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阳市的老酒厂十几年前搬到了新址。这几年,酒厂胡同慢慢成了年轻的酒吧街,又变得热闹起来。
整条街上最邪门的一件事就是街口的店面生意总是不好。去年秋天,又有不信邪的老板接手这家店,装修装了两个多月,赶上过年时候开张,结果还赶上疫情反扑,又拖到六月才堪堪算是步入了经营的正轨。
这家命途多舛的店,现下还有了个听起来莫名其妙的名字,花岗岩。
2022年7月8日,晚。
预报里第二天的雨毫无征兆地提前下了,把不少行人拍在了路上。花岗岩也比平时多了一些躲雨的客人。
老板王石闻坐在吧台边上发呆,不经意间透过临街的窗户看到一个人。
年轻男人从停在路口的一辆车上下来。雨伞挡住了脸,但看着那人朝酒吧大门走来的步态,王石闻觉得有点眼熟。
男人在屋檐下收了伞,拉开玻璃门进了花岗岩。王石闻终于看清人脸,认出了这就是昨天晚上在虞北中路上迷了眼的人。和昨天不一样,今天他看起来精神很多,头发也茂密又蓬松。
想到对方昨天提过想要加微信请吃饭,王石闻侧了侧身,把后背留给酒吧进门的方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想被对方发现。
但玻璃的反光还是可以让他看到对方。
那人进了店之后四处张望,窗边一个客人朝他招招手,他就走过去在对面落座,两人看起来像是熟识。
王石闻盯着玻璃中的反光,不自觉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周杰伦的一首新歌让Mojito在这个夏天一跃成为酒吧爆款,王石闻时常觉得柠檬薄荷的味道已经统治了调酒师的工作区。
罗勒的气味和Mojito中的薄荷与青柠类似,却多出一份八角茴香的香气,了解这个差异之后会发现很好辨认。王石闻可以确认,刚刚唤回他意识的是罗勒的香气。
调酒师Vincent就站在不远处,石闻转头看过去,就看到他正在轻轻捣压着调酒器中的材料。因为王石闻对自己的嗅觉足够自信,所以不透明的容器仅仅留下一点薄弱的悬念。
王石闻注视着Vincent的动作,看他又向调酒器中加入了砂糖、青柠汁和金酒,搅拌。融化了细砂糖的鸡尾酒被过筛倒进装了冰块的酒杯。酒水是清新的黄绿色,最后用于装饰的正是柠檬皮和罗勒叶。
随着Vincent把那簇罗勒叶调整好,把酒推出交给侍应生,王石闻嘴角勾起一个笑,对着Vincent揶揄道:“谁这么会点,点中了你的心头好。”
罗勒金酒是让Vincent入门调酒的一款,也是他这么多年来从未改变过的白月光,每遇到客人点这一杯,他都会调得格外精益求精。
Vincent没答话,对王石闻挑挑眉,然后目光就追着上酒的侍应生。
王石闻也跟着看过去,眼看着是往窗边的方向送去,他感到自己心里升起一点莫名的紧张。
那杯酒真的被送到了那个人的面前。
王石闻把目光收了回来。
“怎么,你认识?”Vincent很敏锐地察觉到了王石闻的异样。
王石闻摇摇头,笑着否认,“不算认识,就是昨天路上碰巧见过。”
Vincent不置可否。他认识王石闻有些年头了,直觉告诉他,对方看那个男人的眼神绝不算清白。
“这么有缘又碰上,那就认识认识呗。”
王石闻往窗边看去一眼,又转回看Vincent。他举杯喝完自己的最后一口气泡水,说:“不了。”
气泡在口腔中炸开,王石闻的回忆被拉回三年之前。
三年前,王石闻和他的前任席朋壹一起去川西度假。
返程回虞阳的高铁上,行程过半的时候,王石闻起身去了一次卫生间。等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他察觉到车厢里弥漫的紧张氛围,转身看过去,映入眼帘的就是车厢前排一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在对一个婴儿实施海姆立克急救。另有一个年轻女人站在旁边神色焦急而惊慌,大概是孩子的母亲。
王石闻看出男生操作标准且神情镇定,知道自己贸然凑上去也未必能帮上忙,就隔着三步距离站定静观其变。
男生一只手臂托着婴儿的身体,使其面向下且头部低于胸部,一只手拍击背部。拍击数次后将婴儿转为面朝上的姿态,按压胸骨下端。
如此反复三次,异物还是没有排出。年轻母亲嘴唇早没了血色,这会儿蹲在地上去看孩子的神情,忍不住伸着颤巍巍的手想拍一拍孩子的背。
婴儿此时还是仰卧的姿势,男生立刻出声制止女人,“别拍。”他继续稳稳地重复着之前的操作。
旋涡中心的人或许会屏蔽环境的一切干扰,旋涡外的王石闻能听到车厢里的窃窃私语声。
“……也挺年轻,行不行啊?”
“孩子爸不是去找乘务员了?还没回来?”
“我也去找找吧。”一个年轻女生起身往身后方向快步走去,去找乘务员。
“他说他是医学生……”
“那不也还是学生?”
“那是海姆立克急救法,我看过科普,小伙子做得没问题,就是不知道那娃运气怎样。”
车厢广播响起来,乘务员寻找医护人员——孩子爸爸已经找到了乘务员。
婴儿已经被再一次翻身面朝下。随着又一次拍击背部,“啪嗒”一声,一颗扣子落在地上,孩子恢复了正常的啼哭。
一整个车厢的人都如释重负,甚至还有掌声响起来。
男生把婴儿抱起来,轻拍安抚。
就在这时,孩子爸爸和两个乘务员跑回来了,男人因为车厢里的掌声晃了神,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危机已经解除。年轻的父亲瞬间滚下两行泪,抱住了惊魂未定的妻子。
紧接着,车厢尾部又传出一道洪亮的声音:“孩子什么情况?我是儿科护士。”一个中年女人和刚刚起身去找乘务员的女生一起快步赶来。
“婴儿十一月龄,纽扣卡住喉咙,呼吸困难,用了海姆立克法已经排出异物。不过我不是儿科的,还是老师您再检查一下吧。”男生把微微转身把孩子的正脸转到朝着护士的方向,有条不紊地说明了情况。
一番检查后确认没有问题,孩子母亲的手终于不再颤抖。她拉着丈夫一起连连鞠躬,重新抱回了孩子。
王石闻从他们旁边侧身挤过,就像一个为刚刚惊险一幕短暂驻足旁观的普通乘客。
乘务员没有离开,留下来请孩子父母和男学生、女护士分别填写记录单。
目睹了全程的席朋壹跟王石闻讲了事发经过:
车厢前排是忽然爆发出那对父母的急促呼叫声的。女人率先反应过来,让丈夫快去找乘务员求助。孩子爸前脚刚冲出去,一个年轻男人从车厢尾部快步走去了。
“他说他是H大医学院的博士生,看了一下那个孩子,问了些问题,就把孩子接过手了。”
“你从厕所出来之前已经拍了一会儿了,我都想要不要给你打电话把你叫出来看看。但是我又怕你……”
朋友压低了声音,没把话说完。
“怕我摊上事?”王石闻把话接上,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在那一瞬,他摸不准自己的心。
他承认,在他一出卫生间就直面一个急救场景的前提下,医生的本能盖过了其他一切世俗的、利弊的衡量。但是假如从一开始他就是置身事外又接受不到任何视觉冲击呢?王石闻觉得自己恐怕没有很大的魄力。
他只有很多的顾忌。他怕摊上麻烦,他怕丢掉工作,他怕自己说出“我是医生”却碰见他解决不了的难题,在时速近三百公里的列车上陷入绝望的境地。
所以他最后也没下定决心跟席朋壹说出那句“下次给我打吧。”
而席朋壹凑到他耳边,低声说:“你不是明年就能评副高了吗?我希望你顺顺利利的。”王石闻心中不是不为此动容。无人留意的角落,他亲昵地捏了捏席朋壹的手心,以示自己感受到了对方的关心。
护士大姐填完了记录单,迎着一车厢人的目光往自己的车厢走,又接受了一次掌声的礼赞。王石闻抽出了牵着席朋壹的手,也和众人一起鼓掌。
他敬佩能够挺身而出的人。
所以他把那个护士和那个学生的样子记在了心里很久,也记得很牢。
一年后,在关于抗疫一线的新闻报道中,他一眼认出了护士大姐的那双眼睛。三年后,在虞阳的街口再次见到那个男生时,他也一眼就认了出来,而后又在对方澄澈双眸的注视下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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