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琼林镇主街大路上一片喧嚣。
苏含章裹着一身带毛领的锦袍,侧身倚在自家的马车上打瞌睡,车轮行在路上发出一阵“吱吱悠悠”声,实在是个很好的催眠曲。
小福有些担心的看着浑浑噩噩的含章,给睡着的小公子脚下又包了块毯子。
“少爷,不行咱们就不去登高阁了吧,瞧着你不是很精神的样子。”
含章听言,打了个哈欠,抬手擦了擦眼角挤出来的眼泪。
“没事没事,我好着呢,就是困,到地方就好了。”
含章说这话也颇为心虚,他心想,能不困么!昨夜大王八从院中的花池子里爬出来,非常履行诺言的蹲在他床下的鞋踏上,给自己讲了一夜的妖怪小故事。
倒是没有多说他们津水里怎样怎样,大多是什么山林水木的小妖怪,到人间的奇遇。
令他记忆尤深的,是王八讲的一只黄鼠狼,他修成之后出门讨“人”的封正,结果鬼头鬼脑的在人间县城转了好久,也没找到一个有大德能够给他封正的人。
“什么,封正是什么,还得找个大德之人?”
王八的“人话”说得正经不错,一口地道的官话,要比其他小妖好很多。
“封正就是山精妖怪修炼到一定境界,需要的一场认可与造化,成则化人形,上另一境界,不成,那就白修啦,千儿百年的苦修,一朝散尽呢。”
“啊?你们也不容易哦。”含章趴在被窝里感慨。
王八翻过龟壳,晒着由小窗透进来的皎皎月光,煞有其事的点头,“很艰难的。”
“那寻常人能封吗?我给你封一个呀!”
王八赶紧摆摆手,“不能乱封的,大德之人,修道之人,他们命格硬啊,能受精灵朝拜,又能判断和印证,”
“这样啊,那只黄鼠狼可怎么办呢。”
“诶呦,那鬼迷日眼的东西,眼见百年苦修就要功亏一篑,心里苦闷,就在夜里把县城里的鸡都偷吃了。”
“嚯!挺能吃啊。”
王八却摇头,“天一亮,百姓们都气愤不已,告到了县衙。但黄鼠狼封正期限将至,实在慌不择人,因为偷鸡又人人喊打,无奈,直接找上正在升堂的县令。县令一见罪魁祸首自投罗网,便将苦主们都叫来了。”
“呃,结果,封成了么。”听着就有些悬的样子。
“唉,那县令命格不行啊,只成了一半,小黄他变得人身鼠头的,还得给被偷鸡的人家干活还账,可苦呢。由此可见,人间诱惑太多了,妖生艰难。”
含章看着这大王八妖怪一脸戚戚的样子,倒是觉得人不一定要怕妖怪,说不定妖怪们更怕人一些呢。
“那你们怎么办啊。”含章想着昨日往池子里放了那么多点心,早晨就都不见了,可见小妖怪也不少,都怎么封正呢?
人世里哪有那么多有大德的人,难道,不会是,逮着一个,就可劲儿的薅羊毛吧,这样想起来,岂不是每天都有妖怪在他眼前排着队等封,大德之人,也很惨呢……
含章正乱想,王八却颇为自豪的说,“我们有大人啊!”。
只是说到他们那个从天而降,还被雷劈糊了的“光芒万丈赤金巨龙”,小妖嘴就严起来了,说什么也不再多讲,反倒指指点点的问起含章来。
“公子你找得怎么样了?我们大人有下落吗!”
含章也愧疚,他那日包票打得挺好,但找来找去,苏府都翻遍了,也没见着什么“大人”的一点影子。
所以,今日借着同宗表兄的邀请,他出了门来到登高阁,还能在苏府外的琼林镇到处找一找,万万不要辜负了人家小妖怪们的一番嘱托呐。
无奈昨夜睡得太晚,一路上昏昏欲睡的,到了登高阁,马车一停,苏含章才精神过来。
甫一下车,常年不出门的小公子就被眼前的高楼镇住了,高楼耸立在琼林镇最中央的位置,雕栏画柱,好不精致,楼中热闹喧嚣,鼓乐齐奏,真是盛景。
苏含章看着眼前金粉而成的牌匾,上写“登高楼”三字,他顿时诗意大发,一甩宽袖,念念有词。
“诶呀,真是六曲雕栏百尺楼,帘波不定瓦如流。浮云已映楼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钩啊!”
小福收起了马车下的板凳,听他们少爷“叽里哇啦”说了一堆,眼神中透露着缺少知识的澄澈,于是他只掏了掏耳朵,愣头愣脑的问了一句。
“啥?”
苏含章叹了口气,拍了拍小厮的肩膀。
“我说,楼真高……”
“哦哦。”小福恍悟,然后大大的赞同点头。
“少爷你这几年身体不好没来过,登高楼也是前年才改成这样的,原来也不怎么高,现在不仅改了楼,里边一共五层,每层的营生都不一样,新老板是个歌姬,长得很美。”
说完,小福还凑近了小公子低声说了一句,“听说五层还能寻花问柳呢!”
含章诧异,而后又瞥向自己的小厮,“你小子,怕不是去过吧。”
小福赶紧摇头,“都是有头有脸的才能上五层的,一般人上不去。”
两人说话间,便被门口的掌柜迎进了门,掌柜一看苏府的豪华马车,还有含章一身的锦绣,就知道这是个有身份的。
“诶呦,小公子是吃酒还是喝茶,是听曲还是赏花啊。”
苏含章没应付过这样热情的盘问,于是赶紧从袖口拿出苏明的请帖,“找人找人!”
“原来是明公子的客人啊,快快,三楼请!”
说着,苏含章便顺着楼梯一路被带到四楼,期间他好奇的迅速往旁边路过的几层瞟了瞟,可见一层是吃饭喝酒的,二层是摇色子行令的,三楼便是设酒宴的地方,其间还搭了台子给歌姬舞姬。
苏明正被人拉着敬酒,含章踌躇了一会儿,看着人太多了,便悻悻的放下了手,没上前打招呼,寻了一处空席便坐下了。
只是他自打一进门,好多人就已经注意到,实在是苏小公子长得漂亮俊秀,想要来搭话,但大多都不认识这个久不出门的苏家小公子。
于是便有人去意会酒宴的东道主,苏明刚灌下一壶酒,闻言往角落的桌边一看,心里也“嚯”一声,这小公子真嫩啊,是谁家的,怎么没见过?
苏含章就像个玉人似的,端着茶杯拘谨的坐在窗下。
直到苏明来见礼,两相一介绍,苏明才想起来,这可不是他堂伯家的小儿子苏含章么!
前几年他去拜见大伯父,还见过一眼呢,只是那时候眼前的这位俊公子还没长开,又一身病气,如今可真是宝珠脱尘了,叫人不敢认。
苏明酒气一上来,拉着含章就往人群里走,和宴席上的众人介绍,“这是我本家弟弟,怎样,叫你们都来见识见识!”
含章倒也觉得新鲜,好热闹啊!
于是别人朝他敬酒,他就朝人家拱手作揖,还好没人非要给他喝酒,他正庆幸,殊不知,苏小公子病弱娇贵,是整个琼林镇都有名的,苏家爷俩这些年流水的银子砸进名医名药里,愣是养活了一个从鬼门关抢回来的小儿子。
谁也不敢给他灌酒啊,这要是有个万一,苏老大得生撕了他们。
含章看什么都新鲜,一路被让到了主桌,桌上好些是苏家族里的长兄长舅,和蔼的问了些寻常话。
“小弟,你大哥什么时候回来啊,他还欠我一顿酒呢。”
含章被夹了一满碗的鱼肉,此刻吃得一嘴油,还要分神说话,“唔,窝大哥和爹爹写信说快了,不过赶不上表兄的喜事,叫我过来跃进薄力。”
主位上年长的舅舅则摆手,“叫人家消停吃饭,一会儿该噎着了。”
众人便笑,几个喝酒的爷们心中还想,苏老爹长得不怎样,大儿子也魁梧的很,这小儿子倒是娇娇贵贵斯文的紧,该是像他那早逝的夫人了,嘿!可真会生。
只是含章边吃,心中还记着小妖怪们的托付,一双桃花眼四处瞄,在坐的他都看遍了,只有高台上舞姬身后的屏风挡的严严实实,隐隐约约的看不清。
而等众人酒过三巡之后,歌姬舞姬们便带着香风飘然下台来,穿梭在宾客间巧言欢笑,更有甚者被揽入怀中,含章这才反应过来,在座好像都是男客。
苏明更是抱着领舞的女姬肆意饮酒,很风流的样子。
含章看着直皱眉,这个表兄不是要成亲了么,怎么这样不自重,岂不是有负人家深闺女儿的春心。
主桌的大部分男客也被吸引过去,含章身边空出一大片,还好小福护得紧,没人贴坐在他家少爷怀里,小福看着一个个珠圆玉润的娇娘,深怕姑娘们一个不小心,坐坏了他家小公子的大腿……
这时候,曲班的调子一转,琵琶弹得更是嘈嘈切切,屏风后走出一位身段绝佳的女子来,酒宴之上一时间一阵吸气与喧哗。
“这,不是朝云姑娘吗!”
“好啊你个苏明,竟然面子这么大,登高阁的掌柜朝云姑娘都叫你请来了!”
苏明也迷糊,他哪有那个能耐,不过酒劲上头,又被吹捧了一番,哪里还管这个。
含章也抬头看,那女子粉鬓香腮,头上飞云髻上满是珠翠,整个人看起来风情万种的。
只是他倒是没注意这些,小公子只是慨叹。
“哇,这个姑娘头上的珍珠可真大啊!”
朝云头上插着一对粉贝珠翠,鬓间一颗大珍珠流光溢彩,耀眼极了。
只是小福哪还能听见他们公子说什么,早已经被朝云迷得五迷三道了。
场面更加热闹起来,这时候,却有一位红衣女子,一碗茶汤淋在含章的后背上,烫得含章“诶呦”一声,女子身段娇软,连连致歉,含章怕主人家责怪女子,直说不打紧。
小福赶紧给含章脱下浸着热茶的外衫,但里衣也湿了,正恼怒间,却见本不怎么理人的朝云轻移莲步,走到了含章面前。
“这位小公子怎么称呼,是我家的女婢们粗手笨脚,不如公子随我去楼上更换衣衫,聊表歉意。”
朝云声音柔软,没等含章反驳说不用,他回府就行,身边的苏明等人就起哄,直推着含章往楼上走,还说什么,“这是我家族弟,姓苏,唤作含章,承蒙朝云姑娘不弃,咱们哥儿几个这就送他上楼!”
等含章被七手八脚的推上楼,这些个表兄什么的,就被侍女带走了,独留自己在一处堂皇的锦室中,当真处处都以珍珠装饰,就连灯座,都是金边嵌了贝母。
奢华之中,唯独软塌边的白墙上,挂了一副清淡的美人图,工笔细腻,情思浓稠,被呵护的很好。
珠帘后的粉色香烛,升起袅袅青烟,气味香得腻人。
屋里也没人,含章抬步就要出门,却被侍女拦下,说什么等衣裳来了给郎君换上。
若是男子阻拦,含章说不得还要冲一冲,可门前都是女子,人人力气还大,他又少见女客,面皮子薄,就怕唐突了人家,还真就困在这了,连小福都不知道去哪找。
这厢的小公子手足无措,那厢的登高阁老板朝云眯着双目问身边的侍女,“晕了么。”
侍女面色难看,“没,奇怪,那可是您珠粉制成的蜡。”
朝云低头思索,“也罢,他浑身缭绕妖息,该是料想不错,我亲自去试探,为了张郎,死活我都认了。”
含章正纳闷的不行,就见门口那位朝云大掌柜施施然的走了进来,她手拿一件文人衫袍,礼数周全极了,叫含章也不好推辞。
说话间就要给小公子换衣裳,含章赶忙摆手,“我自来我自来,不劳烦姐姐了。”
只是朝云也没听他的,递衣衫的当口,她缩着瞳孔,伸手就去探含章的胸口处。
却不料,“嗡”的一声,一阵怒龙低吟,含章浑身金光一闪,朝云瞬间便被弹了出去,“嘭”的撞在墙壁上,滚落在地,吐了一大口血,头上的珍珠都暗了一个颜色。
那些所谓的侍女们,离得近的,被金光的余威波及,“啊呀”一声,化作各色的蚌壳,“噼里啪啦”的掉在地上。离得远的,则疯狂逃窜。
但这楼也有玄机,楼下竟丝毫也听不到楼上这样大的动静。
室内金光大绽,室外突然也晴空霹雳,护在含章周身的金光这才暗暗消散。
这时再看,屋内成人形的,只剩一个昏迷的朝云。
还有被一股力托着,闭目昏睡,浮在半空的苏含章。
琼林镇上空,原本还艳阳高照,却迅速的阴了天,乌云遮蔽之下,这一处登高楼的香室中,竟雾气氤氲起来。
一道高大漆黑的人影,显现在水雾朦胧中,伸出手臂,抱起昏睡的苏小公子,继而消失在屋内,独留一室缭绕的水汽。
“六曲雕栏百尺楼,帘波不定瓦如流。浮云已映楼西北,更向云西待月钩。”欧阳修写哒!
其实就是四个字,楼真高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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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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