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山河飘摇的时代,唯有供人享乐的地方越发繁华。醉红楼是黔原有名的百花场、销金窟,但凡黔原叫得出来的有钱人,都来这里喝过花酒。
今日正好是醉红楼选花魁的日子,偌大一座楼中,挤满了达官显贵,娇声笑语,热闹喧阗。
所谓选花魁,就是拍卖女子初次。但与拍卖又有些不同,这里十两银子一朵红花,喊完价就得交出相应红花,只有扔出最多红花的人,才能抱得美人归。至于其他人,属实人财两失。
自然,最后得到红花最多的女子,就是醉红楼今年的花魁。
现在已经有不少姑娘们露面了,一楼距离看台最近的几桌客人们,都为自己瞩意的姑娘争红了眼。白花花的银子像雪一样撒出去,化作一朵朵的红花抛到姑娘们面前。
周围少银子的看客们不少看热闹的心,起哄声、拍掌声,一阵盖过一阵。
与热闹的一楼相比,二楼倒清静不少。围栏被分成了一个个单间,前面挂着细竹帘。帘后的人能看清楼下台上莺莺燕燕,但帘外人却看不清帘后是何人。
夏宥期看着帘外人影绰绰,轻笑一声感叹:“赵公子,这醉红楼有黑发的、黑衣的,就是没你说的黑瞳女子!”
赵公子赶紧凑过来,谄媚十足:“夏公子莫急,那黑瞳女子马上就登台了!”
说罢,又默默擦了一把冷汗。如今启朝皇权衰微,各路诸侯拥兵自立。夏宥期是栾阳王的弟弟,夏家势头正盛,所以他才想来讨好。可如今,那黑瞳女子再不出来,只怕这讨好就变讨嫌了。
就在这时,一个抱着琵琶的女子缓缓来到台前,对着楼上楼下微微欠身。当她抬眼的那一刻,原本热闹无比的醉红楼瞬间安静下来,只闻轻轻的冷嘶声。
本来漫不经心的夏宥期,当即从位子上坐起,隔着竹帘死死盯着台上弹奏琵琶的女子。
赵公子喜上眉梢,拍手笑道:“夏公子!这就是那名黑瞳女子!”
台上女子生得并不算惊世绝尘,却有一双纯黑的眼睛。那双眼像是无星无月的黑夜,任何光芒都无法照亮。
“神厄瞳......”夏宥期微微皱眉,呢喃着,“皇族?”
赵公子一听“皇族”,马上就慌了,赶紧解释:“她出身贱籍,自小在烟花巷长大,怎可能是天潢贵胄!”
三百年前,人族统一,启朝建立。本该离去的神却爱上了自己辅佐的人族皇帝,从此启国皇族皆为黑瞳,启国皇帝是人皇,也是天之子。
那双世间万物都无法映入的黑瞳,被称为“神厄瞳”,成了启朝皇族的象征。
神权与皇权合二为一,启朝上下对神厄瞳崇敬非常。即便在这皇权旁落的时代,依旧不敢对其有丝毫冒犯。
但人的心理很奇怪,越干净的东西越想弄脏,越神圣的东西,越想要冒犯。拥有神厄瞳的皇族成员自出生就被记录追踪,寻常人也不敢得罪神灵。
于是普通的深瞳女子,就成了达官贵人最喜欢的玩物。
赵公子便是想到了这一点,才带夏宥期来极乐楼。如今看夏宥期沉迷其中的模样,他不禁暗暗窃喜,想着自己功名总算有着落了。
或许是台上女子的眼睛太黑了,与神厄瞳别无二样,众人心生惧意,不敢有他想。等到女子弹完,台上还是没有一朵红花。
夏宥期挥手招来侍卫,低声说道:“赏她三千朵红花。”
随着侍卫退去,数不清的红花从二楼飘落。一朵,一朵又一朵,将纸醉金迷的醉红楼拉入了另一个梦幻之地。
众人都清楚,能坐上二楼的,不仅有钱还有权,不是一般人能得罪得起的。刚才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一楼富户们,此刻全都冷静下来。也不说心疼刚丢出去的钱了,纷纷坐回原位闭口不言。
于是乎,只弹了一首曲子,连句话都没说的女子成了醉红楼今天的花魁。
可出人意料的是,女子并没其他姑娘那般激动,只是在听完自己的报价后,对着夏宥期的方向微微躬身,随即退至幕后。
醉红楼的老鸨——莫二娘,扭着肥壮的腰身,迈着小碎步迎上来。把香气刺鼻的绣帕往女子肩上一摔,笑嘻嘻说道:“冷瑶,瑶瑶,你的福气总算到了!那出手的,可是夏家的二公子,当今栾阳王弟弟。你以后要是发达了,可不要忘了二娘我!”
冷瑶柳眉婉转,摆出一派温顺的模样,静静听着莫二娘滔滔不绝:
“还是二娘我有远见,知道这双眼睛脏了,就不值钱了,把你留到现在,卖出这么个好价钱!若当初听那几个眼界浅的碎嘴,放你出去接客,只怕到死都卖不出这么多银子。”
莫二娘说完,兴奋不减,又把她拉到还未上台的女子们面前,扯着嗓子喊道:
“你们看看!瑶瑶,登了三次台,一直没有人要。结果今儿你们猜怎么着?被那夏家二公子看上了。所以我说你们,不要总觉得自己没人要,就偷懒耍滑。容貌比不过别人,咱们手艺嘴巴不能输呀......”
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勾当,冷瑶的励志翻身之举,并没打动在场任何一个人。等到莫二娘说累了,冷瑶才得以脱身,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冷瑶以前是莫二娘口中的赔钱货,因为那双黑瞳,才混得个单间住所,随身伺候的丫鬟,那是想都不要想。
简陋的小房间与奢华的醉红楼丝毫不相衬,她坐在妆镜前,望着镜中人兀自出神,纤纤素手不由自主盖住了那双没有光芒的黑瞳。
随着世界一黑一亮,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丝毫改变。
接客,青楼女子避不掉的劫难,她终究还是逃不过去。
楼下是女子揽客的娇笑,门外是客人狎谑的私语。唯有这屋中,烛光静静闪烁。冷瑶坐了许久,转身拿起琵琶,调试着音色。
可还没弹几个音,莫二娘又推门而进,笑得眼角皱纹都拧成一朵花了,甩着绣帕说道:“瑶瑶,你的恩客来了!”
这是冷瑶第一次见夏宥期,那个立在昏黄烛火旁的年轻公子,俊秀清雅,像是冬日里冰冷而明亮的太阳。
她愣了一下,随即起身行了个礼。
夏宥期没有回她,只是看着莫二娘。莫二娘识趣,立即往门外退去,还对着冷瑶小声说了句:“瑶瑶好生伺候夏公子!”
只剩两人后,整个屋子静得仿佛脱离了人间,升到了高高的夜空中。冷瑶低着脑袋,摸不清夏宥期的性子,犹豫开口问道:“夏公子要就寝吗?”
“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夏宥期轻笑一声。
冷瑶依旧是那低眉顺从的模样,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嗓子:“奴家声音不好听,怕惊扰公子。”
她的声音略带嘶哑,又带些泣声,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
夏宥期微微皱眉,询问道:“你的嗓子怎么了?”
冷瑶抱紧了手中琵琶,缓缓回道:“以前不懂事,吞炭烧坏了嗓子。”
“吞炭?”
“奴家刚来醉红楼时,正值冬日。逢楼里姐姐教曲儿,奴家不愿唱,一时激动,就抓了手边火炭吞下去。”
夏宥期一怔,绕着桌边来到冷瑶跟前,又问:“你是良家人?”
“以前是。奴家家贫,叔叔将奴家卖给镇上员外,奈何大娘子容不下奴家,又把奴家打发给了牙婆,几经辗转,这才与公子见面。”
说起这些经年旧事,冷瑶已经没多大触动了,只有眼睫微微扑簌了几下。
夏宥期沉默片刻,向后退一步,坐在桌前,与冷瑶平视,试探道:“你的眼睛很特别。”
冷瑶不想与他对视,又把头垂低了些:“外人都叹,奴家身贱,不配这双眼睛。”
“可我还想说,你的脸也很特别!”
夏宥期起身踢掉凳子,来到冷瑶身前蹲下,从下往上看着她,笑意盈盈。
面对突然映入眼帘的夏宥期,冷瑶难得露出一丝慌张,她想避开夏宥期的目光,又发现无处可避,只能盯着旁边的地板,攥紧琵琶。
“我已经把你买下了,知道我为什么买你吗?”夏宥期的声音不像冷瑶,他的声音清亮带点磁性,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冷瑶先是摇摇头,但见夏宥期不肯收身,只好道:“公子是缺一个知心人,还是体己人?”
“我什么人都不缺,但启朝缺一个皇帝。”夏宥期轻声说道。
“我要你做启朝的皇帝!”
冷瑶猛然回神,呆愣愣盯着夏宥期,漆黑一片的眼中,看不出是害怕还是惊讶。
神厄瞳流传三代便会消失,只有皇帝的第一个孩子才拥有永不断绝的神血。所以启朝帝位只会传给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不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
望着呆愣的冷瑶,夏宥期嘴角一弯,站起身来朗声道:“你若不想去当皇帝,那就继续留在这里伺候别人吧!”
“奴家已是公子的人了,自该听公子处置!”
但她才说完,夏宥期就突然抬起她的下巴,俊朗的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可那双眼睛却像掉在冰渣子中的玻璃珠。
“我教你第一件事,皇帝是天下之主,可不是谁的婢女,这其中也包括我。你要是想好了,就收拾一下行囊,明早我来接你。”
夏宥期松了手,眼见冷瑶没再低下头,这才满意离去。
冷瑶望着徐徐关上的房门,缓缓垂下脑袋若有所思。她轻抚着颔面,夏宥期并未用力,她却感到隐隐的疼意。
另一边,醉红楼的雅间内,莫二娘被带到夏宥期面前。
莫二娘常年在酒色脂粉里游走,三教九流,什么人没见过。但这栾阳来的夏宥期,是真正的上位者,不露声色,掌人生死。
这谁能不害怕?
莫二娘默默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赔笑道:“夏公子有何吩咐?”
夏宥期坐在堂上,一手衬着下颔,一手打开扇子,莞尔一笑:“二娘不用紧张,在下想问你些事。”
“公子想问什么尽管问,二娘知道的,一定说。不知道的,一定帮公子去问!”莫二娘生怕得罪夏宥期,一脸谄媚。
夏宥期又是一笑,缓缓道:“再下想问,冷瑶。”
莫二娘一听,嘴巴就跟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个不停:“瑶瑶?她十五岁才来醉红楼的。老身听那些走街串巷的牙婆们说,有个姿色不错的黑瞳姑娘。老身寻思着黄花大闺女,价钱便宜,就买了过来。”
“谁知那妮子犟得不行,又是吞炭,又是绞头发的,闹生闹死,折腾了许久。不过公子放心,老身亲自训了她三年,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现在你让她干什么就干什么!”
达官贵人们钟爱深瞳女子,是爱那双眼睛代表的神圣不可侵,高远纯洁不可攀。若是破了身子,那还谈什么神圣纯洁。
莫二娘每次想把冷瑶放出去接客时,就看见她那双漆黑一片的深瞳。这样一双眼睛,放出去实在太亏了。
她等了三年,终于碰见个识货的主儿。此刻不停地夸耀着冷瑶,完全不提自己以前,是如何戳着冷瑶鼻梁,骂她是个赔钱货。
夏宥期或许是听烦了,“啪”的一声,把扇子突然一合,惊得莫二娘浑身一抖。
“你从哪里买到她的?”
“城东孙牙婆那里......”
莫二娘的声音收敛了许多,又恢复成谨小慎微的模样。
......
风尘女子最好的归宿,是被人赎去,做一房小妾。最常见的归宿,是各种悲惨早逝。
冷瑶无疑是最幸运的那一个,还未接客,便被身份尊贵的客人买走。前来送行的姐妹羡慕非常,纷纷感叹:黑瞳果然是富贵享受的命,即便流落风尘,也能一曲入青云。
冷瑶并未附和她们的话,而是把自己值钱的首饰衣物,都送给了前来送行的姐妹们。
她喝下一杯凉酒,望着在座女子说道:“冷瑶能保完璧,多亏几位姐姐妹妹常在二娘面前好话。自此一别,不知何日能见。倘若冷瑶发迹,定为姐妹们赎回良籍!”
年长的女子轻叹道:“妹妹有这心便好,但我们这些女子,就是赎回良籍,又能作何?还不是在男人那里讨生活。倒是妹妹,既然脱离苦海,就不要回头了,忘了我们这些姐妹们吧!”
众人说了几句,又是喝酒。最后喝的比说的还多,醉意熏熏回去了。
冷瑶守在窗前,看着灯火渐消,夤夜冷寂,天光渐明。她才起身,不带一丝犹豫,离开了自己生活了五年的小房间。
夏家马车来时,车夫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醉红楼台阶前的冷瑶,他有些惊讶,又看了看冷瑶四周,问道:“冷小姐,你的行李呢?”
“我没有行李!”冷瑶回道。
夏宥期掀帘跳出马车,颇为赞赏地瞧了冷瑶一眼,躬身笑道:“陛下,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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