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里，海娘不自觉弯了眼睛。原来这本名为剑谱的老书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剑谱，只是它原本的主人起了个剑谱的名字，常言道不可以貌取人，放在这里倒是自己以名取书了，她在心里想。
门口传来阵走动声，草帘子被打开又合上，是刘老回来了。
他先是在外堂跺了跺脚，将身上披的厚袍子脱下来挂在墙上后，走进了旁角的小隔间，从里面拿出两个杯子和只长嘴的大铁壶。
老人走到里屋，随着海娘坐在地上的动作，也一并坐下，相当没有讲究。大铁壶里盛放的是不知道用哪种叶子煮出来的水，即使隔着盖子，也依旧能闻见一股提神醒脑的清爽香气。
刘老将两只杯子全部倒满水后，双手捧起自己那只杯，眯着眼睛一口一口喝了起来。因在室内，老人平日里常常带着的毛毡帽子早早被摘下，露出帽子之下，一颗堪称圆润光亮的脑袋。
没有头发的白胡子老翁，盘腿坐在边上，悠闲地喝着茶，这个场景就像一幅昏黄的老画，带着独属于乡野的安宁平和。
海娘在村中碰见过不少上了年岁的老人，他们缓缓走在村头巷末，身后还总是跟着一条尾巴摇晃出残影的小狗。虽然狗的样貌大同小异，但蜃海却能一眼认出，自己碰见好几次的都是同一条狗。
来刘老这边取东西的时候，她遇上了另一条即将下崽的大黄狗。那狗毛色油亮，四肢修长，动起来的时候带着风，眼睛也亮亮的，看着就令人心生喜欢。
自己以后也有机会养一条吗？海娘想着。
在以后的某一天，和子皿婆婆一起坐在屋前的台阶上，她们一起捧着茶水喝着，旁边会有一条尾巴摇到飞起的小狗绕着她们走来走去，而那个时候又或许是春天，院子里的老树会长出嫩芽，会有小鸟落在树梢上鸣叫，兴许还会在小院里安了家。
那般日子真好。光是想想都觉得真好。
刘老察觉到海娘不再继续看手里的书，反而盯着他瞧个不停，于是放下杯子，示意海娘放在她那头的茶水：“水趁热喝啊，你继续看着，我坐这歇会儿。”
海娘眨了眨眼睛，她看了看刘老，又看了看门口。她说不了话，只能用动作和别人交流。
“你想问我刚才干什么去了？”刘老道。
海娘点了点头。
刘老做的事和阿牛他们有关，海娘只听了一耳朵，大概知道是猎狼的事，山林中的狼很危险，是能吃人的，虽然阿牛猎狼留下来的狼牙能串成项链，可她还是有些担心。
刘老清楚海娘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你担心阿牛啊。”老人笑道，“担心谁也不用担心他。阿牛那小子皮实得很。”
“这书好看吗？”他对阿牛他们的事情兴致缺缺，反而直接问起海娘的读书感受。
雪白胡子的老人边说着，边伸出手，从地上拿起敞开的书，往后面翻了翻，书页在翻动中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见刘老如此镇定自若，海娘也放下心来。听见被问起书好看与否，她点了点头，虽然这并不是真正的剑谱，但确实很好看。写《剑谱》的那位，一定是个很有意思的存在。
“知道是谁写的吗？”刘老翻动着书，粗略看着其中内容，问海娘道。
姑娘点了点头，尽管只看了一两页，但她知道写书的龙大侠全名叫龙烈，是个妖怪，他希望以后看书的人帮他立个碑。
从老书的破旧程度来看，至少已有百年的历史，那位叫龙烈的大侠，想到这里，海娘嘴角不自觉露出个笑，这位龙大侠定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不知道他以后有没有娶妻，有没有后人。兴许这本像极了个人生活记录的书里，或者说记录册子里，会不会揭示答案。
她想着，待她看完了整本册子，了解清楚了大致情况，便为这位素未谋面的龙烈龙大侠立个碑。反正他本妖的要求并不高，可以用作墓碑的木板在村子里随处可见。
想到此处，她的眼前仿佛能看见一个肆意又昂扬的少年，随着春去秋来，日月更替，最后变成了一座青坟。她又有些不忍心将这个册子读得太快了，这样就好像那个少年还活在书里一般。
刘老翻着翻着书，不知为什么，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太过突兀，而且比起被逗笑的那种笑意，刘老的笑声里还含着点别的东西。海娘听不懂，只是觉得老人虽然在笑，可好像并不是在开心。
刘老笑了很久，他的白胡子都一颤一颤的，甚至笑出了眼泪。在海娘取东西之前，刘老其实早就将这个册子翻来覆去看了很多很多遍。
他把册子翻到海娘最初敞开的位置放回到地上。
在海娘有些疑惑的目光里，老人缓缓开口：“这书虽然废话颇多，但后头还是写了点真材实料的，叫剑谱也算说得通。不过……”
刘老再次笑了起来，但这次比刚才持续的时间短了不少，他继续对海娘道：“这里面写的大部分都是落笔者不堪回首的过去，也不知道当年他怎么想的，把这不甚光荣的玩意儿让匠人印制成了册子，在……广泛分发。”
刘老有些地方说得模糊，海娘并不追根问底，只是静静听着。
“那些册子最后的结局估计都是做了茅坑里的东西。毕竟他那开头全是废话，而他当时没什么名气，想学剑的脾气大多急躁，被‘剑谱’俩字勾着买了书，但看了开头就觉得上了当，根本看不到后头的真材实料，而看的下去的闲人，怕也认不得其中的真材实料。”
“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能再次看见这茅厕读物。”
“真是……”刘老抹了抹眼角笑出的眼泪，在那阵甚至可以用开怀去形容的大笑之后，老人的表情变得很寂寞，“时光如白骥过隙，一去不复返，虽往事历历在目，可而今，早已物是人非。”
听着刘老所说，海娘也觉得有些伤感，只是还未等她收拾好情绪，便听见刘老笑着问自己：“知道咱们村为什么叫孤魂村吗？”
海娘看向白胡子老人。
因为村子比较偏僻，又有些贫瘠？
但起名孤魂村听起来就有些不大吉利。会是和给小孩起名狗蛋，希望孩子贱名好养活那般相同的道理，给村子起名孤魂，希愿村子能长久存在的意思吗？
刘老看着姑娘亮晶晶的眼睛，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
“砰”一声巨响，一匹灰毛的野狼便应声倒地。清瘦的老人收回长管状的枪，跟在身侧的人便立刻跑到狼尸边上翻找了一番。
“这回是少了一只肺和肝。”那人踩在狼尸身上擦了擦鞋底，又狠狠踢了一脚，将死狼踢出了几米开外，他啐了一口，“真是成了精的畜生，怕是又要整些邪门的事。”
一旁的灌木丛忽然发出了一阵响动，有什么东西要过来了，正在说话的年轻人立刻抬起手里的长枪，对准发出响声的位置。
“是我，别走火。”从灌木里走出个同样提着长枪的人，李贵一脸惊恐，“娄青啊娄青，兄弟别没死在狼口之下，死在自己人手里，这得多憋屈。”
娄青收回枪：“下次回来的时候出点声。”
阿牛从灌木里闪了出来，走到一旁正坐在树下擦枪的老人身边道：“崔老，那边的深潭几乎让狼尸堆满了，我和李贵检查了最上面的几头，全是缺了内脏的。”
他们一行人正在调查村里河水被污染的事情。
通过收集的线索可以判断出整起事件十分简单——众多死狼堆积在作为河水中段水源的深潭里，流出来的血污了下半段的水。
村子里的怪事果然是山里的这群野狼搞得鬼。
“最上面的狼甚至还在喘气。”李贵道，“畜生就是畜生，对待自己的同族都这么狠。”
“其他的呢？还发现了什么？”被称为崔老的老人擦着枪不紧不慢道。
“狼血的味道不对。”阿牛回忆着深潭处的细节，“虽然临近冬天，温度很低，但压在下面的死狼已经开始腐烂了，新旧狼尸的血液混在一起发出的应该是一种腐朽难闻的味道，但整个潭水散发的气味过于新鲜了。”
“还带着甜味呢。”李贵补充着。
另一头，去追猎野狼的马汉董平两人在此时也回来了。
两人分别拽着一头野狼的尾巴扔到空地上。
“崔老，这叫枪的玩意比刀好使多了，一响死一头，真他娘的爽，您老人家是从哪搞来的此等神物？”董平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兴奋道。
崔老眼皮都不抬一下：“不该问的别问。闭上嘴杀你的狼。”
“好嘞。”董平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在乎答案，他还沉浸在如此简单就能杀死狼的喜悦里——以往在远处射击狼群用到的弓箭，射程可比不过这种叫枪的玩意，杀伤力就更别提了。
这枪哪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声音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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