秦望不知道再说什么,这辈子他没向谁诉过苦。仔细想想,他惟一的诉苦对象竟是乐有薇。
乐有薇年纪虽轻,但难得很有悲悯心,是个很好的谈话对象。现在想来,或许是重疾带给她的吧。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能有这种境界,多半是遭遇过剧痛的过来人。
秦峥没等到秦望往下说,抱着西瓜走了,转身之际沉默下来,回书房查了查脑瘤,然后玩起了游戏。
秦峥刚才为何会说那句话?秦望愣了半天神,理清了思路。吴晓芸一定对秦峥说过乐有薇,也许还说过秦杉不堪用:“你爸指望他大儿媳妇,你可得比你哥强,把财务、金融和经济学好,你爸就能看到你了。”
小儿子对父亲要么横眉冷对,要么视如空气,今晚却流露出别样情绪,像在开玩笑。秦望吃药睡觉,第二天去问心理医生:“我儿子是不是好了?”
躁郁症治愈率高达80%以上,心理医生笑了:“您也终于发现他有起色?”
秦峥在心理医生这里看了几个月,起先什么都不说,渐渐会问她:“你每天看到愁眉苦脸的人,你不烦吗?”
有天秦峥说:“你给我开的药有副作用,我胖了些,我得去打球。”
心理医生调整了几种药物:“你大有好转,你父亲知道吗?”
秦峥说:“你说我好了,不算,我说我好了,也不算,得我家老头说了算。”
秦老头高兴地走了,小家伙很顽皮,哪天要问问他,新鞋怎么不穿。当然,老头不会告诉秦峥,那是秦杉买的。
第二期手术前一天,乐有薇禁食,晚上她和秦杉谈天,手术顺利,就还能再活一些年,她希望能善终。但万一事与愿违复发了,将来放疗啦,化疗啦,插管吸氧鼻饲,她都会熬过去,等到生存质量很低的地步,她会要求放弃,请秦杉尊重她,她爱漂亮,想死得不那么难看。
秦杉抚着乐有薇被剪得奇形怪状的头发,答应了。他是她的后盾,是归处,要比她更坚强。
乐有薇安静睡着了,她找到了拔管之交,可托后事,安心了。
第二期手术创口非常小,经过一个多小时,乐有薇的瘤体被成功切除。郑爸爸和陶妈妈相拥而泣,秦杉靠着墙瘫坐了半天。
管院长来查过几次房,杨诚和罗向晖勤于探病,乐有薇每天都能吃到杨诚亲手做的甜品,心情极好,拆线当天,她趁秦杉工作,悄悄藏起遗书。
烫头发那天,乐有薇没跟老同事聚会,而是跑各家银行,再去做遗嘱公证,把她那点遗产都指定给郑好。为了不让秦杉知道,忙完她火速去弄头发,累得够呛。
9月初,乐有薇出院回到项目组驻地。周末时,她和秦杉去江家林玩,她把在光阴冢杂货店买的沙漏砸碎了,埋在秦杉种的蔷薇根部:“它死了,我没有。”
葬下一件自己的物事,打造一座光明冢。死这个字有意思,一个歹字,一个匕字,从此抄着一把匕首,为非作歹,死也痛快。
入秋后,秦望来过好几趟。秦峥已经去上大学了,二本大学宿舍很普通,老高去看过,提议秦峥走读,秦峥闷不做声,拖着箱子去住校。
几天后,心理医生通知秦望,秦峥脸上挂了彩,很可能跟同学打了架。秦望问秦峥,但秦峥什么都不说。秦望去问老师,老师说同学一致认为秦峥眼高于顶,不搭理人。
秦望在大学附近给秦峥弄了一套公寓,让他想住宿舍就住宿舍,不想住就住公寓。每到周末,秦峥就回家,但没精打采,问他几句,他就烦躁,钻进书房,关门时摔得砰一响。
秦望去找心理医生:“电竞专业是他自己想学的,怎么学了也不开心?他最近情绪很不稳定,这病还会反复?”
心理医生说:“反复也正常,欲速不达,我和他再谈谈。”
秦望跟秦杉说:“我想换个医生给小峥看看,但这女人是公认的好口碑,而且好不容易让小峥肯跟她说话。”
秦杉找莉拉咨询,莉拉说:“让你父亲别急,平时多和秦峥交谈,陪伴他,爱他,给他时间。”
秦杉转达莉拉的话语,秦望表示有数。过去二三十年,是他的事业极速上升期,几乎所有精力都在工作上,对家庭漠不关心,胃溃疡手术那几天,他终于闲下来,躺在病床上想了很多事。
吴晓芸嘲讽过:“两个儿子都不认你,可能这就是你的命吧。”这话很刺耳,但如同当头棒喝,秦望不想认命。出院后,他分了许多工作给副手们,才有空一趟趟来看秦杉。
秦峥才刚过19岁生日,且身边没个乐有薇这样的人,比秦杉难于沟通,秦望说:“我也想和他多说说话,但是找话题有点难,他不睬我。”
乐有薇想了想:“吴总入狱后,您去看过她吗?”
感情于秦望唾手可得,他没空为任何女人花费精力,不和吴晓芸离婚,不过是跟谁结婚都麻烦,身边放一个对自己死了心的女人有个莫大的好处:她不要求你,也不干涉你,省事省心。
秦望完全没想过探监,但事关秦峥,到底是去了,他想搞清楚吴晓芸自首前对秦峥都说过什么。
自首前夕,吴晓芸跟秦峥谈心:“你爸很爱你。”
秦峥嗤之以鼻,他是当事人,却感应不到这一点,这是老妈一厢情愿。吴晓芸就和他说起年轻时的孟浪事,秦家和阮家是世交,秦望为了她,抛妻别子,从此被家族轻视:“你没发现他很少和你爷爷那边来往吗?他为咱俩付出了代价。”
秦峥问:“那你和他为什么搞到今天这地步?”
吴晓芸说:“感情是有期限的。”
秦峥又问:“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婚?”
吴晓芸字斟句酌:“你爸不愿意。一离婚,你就会被我带走,他舍不得你。我犯了罪,我会去承担,以后你要学习和你爸相处。大多数父子单独在一起,都没话说,别家也一样。记住,你爸很爱你,但他不知道怎么表达出来,你要多帮他。”
秦望把吴晓芸的话语转告给心理医生,心理医生旁敲侧击,秦峥吐露真心话,在自大狂老妈眼里,渣爹简直是白痴。心理医生告诉他:“其实你母亲说得对。你可以去观察,国人成年父子关系很奇怪,彼此无话可说,而且,很多男人想都没想过要为情感关系花心思。”
从心理医生处,秦望证实秦峥发病的确和那位审计师有关。吴晓芸经常气急败坏敲打儿子,不能再玩篮球,免得影响学业,再不表现好一点,审计师给秦望生一个,到时候母子俩就会被赶出秦家。
真没那么多开放的婚姻关系,经常有一方是在妥协,心里意难平。吴晓芸耳提面命催秦峥上进,三天两头请家教给他开小灶,秦峥烦不胜烦,很压抑,久而久之,爆发了。
病因找到,秦望和审计师分了手。秦峥周末回来,秦望说:“陪爸爸喝一杯吧。”
秦峥把餐桌上的小药瓶扔给他,意思是他是个被医生下达了禁酒令的人,秦望伸手抓住:“我被女人甩了,可以喝一小杯吧?”
秦峥呦呵一声,秦望拍拍沙发,示意他落座,秦峥没过来,拉开椅子在餐桌边坐下了。
吴晓芸对秦峥说过,阮冬青车祸身亡后,秦杉失语,至今话很少,不堪用,他女朋友乐有薇漂亮能干,是可造之材,但儿媳绝无可能当灵海集团的家,她让秦峥努力,还说:“你爸亲口说你不会没人照顾,因为你是他的儿子。”
吴晓芸还算聪明,懂得不在两个儿子之间搞对立,于是秦望说:“昨天去了一趟安徽,你哥在建筑上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这个大项目他做得很费劲,以后我丢几个小项目给他琢磨琢磨。”
秦望把“小项目”三个字说得漫不经心,秦峥挑了一下眉,起身回书房。老妈竟然没骗人,大的确实是废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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