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在讨伐之后尧山应配合孟庄清查是否有凡人无端受难,若有,尧山要给孟庄与俗世一个交代。
趁着夜色,孟尘与姜魏二人将水月山下的村落都看过一遍。
草木焦黄,土地干渴,残墙破瓦,这便是战火摧残后的水月山麓。孟尘一言不发,姜魏二人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喂,孟少庄主,你带我们转了大半圈,该看的已经看完了,你想说什么?”魏子离早已不耐烦,拉着姜瑜停下脚。
孟尘转身道:“姜仙师,你们把水月山下的平民安置在何处了?”
这话也算直接。姜瑜也猜到了他会这么问。在讨伐前,尧山和仙门百家确实考虑过疏散山下的凡人,却又担心走漏风声,便只秘密送走了小部分离山远的凡人。
而其他人,多半已经死在了刀剑下。
在孟庄来之前,仙门百家已经将凡人的尸体都处理干净,只留下一股无法抹去的血腥气息。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令人不安。
“被尧山疏散,安排到了其他地方,这个你不必担心。”姜瑜道。
孟尘颔首,“过两日还麻烦仙师将这些人的状况告知于我,他们人数几何,暂住何处。”
姜瑜不语,魏子离有话要说,但被姜瑜制止了。他用眼神示意魏子离不要冲动,末了又笑着答应下来,让孟尘宽心。
子夜已过,他们在离水月山最近的城中客栈住下。孟庄带的人不算多,有一半是新面孔,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
洗漱完毕的魏子离仰头将酒坛子倒了个底朝天,一把扯过姜瑜便道:“孟庄来了这么多毛孩儿,看来孟之那老头是有意要培养自己儿子了。”
姜瑜将空酒坛推得离魏子离远了些,同意道:“虽然孟之无功无过,资质平平,但这位孟尘定非池中之物。孟庄的小辈弟子也大多气质不凡,应当是同辈中的佼佼者。我们方才见过的那几位,看上去皆是武艺超群。”
听到这魏子离冷笑道:“看着确实是个厉害角色。但就算他武功高强学识渊博,又能怎样?一介凡人,能厉害到哪里去。”
姜瑜并不赞同这个观点,但也没有反驳。“你可有注意到,孟尘并无佩剑,也未带防身武器。”姜瑜起身收拾床铺,将自己的佩剑放在床边。
魏子离脱了外衫,满不在乎地道:“你怎么这么关注这个凡人。刚刚我问他话,他竟然无视我,要不是我修养好,早就揍他了。”话未尽,他凑上前,有意与姜瑜靠近些。
姜瑜蹙眉看他。魏子离面不改色,还将他的长发撩起一缕绕在指间。姜瑜忽然会意,只是到底不适应这样亲昵的举动,没有挣脱,也没有反抗。
窗外木叶轻响,筛得月影婆娑,洒落在地面。
魏子离松开姜瑜,姜瑜不知是何心情,只叹息一声。魏子离直白道:“从我们进这间房开始,宋争就已经在树上了。你说他看到我们刚刚的动作,会怎么想?”
姜瑜淡淡道:“他只是不甘心。你以后也收敛些吧。虽说他不至于为这个对你动手,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与宋争、尧山与宋争的纠葛,理不清的。你要是被他盯上了,也麻烦。”
魏子离哼道,“我知他有通天修为,但真的动起手来,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打趴下的。再者,我不这么做,他何时离开还说不定呢。”
月光仿佛有形了,在寂静的屋内飘着,飘到矮桌旁的堇俞剑上,照得名剑闪着寒光,清冷又显得孤单。
姜瑜淡淡笑了,没有再说下去。魏子离与他道了别,回了自己房中。
夜已经很深了。黑暗中,姜瑜没有入眠,总在思索着什么,盯着地面上的月光,怔怔出神。
窗外是万籁之音,月色逐渐朦胧,薄薄的云雾笼罩着半月。木窗边的烛台闪烁着暖光,显得房中格外温暖。
听到脚步声,孟尘便道:“劳烦前辈了,我已经知道他们说过什么,前辈不必多言。”
宋争抱臂倚在屏风边看看孟尘,又看一眼床铺上昏迷着的人,才开口问:“他说你凡夫俗子,你怎么看?”
孟尘为昏迷者擦拭额头,细致周到。“我确实是凡人,没什么好说的。”
“你看着可不像一个无欲无求安于现状的人。”
“你也是。”孟尘端起木盆往外走,递给门口的侍从。“前辈让我做的事,我已经完成了。只是,我没想到魏前辈也在,算是失策。”
宋争冷哼一声,对此多少有点意见,“差强人意。”他道,“有缘再见。”言罢转身离去。
“有缘再见。”宋争倨傲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江湖人就是这样,来去如风,潇洒快意。孟尘淡笑着关上门。
床铺上的昏迷者没有苏醒的迹象。孟尘便一直等着,百无聊赖间拿起了那柄剑。
是把利剑,花纹并不繁复,剑鞘上有很多打斗时留下的痕迹。孟尘摩挲着剑柄上的刻字,忽而笑了。
“卸天”这样的名字,太狂了。
床铺上的苏厌山面庞苍白,静静地躺着。谁能想到,这样一名眉目疏朗的少年,会是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苏厌山呢。
当时,孟尘正带人赶往水月山。沿途都是人形血泊,一滩一滩的,看不见尸体。
他当即猜到,这些血泊是仙门百家屠杀凡人时留下的。为了掩盖罪行,仙门百家将尸体藏匿起来,本想过后再清理血迹,但没料到孟庄的人提前抵达。
满目疮痍刺痛孟尘的眼,他胸腔中汹涌着无边的愤怒,却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凡人,不可能与仙门抗衡。和仙门百家讲凡人的命也是命、讲修者与凡人平等,是愚蠢的。
可是凡人的命就该被这样被践踏被无视吗?
他在江畔看到了苏厌山,那个浑身是血、命悬一线的水月山大弟子。他清楚这场讨伐正是冲着水月山的,也明白他无权过问江湖中修仙者的斗争。
他不该救他,他该做的,是告知尧山人苏厌山的下落。
可是,可是……
孟尘还是救下了苏厌山。他在苏厌山身上用了最好的药,将其藏在自己的房间。除了孟尘和孟尘的侍从以外,没人知道苏厌山的存在。
宋争倒是看见了,但孟尘知道,他向来不多管江湖和凡间的事。
这世道早就该变了。
孟尘收回思绪,轻轻帮苏厌山理好额前的几缕发丝。
他的眸色深了些许。眼前昏迷的少年,应当有大用处。
一大早,姜瑜和魏子离便离了客栈。孟尘也让孟庄弟子们先行一步回孟庄。
“少庄主,您不回去吗?”侍从将水盆端进来,见孟尘还在照顾那个来路不明的昏迷者,不免发问。
孟尘笑着接过拧干了的巾帕,只道:“桑荷,你们先回去,就同我父亲说一切正常,并无大碍。我留在这里有我的打算,父亲不会多问。”
“那他要是问了呢?”
孟尘为苏厌山擦拭额头和手臂,道:“说我去找路兄了。”擦完后他将巾帕递给桑荷,桑荷“哦”了一句,接过巾帕端着盆就走了。
孟庄人走后不久,孟尘就接到路怀吟的传信。他在信中告知孟尘,他已在赶来的路上,因有事耽误会片刻。
今日天气晴朗,城中还算热闹,各种小摊小贩吆喝叫卖,人来人往间还有扛着稻草靶子卖糖人的小商贩。
孟尘前往约定地点,看到茶馆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旁边还有位女子。
孟尘顿了顿,还是上前道:“路兄,路小姐。”
路怀吟转过身哈哈笑道:“这么生疏啊尘弟,看看谁来了。”说着示意孟尘看身边的女子。不等孟尘看过去,那娇俏的女子便跳过来拉住孟尘道:“尘哥哥!你终于来了,我们去玩吧!正好我们三人一同逛逛,反正你也没什么事!”
孟尘淡笑道:“谁说我没什么事?”言罢将手搭在路怀吟肩上,正色道道:“我与你兄长有要事相商。”
路怀吟颔首道:“阿泠,你先自己玩去吧,我们忙完了再来陪你玩。”
路怀泠不满地哼了一声,随后又眨着灵气逼人的眼道:“我可以帮你们呀!尘哥哥,我一定不会添麻烦的!”
瞧着她清澈的眼神,路怀吟知道孟尘拒绝不来,忙插上去道:“好了,是江湖上的事儿,你帮不了。你先去玩吧,让几个侍从跟着。想买什么就去买,你哥哥我不差钱。”
路怀泠这才罢休,缠着孟尘给她买了些漂亮玩意儿,就蹦蹦跳跳地玩去了。孟尘无奈地看着路怀月的背影,对路怀吟道:“阿泠很是活泼。”
路怀吟意味深长道:“再过半个月她就及笄了。”
孟尘笑道:“长这么大了。”
“别顾左右而言他。”路怀吟打断他,话说得直接,“你是不是不想娶我妹妹?”
孟尘对上路怀吟的眼睛,坦诚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是我能反抗的。”
路怀吟推了他一把,孟尘扶着茶楼门框,稳住身形道:“路兄……”
路怀吟长叹一口气,拉着孟尘进了茶楼,边走边对孟尘说:“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的为人我很清楚。本来我想,把阿泠交给你,我很放心,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你不爱她。就算你们成亲,我妹妹不会受到苛待,但也不可能感受到爱。”
路怀吟找到位置,与孟尘相对而坐。“她生性烂漫,又倾慕你多年。倘若真的如我所说,她会受不了的。”
“尘弟,我很好奇,你是不是已经心有所属,所以才不爱她?”
孟尘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自小在孟庄习武,或者前往京华学习诗文,身边都是规规矩矩的师兄弟,并没有接触过其他女子——就算这样,他也还是不爱路怀泠。
路怀吟摇摇头,不欲多说。二人沉默片刻,孟尘轻啜一口茶,先开口道:“路兄,我让你查的事情,你查好了吗?”
“查好了。如你所言,水月山周围的凡人确实是死了,尸体被仙门百家丢在离水月山二十里远的乱葬岗。现在要去找找吗?”
“不必了。找到了也无济于事。”
路怀吟皱眉,面露担忧,道:“尘弟,你想做什么?别同我说你想和江湖上的人抗衡,我们凡人,做不到的。”
孟尘表情玩味,淡淡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言罢他换过一个话题,路怀吟也没有在意。
二人又谈了些别的事,一刻钟后,孟尘与路怀吟道过别,回到客栈。
门一开,孟尘便察觉不对劲。他没有踏进门槛,站在原地静静等着。
良久良久,听得金属落地的声响,似乎是一柄剑。孟尘慢悠悠走进去,只见床铺上的少年喘着粗气,一手扶床,一手颤抖着要去拾掉在地上的卸天剑。
少年目光与孟尘相撞,那种嗜血的、阴骘的眼神将孟尘吓了一跳。他微微蹙眉往前走了几步,与苏厌山保持着距离。
“你是谁……”苏厌山咳了几声,捂住肩头还未愈合的伤口,恶狠狠地盯着孟尘。孟尘波澜不惊,道:“在下孟尘。昨日在江畔发现你时,你身负重伤。是我将你救起,带你到这间客栈。”
苏厌山确认了孟尘没有恶意后,终于放松下来,精疲力尽地瘫在床上,好几处伤口渗出血来。孟尘刚要上前查看,苏厌山又戒备地想拿剑。
孟尘笑道:“我若是想对你不利,你有剑也没用。”
苏厌山闭目喘息,像是在思索什么。孟尘坐到桌边,安静地翻看方才取来的书册。
“为何救我。”苏厌山的声音很轻,孟尘差些没听清。
“你……”孟尘看向苏厌山,此时的他面容憔悴,苍白的脸色让人感觉他随时都能再次昏迷过去。
他也说不清为何救苏厌山。也许是因为他认出昏迷着的是苏厌山,欲利用苏厌山完成他的计谋;也许是因为眼前的少年与他一般大,却被仙门百家追杀至此,他于心不忍:又或是因为……
四年前,孟尘在繁华的南城,见过他一面。
那时是元宵。街巷、园林中四处可见温暖的花灯。孟尘手捧一盏明灯,点亮了,前往河岸要放入河中,却在巷口被一人撞到右肩。花灯没拿稳,掉在地上摔坏了。
花纸就要被灯内火焰烧毁。周围人来人往,孟尘没有捡,他只用身体挡住花灯,以免游人误踩。
这时一人轻推孟尘一下。孟尘往前几步,不明所以地转身,只见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半蹲下来小心地用手扑灭花纸上的火,提起花灯。
花纸被烧穿了,留下两个黑黑的洞,能直接看到里面的烛焰,但整体还是完好的——除了一根支架被摔断以外。
黑衣人灵巧地将断了的支架折转角度重新支起,递给孟尘。孟尘还未反应过来,那人转身进了旧巷。
他急忙追上去。巷道有些暗,孟尘停顿不过片刻功夫,黑衣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孟尘记忆里,黑衣人的身形已经模糊。唯一还能记清的,便是那人腰间的那块美玉。
而今,那块美玉被当成剑坠,挂在卸天剑剑柄上。
遥远的记忆被唤醒,孟尘在江畔见到苏厌山的那一刻,便意识到苏厌山就是当年的黑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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