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案本身
c城八方区公安分局某案件报告，2024年12月2日
文天心，21岁，于公寓内发现尸体，已确认房屋无暴力破坏痕迹。
现场为茶子山公寓3010室，无动乱、挣扎痕迹与异常气味，物业确认该楼型禁止通燃气，烹煮使用电热炊具，已排除一氧化碳中毒可能性。
尸体位置姿势无异常，衣着整齐，现场无凶器，尸体周围无血渍、精斑。毛发、呕吐物，已取尸体毛发样本送检。
报案人为死者房东，本人称文天心逾二日未交房租预备上门查探，无人应门，隐约散发恶气，公安工作人员抵达现场确认死亡时间为27小时前。
尸僵，出现绿色面容，周身浮现**水泡，出现暗红色至紫色尸斑。已联系死者家属，父母文某于某于2日当晚乘21:35分列车赶来。
死者有多样精神疾患，案件未出现疑点，待进一步尸检报告可排查是否服药过度身亡。
不，是谋杀。大班人马参与的、精心部署的、找不出确切凶手的谋杀计划。
天心在尸检床手术灯旁边蹲着看，银光闪闪的手术刀割开胸腔腹腔，取出肺、心脏、肝、脾等器官装入福尔马林浸缸预备细剖。很神奇，死了僵了青白色的自己割开内里还是鲜红的肉色。她饶有趣味看着这一切，看着自己被切开是很新奇的体验。活着的人都在猜测死后有无感知、有没有惩罚、会不会弥留人世。
天心想大喊，有的。不是玄学与空想，真真假假什么相信科学。人真的有死后感知，会去往摆渡所，这也只有离世的人才知道了。
她走不了。
判官告诉她她目前的灵魂状态是残缺的。天心愣了很久，扭头问牛头马面：“残缺是什么意思？灵魂有实体吗？不是摸不着看不见的吗？”
“没有实体。你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和腿整整齐齐。在往生世界谈论是不是少胳膊少腿也不现实，因为万物皆是‘相’，你长什么样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自己，换一个潜意识你可以长成任何样子。只要生前不是残疾，你很难把自己硬生生捏出个残疾的模子。”
“那么‘残损’意思是什么？”
“死之前，也就是你还具有人间名姓的时候，太痛苦了，有至死解不开的心结，锁住了一部分你的灵魂。有恨和遗憾，未解之谜，或者放不下的人，这些都会破坏你的灵魂。抱歉我们不能让你通行，留着遗憾过桥的人是忘不掉这一辈子的。哪怕你过去了，新出世的下一个你会落地即如口含黄连、被上一世苦楚纠缠、早早夭亡。你回去吧，他们正在审你的案子，去找到那个心结再回来。”
也就是说，她尚未归属任何意义上的天国/西方极乐当个小天使或地狱/冥府被滚热油锅炸得皮焦骨酥鲜香四溢。
她就这样携着不完整的“灵”游走在周围，看证人们围坐一团探讨着自己的死亡。
她在笑可是没人听到。她想起死前最后600来个日子。
第一部分
滨江新区茶子山公寓，2023年6月7日
天心将画稿捧起来抖了几下，卷作圆筒，塞进肘下的二分格桌肚。
回头看一眼壁钟，又将近午后四点，动起笔来全无时间概念嘛。
右手腕轻轻一转，痛感酸钝。天心逆时针扳了两下子，聊作按摩修补。用大鱼际抵住桌沿来回压揉。
西晒恹恹的，不知哪里吹进阳台地面的干叶子恹恹的。衣服晒了又晒晒了又晒，好几天没收。人疲累时看阳光都像生了皱纹。
胃袋揪结，再一紧又一舒。好饿喔。
特别口干。好渴喔。
结束画稿，饿意渴意如滚雷一般地来—下次还是事先定个闹铃，别跳餐比较好。
蘸水笔尖蓄着一截灰蓝色墨水，取酒精湿巾细细揩过。
将桌面的橡皮屑扫作一小撮，天心沉默一阵，脑壳里开始漫漶地跑马—以前看手工视频教过，用化学试剂与模具可以把擦出的橡皮垢还原为一枚崭新橡皮。道理可以是可以，会这么尝试的应该只有缺流量的主播、缺心眼的闲人。
是不是有趣的事都最不符合经济效益和效率管理学？
闲人天心稍稍抿了抿掌，灰黑碎屑摸着像是切细的干蜕。表情很好理解：有机会我想试试。
死寂。这公寓里唯一取用不尽、供住客随意呷食的，就是嚼不断的、夹生红薯宽粉般的沉默，绵绵而忧郁，惹人心烦。
扶着椅把站起，天心拍拍背带裤下摆，伸个懒腰。接着用挑剔而近乎掠夺的目光仔细刮过43平廉租房每个角落。有时她发现自己这个审视动作像眼珠发射红外激光的扫描仪，故作正经的最高法院裁判长，有些搞笑；或像阿公给祖屋那盆老昙花松土用的尖头园艺铲，就那么精细地戳与扎。
狭窄的通间一览无余，经不起任何来客真诚严厉的毒视与拷问。
迷你公寓硬是挤进天心过剩的不实用精致主义，后果就是线程爆栈，活动空间愈发局促。
二手的德龙半自动咖啡机，银外壳在绿色铝灯罩暖灯照射下像呲起寒牙。
潮汕人不是理应更嗜茶的嘛？天心却只嗜咖啡。
她是那种固定去某家社区咖啡馆、能说道几嘴常见庄园产区豆、深浅焙能稍稍咂摸出点啥的饮客，但也仅限于此。天心也不是幼稚园晚放学前和其他孩子妈妈躲进去消夏叹空调、骂老公和猪价菜价、请熟关系介绍保姆小阿姨的主妇。
天心和咖啡，算不疏不密的朋友吧。
喜欢去「索多玛牧羊人」坐一下午更多是因为这对她而言算是个消息枢纽。她的MI6军情六处，人情事务承办所，是找些无关紧要的人交换圣诞小礼物的中介。
不拆开也知道学生之间送礼物没有新鲜选项，圣诞最大的惊喜就是，发现TA有记得给你准备东西。
至于德龙在这安家快2个月，起到的主要是一个摆件作用。蹲研磨豆快递，拆开治光师的「野草莓」豆子（觉得名字好听而买）外包装心快地砰砰不止。这大概像某种追星成功，离「有自己的咖啡角」「像韩女vlog里面一样的精致早晨」畅想变得不再单单是虚假泡沫剧的时刻。好歹制冰格天心还是用得蛮勤，胃火旺的人总是奇妙地喜吃冰食。
往往在这种逼近幸福的前一刻人们最快乐。她有点畏惧。
追星成功那天爱豆让你上台合影互动你总是会怯懦讶异几秒的。
实话说她连教程都没动力搜索。
啊，动力。
餐边柜拉开第二格，甫一开启像探入七个小矮人的地下黄金钻石矿，窟里一闪一闪的宝贝竟全是药盒药罐药篓子。
铝箔摁开，掉落两粒。
食指拇指一提，取出两袋冲剂。
胶封袋口子撑开，倒不出，胶囊比较粘袋子。
毕毕剥剥十数颗花色各异药丸片剂趴伏在她掌心，被感情线和生命线拦起，有点挤的样子。
就着昨晚的剩咖啡冲入肚，重新拉好柜门。
天心很喜欢这餐边柜的样式，也知道好木料打一只这样尺寸的柜子要小一万。碎料压合板，漆成陈木色，重重的甲醛隐患，围上海棠花纹的玻璃，上推式柜门，足够她做一个中古家具梦了。摸着这个柜子就足够做场细节考究的梦了。
冰箱门上的纸艺磁吸贴是上一位租户留下的，像幼儿园折纸手工作业。下方圆头圆脑写住一行小字「ANGEL WE LOVE U」。
天使我们都爱你。
冷藏室和冷冻室放了两盒不同的祛味剂。
酒招式的隔断帘图案是粗涂鸦的抱猫女孩。
这座楼不让通燃气，虽说电蒸锅电炒锅是有，天心有意让通间隔出功能区的样子来，所以要加帘子。
加了围挡帘就不止是个带插座的操作区，而是有模有样的「厨房」。
卫浴、沙发底、书架第三格、水槽下各放一只莓果味香座。撒拉来她家时纳罕了30分钟，终于是憋不住发问：诶你公寓怎么没烟味？
公寓里原先有一张可折叠餐桌，但形制不合天心心目中的设计，便淘来一米二长的旧桌板自己配了同色的桌腿，拿来写写画画用。珍珠白的「桌布」，是换下来洗过的旧窗帘。
端午买的艾蒿已经干了。和白棉布口袋装的鲜柠檬、袋泡茶纸盒、一桶彩铅一起堆在多肉花架上。
生日收到的投影仪架倚在沙发披毯边。
公寓自带的三门大衣柜，木把手上系了三条同是蓝色系的蝴蝶结丝带。
粘毛器刚刚滚过绒毛地毯，草绿色地毯和木色的几案腿很登对。
水槽上架着钢制沥水篮，用她的审美来讲，「很优雅的长相」。美丽就是最好的实用主义。
三大卷印花懒人抹布。抹布容易生菌，在家妈妈隔三两天就会用消毒水泡一次，她干脆买一次性的了。
天心这种人甚至会给这间避难屋画省钱版的布置图纸。不能定论要住多久，但也不愿「凑活凑活差不多得了」。她属实不是optimist，是强迫症的背后灵跟了她数年阴魂不散。
床头靠着的墙上挂了六幅30*45的印刷画，简洁的红黄蓝和几何元素，都印了一行黑粗体的Bauhaus。
挂画那天正午，她攥着一手无痕钉，握着剪刀柄砸了几下就害怕得住了手。
砸起来好吃力，声响也很大，她担忧楼上楼下邻居会不会是青面獠牙花臂莽汉，再不济媒婆痣绵羊卷的骂街悍妇，或是一对莽汉加悍妇组合拳的夫妻档，或是屁事特别多的弄家乡话骂人很难听的嬢嬢。
会不会被敲门骂死啊。对门会有嬢嬢这会儿带孙孙在午睡吗。
想了想在外卖软件选了支最小号羊角锤送来，至少比剪刀柄趁手。
天心这20年最频繁的心音：这样我会不会被骂呀。
这样我会不会被骂。这样会不会被人讨厌。
忽然觉得点外卖买羊角锤这件事蛮有趣，她把外卖单对折两下塞进抽屉。
说不清为什么必须往墙上挂画。
可能这样更有所谓「艺术气息。
在第四次对着空空的墙无意识踱来踱去时天心惊觉，不往上面摆点什么她就会一直、一直不安下去，真的别想睡觉了。她没了解过包豪斯，不甚了解艺术史，唯一一次接触是突发奇想要拼单包豪斯艺术图册时嫌贵最终点击退款。
但说附庸风雅太过苛责，毕竟天心有公认的敏锐审美直觉和色感天赋。她猜A和B摆在一起会很圆融和谐，就不可能是A和C。好看—这是一门天心和她心目中的美神订立的通用语言符号。
美学上讲你大可认为天心是极繁派拥趸，在追求万事「短平快」的好友惠尼眼里嘛，天心的衣橱，天心搬公寓前住的四人间宿舍布置，天心一抽屉里满满当当日产或台产、代购也好拼米也好、买来的可爱胶带可爱信纸可爱印章可爱小贴纸，天心一周内不愿意重样的帽子围巾和过膝袜，十足说明「心心她纯疯狂恋物癖」。
乖巧的天心已经驯顺了够久，驯顺到学不会说不。
像大多传统刻板家庭的孩子被告诫「读理得下去就千万别去读文」那样被动进入名校工科，浑浑噩噩地触发剧烈厌恶心。天心本人除了生病，对此没有别的反抗。
生病的根源是求而不得或说身心撕裂，这种生活是谁给她许诺的？货不对板，公主不干了。
生病的促因是苛刻的一切，说不清哪几方，里面有教务科，有爸爸妈妈，有很多人。
生病的后果是休学就医、亲缘关系危险。删的删拉黑的拉黑，不愿回广州「被关在家里」，经济制裁如期下达—即将被断供—除非天心肯服软。
绵羊天心这一次恰恰出人意料，重压之下愣是想虎口逃生。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喂恩毓妈妈，孩子进考场了吗？嗯。您放心。没事的，对对，恩毓妈妈放心好啦，他复习得很扎实，会顺顺利利的。」
「总费用啊，对的语文英语每周总计五次课，是的。」
「除去几次特殊情况没上课，一共是二十八次课时五十六小时，昨天课时登记表发给过您了。好，好，嗯，行没问题，课时费一起结算，好嘞，微信就好。」
家教工资发下来就好。
先还完付房租的借款。存一部分作去画室报班的资金。一部分作生活开支。
手表震动，联络好的，晚五点要去面试的新兼职。
四号线、四号线···
「先到濚湾镇转二号到培元桥····培元桥然后是····黄兴广场···」
天心把小音箱放的TWICE循环歌单关闭。房间里霎时鸦雀无声，雀跃的情绪气氛也一并被关闭。捡起脚边粘了糖晶颗粒的餐巾纸丢进垃圾箱，天心难得操心了几秒需不需要画个淡妆遮一遮黑眼圈和惨淡唇色，边翻出高德搜索出行建议边眼睛不看路地走向冰箱。
「？哎不是？？地铁换乘要换乘两次？去一次就要一小时啊。」
天。
去 Sarah’s Bagel路好远。
天心拿出一根冻青瓜，腰臀一撞把冰箱门带上。
洗净、切半。脑中飞速描摹出半截青瓜的三维建模图、大致克重、含水量、卡路里。
最后从橱柜里拿出临期的怡口甜菊代糖，木木地嚼、木木地咽。咕咚。36大卡剐蹭过细嫩喉道、食管，接着在胃囊底问问着床。
吃东西时天心像在码头等货轮卸下集装箱，清算完账目才交接货物，货物流向全国各地仓储物流站，而食物路过消化器官最终流向全身。必须算好，才能交货。
站在洗手池边吃完半截冻青瓜，天心似乎感到太阳穴疲累的跳动平息下来，套上防晒服准备出门。
师敬湾巷27号，2023年6月11日
「我把酵液瓶放二楼储物架上！就那个放很多贴了黄色日期标签条的罐子那一层，没错吧？」
「对，就那就行。放在18/09/玫瑰黄桃酵那个大罐的右边，杂志的前面。然后把冰箱里帕斯雀牛肉拿来，那个保鲜膜包起来的饭盒。我在烤蜂蜜餐包，是天心带的蜜喔。」
「诶，天心？上周末那个瘦瘦的妹妹？」
「对嘛。蛮可爱吧，就是不爱笑。试完班我发现她很能干。诶我感觉我Sarah’ s bagel创业伟大计划正需要她这样的帮手哈哈哈”
「你别欺负人家。」
「怎么可能。诶Kimi ！Kimi我们上次胶卷洗出来了等下来看！」
「好」
紫色缎面头巾，湖蓝无袖针织上衣，条纹半裙，芭蕾舞女造型粉宝石胸针，大直径珍珠耳钉，精致的棕褐眉线，素素一圈银镯，马吉拉黑色tabi鞋。恋物者天心晌久才从延龄姣美的面容挪开视线，注意到这些让其五官更美得变本加厉的配饰物事。
法式风情大美人。她回神对上对面延龄的目光，太久不开口讲话的人，喉舌要做发音动作很怪异很不习惯。延龄对她仿佛了然又宽容地微笑。
「那就说定咯，每周六日上午10点来，我教你从最简单的做起，过一个月你就上二楼烘焙间学揉包、烤贝果。」
出了Sarah’ s bagel后，拐出「道冠古今」老木牌坊，绕过师敬湾巷，穿出仁美园石门，火炉C城正值正午两点，热浪挟面。天心钻进麦记决心点个原味甜筒，一边回忆延龄叮嘱在本子上写下工作事项，一边回忆延龄本人的脸。
终于想起来长得像谁了，天心放下笔重重松一口气。像日本女演员有马稻子。
第一次开文~根据真人真事改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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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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