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半的秋狝已经过去,姜衍君如愿拿到了金箭簇,却没有如约交给沈弗攸。
不论是将领的忠,还是符氏余部的心之所向,她都要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初陵城破,已有了一个前车之鉴,她断不可能容忍这样的悲剧再次上演。
西京城的诡谲云涌未停,居雍宫的权柄争斗尚在继续。
十一月,南境衡州的桂郡,江阳关大捷,酆州牧有平定三州之功,得南境数万部众归降,即日领命回京。
起初京师那些不敢冒头的将领,只当周将军请命南征是个笑话,只凭驻守酆州的两万府兵,外加朝廷拨给的三万兵马,平定南边三州岂是易事?
只是谁也不知,酆州之东的永州,尚在沈氏的掌控之下。那位沈州牧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周樵将军送去了不少助力。
粮草、兵器,跟不要钱似的投入南边的战场。
所以明面上只有五万镇南兵士,加上永州牧借的兵,足足有十万之多。
除了沈家与酆州境内的几个小士族,选择站在了虞朝宗室这一边。其余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世家,皆选择瑟缩着齐氏的羽翼之后,分一杯羹。
甚至连周樵一介莽夫,也不禁感叹,世人皆认齐丞相与温太傅是国朝股肱之臣,不曾想沈州牧才真真是国之忠臣啊!
南边战事初定,周樵将军暗中领三千精兵回京,这会儿已经驻扎在西京城外三十里。
那日西京城门大开,将军身披银盔亮甲,策着高头大马,踏过天街。
寒光映着刀枪剑戟,军阵步履齐整,剑履铿锵。
京城百姓多出门围观,万人空巷。
姜衍君从西苑回府的路上,也见到了那阵仗。
此时见着那人无限风光,好似想起了父亲尚在世的时候,披甲驱马入朝去,也是这样的英明神武。
姜衍君定定立在街角望了许久,望着那将军骑马而过,望着那阵仗将百姓落在后头。直到身旁人的声音将她从渺远的记忆拉回现实,方才如梦初醒。
温尚瑾问她:“怎么了?叫你许久也不应。”
“没什么。”姜衍君淡淡笑着,只叹一句:“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际,国运系焉。”*
可偏就是这么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昭示了以后许多人的命运。
他又道:“回去吧。”
姜衍君点点头,裹紧了裘氅,与之一并折返于归家途中。
今年的雪下得迟,此时只有冻风磨砺,不断阻着回程的路。
没过多久,宫中就传来消息,那周将军仗着军功,自封太尉,掌管宫中禁卫军。
一时间,朝中风向又开始倾斜,洛氏隐隐有崛起之意。
齐氏阵营下的几个世家,近来也多受打压,财、政、军权也多被分割了去。
坊间突然有人传言,周樵匹夫自恃功高,有诛灭朝臣,祸乱朝纲之心。
也不知是谁散播的遑论,前几日京城人眼中的平叛功臣有多伟岸,这几日施加于他的评价便有多刻薄。
齐氏向来懂得掌控人心背向。
从前齐氏风光无限,手握王爵,口含天宪。谁人都知晓周樵会助洛氏王朝清算齐氏,不过时间早晚罢了。
几日后,周太后召其兄入宫,言道:“余观齐氏早有不臣之心,独揽朝政多时。其子更是目中无人,不肯将宫规王法放在眼里!当时只迫于倾覆败军之际,朝中无人可用,才不得不放权于他。以至后来功高盖主,又得了几个世家扶助,竟蔑视起君威来了。幸而太尉如今有功勋在身,又得南境数万部众拥护,得以制衡,暂时浇一浇他的嚣张气焰,不然这江山社稷,便真要落到齐家手里了。”
周樵道:“太后莫急,如今南境十万兵马在手,又有沈州牧暗自协助,我定不会让他们继续坐大。”
周太后道:“只是齐晋一日不除,余便一日不得安眠。”
周樵道:“太后只需交代陛下,召齐晋入宫来,我于崇明殿设数百精兵埋伏,定教他有去无回!”
十二月初八日,大雪。
一则突如其来的圣旨穿过漫天风雪抵达齐府,今日腊八节,陛下特召齐丞相入宫宴饮。
齐府上下,谁人都知晓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鸿门宴。
旨意之下,人人垂首而不语。
“臣,齐晋,领旨!”
短短数言,掷地有声,惊破这风雪的喧嚣。
齐晋还是毅然领了旨。
齐家的三位公子皆拦在父亲身前,劝阻道:“父亲,不能去!”
齐慎道:“正是,谁人不晓周樵安的什么心?”
齐晋抚须长叹道:“旨意已达,我身为一朝重臣,岂能抗旨?”
齐恂道:“抗了旨又如何,若他们要取父亲性命,儿便替您掀了这朝廷!”
齐晋指着他怒骂道:“竖子!你给我闭嘴!此番大逆不道之言,往后尽数给我咽进肚子里!”
“父亲!”齐恂一步步跪着上前,再拜恳请,“父亲万不能去啊!”
齐晋道:“不必再劝,宫中我自留有人手,无须担心。”
说罢,便怀揣一则圣旨,决然踏出门去。
是日夜里,齐府留有一盏未熄的灯,悬在檐下,照彻飘落的微尘。
举家无眠,齐恂亦按剑守着,在等宫里的消息。
入夜后的几个时辰显得格外漫长。
庭前雪又积了满地。
直至疾驰的车轮如雷霆乍惊,乍破西京城的死寂。
齐府的所有人都聚集到前院,又被从外头回来的随侍遣散了去,不容许声张。
只见那午间才安然出门的家主,此刻由侍从搀扶着走进门来,身上披一件宽大的氅衣,衣袍之下可见触目惊心的箭伤,暗红的血液自层层衣料渗透而出。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箭上有毒,快去寻医官来!”
齐晋抬手示意,道:“无事,不准声张。”
此一夜,北方呼啸,有如刀兵相接的嗡鸣,不曾停歇。
姜衍君只觉得这夜极冷,比去年的冬日,坐在沣水的浮桥之上,任由冬风咋呼的那一日还冷些。
那一次齐恂策马横枪,是直奔着取她首级而去的,姜衍君也险些被他挑下河去。
也是在那时,有个少年横剑挡在了她面前。
在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他貌似是第一次与齐恂刀剑相向。
彼时她还不是温二公子的妻子,只是个屡屡对他恶语相向的陌路人。
这样的扶助,此后还会有吗?
倘若温尚瑾知晓,自己的枕边人,一开始的目的就是取齐恂的性命,这样的偏私,还会再有吗?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这些。
姜衍君躺在床上许久不曾入眠,却因枕畔之人早早陷入了浅眠,故而不敢辗转反侧。
她突然想侧目,好好看一看他,看他眉眼的轮廓,眼睫的弧度……
成婚一年有余,她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眼前人,更别提像现在这样,不带对视的注视,少之又少。
自小在中原长大的男子,眉目硬朗,不像南方水土养出来的人儿那样五官柔和,他时时急躁,也从不温和。平时里往凭几上一靠,坐也没个坐相,便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慵姿。
少年的手置于软枕上,指尖因裸露在外而冻得有些泛红。
不只是什么驱使,姜衍君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掌,刚刚捂热的手错进他的指缝中,与冰冷的指节相扣在一起。
堪堪契合。
她如是想着。
只是这一次,不像在围场的秋夜里,他掌心那般灼热,两只手只交叠了一瞬便分开了。
掌心的薄茧,是他经常拉弓留下的痕迹。
那一次为了给她取金箭簇,掌中还磨出了好几个水泡。到头来只得到她一句毫无诚意的“谢谢”,甚至连替他擦药的殷勤也无。
不过温二公子擅长给自己找台阶下,振振有词曰:“我又不是那女儿家,这么些个不起眼的小伤,还须得擦药,岂不让齐恂笑话我。”
思及此,她又笑了。
本想收回了手,就这样睡了。
怎料少年却突然收紧了力道,死死扣住她的手,令其挣脱不开。
温尚瑾缓缓睁开眼来,洋洋笑道:“我原不知,衍君竟还有这样一副面孔。平日里对我爱答不理,却趁我睡着时,对我上下其手?不妨自己说来,有多少个夜晚是像这样的?”
“没有。”姜衍君矢口否认。
就这一次,还被他抓了个现行。
温二公子此时应该还不知晓,自己的妻子方才对他改观了些许,却又因他装睡引她上套,这会儿形象又一次跌落谷底。
姜衍君道:“你装睡的是不是?”
“不是。”温尚瑾的目光先是落在二人相扣的手指上,又缓缓移至枕畔人的玉容上来。
只不过此刻的玉容隐隐又要动怒。
他笑言:“察觉到某个人在瞧我,我便醒了。”
姜衍君眼睫轻扇,目光也一并躲闪着,小声道:“那这会儿,可以松手了吗?”
他说:“不好。”
“我舍不得。”
话音落下的间隙,他又将手箍得更紧了些。
舍不得什么呢?
“舍不得我吗?” 姜衍君喃喃道,“我就在这儿,又不会躲。”
温尚瑾道:“你会。”
他总执着于衍君掌心缠着的布条,她欲遮那道伤疤,便是在躲,在逃避。
至于她在逃避些什么……
温尚瑾又一次当着她的面,解下那一层一层的绸缎,任由掌心的疤痕裸露,才再次十指相扣。
如此,才能算作是契合。
他问:“这道疤为什么一定要遮?”
姜衍君此刻才情愿同他说起,同他解释道:“你或许也曾听旁人提起过,我当初是如何不听管教,也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有位相士给我看手相时,他说我少时命途坎坷,虽生有贵命,却因我性子孤僻乖戾,此一生殚精竭虑难以顺遂……他说我今生父母缘薄,可胜在姻缘美满……”
“那时我不知他是不是温家人寻来的托,怎么净说我的不是,却一言一语都说尽了你温家的好处。旁人只知我在他说完姻缘之后,就往银炉中取了块明炭,灼去了掌心所有的纹路。所以他们才总说,我是对与你的姻缘不满……”
她攥着的手陡然收紧,只听她倾诉满腹怨怼,抑或是经年累月的委屈。
她说:“不是如此的,我憎恨他们乱语胡言,从不是因为姻缘。只是因为——他还说了一句,我小指根上有杂纹冲破,那是于父母不利的手相……”
“所以我才走的。从前我不信这些命数,自以为这些虚词废说左右不了我的人生。哪怕命中注定我克父克母,我以为我离家够远,就不会给父母招致祸端。”
“谁又能料到,偏是在我离家的第四年,符氏举家遭了难。”
也正是因她当初逃离了符家,也逃了符氏与温氏两家的联姻,以至于后来齐恂兵临城下之时,温氏置身事外,没有站在符氏这边。
原来命数竟是这般在冥冥之中注定的。
所以,初衷是为了不给父母招致祸端,却还是无意之中导致了符氏的覆灭。
今日她将这些罪责统统揽到了自己身上,如此歉疚的模样,倒不像她了。
温尚瑾垂眸听她诉说了许久,可抬眼见她苍白面孔,凌乱发丝,青丝掩去眼尾的薄红,却又是无比真实。
或许她头一遭将这些心迹剖陈吐露于旁人,不为诉说,不为博取同情,只为聊以慰藉多年以来压抑心头的梦魇。
温尚瑾不知怎的就触景生了情,心头也冒涌出许多莫名的情愫来,只得柔声安慰她说:“不是如此的,不要这样想。哪能听了那些神棍信口胡诌的话,哪里就怪在了你身上?”
姜衍君默默看着他,抿唇不语。
于是少年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她掌心的痕迹,他侧目注视着她的伤疤,仿佛透过此处去窥见她的过往。总觉得,这是除了相拥以外,离心脏更近的地方。
或许他此刻出了神,姜衍君往前挪了些许,挨得离他极近。
呼吸间升起屡屡热气,模糊了彼此的神色。谁也不曾将彼此眼中的晦涩看清。
她还能怎么做,才能让温二公子向她走近些许,可以生出弃了功名利禄不要,也会追随于她的衷情。
此生凉薄填身,从一出生便浸在名利场里,齐恂曾因涣君动摇,而他温尚瑾会是这样的人吗?
姜衍君如是想着。
相扣的十指不曾分开,她缓缓俯下身来,散落的乌发也一并垂下,垂在那人白皙的肩颈。
亲吻不曾落下,温尚瑾却偏头躲了去,于是少女的唇角只蹭着他的面颊,如蜻蜓点水般略过。
她正遗憾,不喜欢我吗?
只听他声音沙哑道:“不要如此。”
还没等她问为何,便又听他道:“我知道你不愿意。”
衍君:是我编的太假了吗?
*君子小人进退消长之际,此半句出自《宋史·列传·卷九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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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鹬蚌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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