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用眼角余光看着坐在地上面色发黑的年轻人——马汉喜欢吃，而且并不是胡吃，反倒是十分讲究，对各种菜品总有自己一套独到的见解。
如今面对一堆如此恶心的东西，却觉得那是天下的美味。清醒的头脑对身体本能的反应怕是极为厌恶，这才是马汉呕出来的原因。
他恶心的是他自己的反应。
其实这个时候，崔老十分恶趣味地想着要不要说句诸如“鲜美肘子味的大粪”之类的话，但看到马汉已经是一副承受不住的样子，终是把邪恶的话咽了回去。
“哎，真是像啊。”崔老心想，“连性格都像，但这世上早就……还是别乱说话了，不然真把这些小辈吓着，到时候就得挨老刘的大嘴巴子了。”
“哪处变了？”收回神思，崔老问阿牛。
李贵倒答了话：“变化在狼尸堆，它们矮了不少。”
阿牛点了点头：“之前我们来的时候，狼尸堆要比现在高很多，就跟一座小山一样，现在……”阿牛后退了几步，站到差不多是之前来时站立的位置，大致用目光量了量。
“少了至少五米。”他道。
崔老听完，直接走到潭水旁边，将手浸在了被狼尸染红的潭水里。
老人依旧是那幅垂着眼皮，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阿牛几人静静地围在周围，警戒着潜在暗处的危险。
“哗啦”一声，崔老从血水潭里抽出了手，随意拽了一片旁边树木的叶子，简单擦了擦手上带着的血水。
他抬头看了看高处，密密麻麻的叶子树干遮蔽了天日。
“快要晚上了。”崔老道。
……
与刘老道别后，海娘撑开暗红色的油纸伞，抱着自己的一包东西往回走去，在路上遇见了一个正在溜达步子的老人家。
老人见到海娘乐呵呵道：“忙着呢？”
海娘摇了摇头，她并不忙。
“这是刚从刘老那回来？”
海娘点了点头。
老人远远瞧了一眼海娘怀里抱着的东西，依旧乐呵呵道：“早点回家，今天晚上不太平。”
阿牛也这么说过，海娘想。她点了点头。
这个小插曲并没有引起海娘的注意。村里的大家打招呼的方式多是“吃了吗？”“忙着呢？”“待会吃什么？”“遛早呢？”“遛晚呢？”诸如此类的话。
海娘已经习惯了与看起来眼熟，但其实根本不知道是谁的热情人们进行这种交流。
天上不知道何时蒙上了一层密云，不久，淅淅沥沥的雨便落了下来。雨水打在暗红色的伞面，溅起不少水花，走在伞下的姑娘听着从伞顶传来的声音，缓缓走在纵横交错的小径。撑着伞的臂弯处，抱着海娘本就不多的东西。
姑娘低着头，看着脚下的路，一步一步走着。
偶尔能听见几声鸡鸣与犬吠，伴着家家户户娘子媳妇们招呼着家人吃饭的声音，雨水渐渐下得大了，地面升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海娘走在这雾气里，于某个瞬间，于四面八方的小巷与矮墙中，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孑然一身，没有归处。
她的四周皆是弥漫的白色雾气，她看不见旧时的路，也看不见未来的路。她想象不出神往的将来，亦想象不出昔时的日子，但可能她这一路行至如今，从没停下过步子，所以即使到了现在，到了现在这种仿若新生的状态，她也依旧在走。
可她……大抵是在原地转圈罢了。从未停下，但也从未离开。她得过且过着每一个日子，荒度着过一天是一天的时间，她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透明罩子里，她好像……失去了创造未来的能力。
“怎么能这般想？”海娘很快便在心里否定了刚刚的想法。
子皿婆婆还在等着她回家，海娘并不是孑然一身，她仍有归处。
她会有美满幸福的未来。她会和子皿婆婆一起生活下去，她还要听阿牛唱歌，还要去见识见识丰收节的盛况。
她一定会有美满幸福的未来。
想到此处，海娘不知不觉驻足在原地发起了呆。
“我一定会有美满幸福的未来。”她再次不容置疑地、于心中对自己坚定地强调，可她的胸膛一片死寂，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脚边突然传来毛茸茸的痒意，带着微微的潮湿与温热，海娘的思路被打断，她垂下眸子去看，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的半大小狗正缩在她的脚边打着颤。
毛球一样的团儿，大概是为了避雨，误打误撞跑到了海娘这。海娘想摸一摸这个毛团子，但一只手终究有些不方便。她试探着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步，这小黑狗就追着海娘的脚往前追一步。
海娘走一步，小狗就追一步，来来回回了好几次后，她终于确认自己怕是被这个半大黑团子赖上了。
村子里没主的狗挺多，这段时间或许是狗子们的发情期，海娘想起之前遇见的那条漂亮的，怀着崽子的母犬。脚边的小狗崽看起来只有一个团子大小，估计是刚出生没多久。
海娘有点想把这只小狗带回家——她也确实是想养一只小狗的，在海娘关于未来的构想里，有婆婆，有她，还会有一条小狗。
但海娘自己实际上也算是被子皿婆婆捡回家的，若要再捡一条小狗回去……她觉得应该同婆婆商量一下，若婆婆不同意，她再问问别人家要不要。
大体定了细节，海娘正打算引着小狗回家，却见这小豆丁忽然对着某个方向嘤嘤叫了起来，撒开四条腿便跑出了伞外。
海娘想也没想就追了过去，绕过一条条无人的巷子，路变得越来越偏，周遭的房子渐渐少了，矮墙也越发破败，枯黄的杂草逐渐盖住了小径，终于，小黑狗停了下来。海娘快走几步到了小狗旁边，撑着伞挡住小狗头顶的雨。
小黑狗两只前腿伸在地上，转着圈抖了抖淋湿的毛，而后便坐在海娘脚边同她一起看向前方——
一座枯寂又巨大的古老遗迹静静伫立于朦胧的细雨里。
有细微的光从头顶的云层透射下来，照在古遗迹的一侧，海娘从未在村中见过的、白色的、如同发着光的鸟群围着遗迹盘旋飞翔着。
她与小狗站立于这庞大建筑之下，仿若误入了一个冷色的外境。与古建筑相比，她与小黑狗的身形是如此渺小，如同高山与山脚的石子。
海娘眼前是很高很高的一座塔形建筑，有开阔的宽阶直直抵达塔的大门。塔门是关着的，巨大的石门紧紧闭合，因着时间久远，门上盘旋缠绕着蟒蛇般粗壮的绿色藤蔓，已经很久没有被从外侧打开过了。
依着塔势而建的宽阔阶梯很长，向下便一直延伸到了水里。
整座古遗迹是泡在水中的，绿得发黑的水面倒映着古建筑的影子，在古遗迹正对面，一座青铜巨钟半浸在黑色的水里，它的周身同样缠绕着粗壮的绿色藤蔓，巨钟表面生了一层绿色的铜锈，挂着青铜巨钟的架子经过时间与风雨的洗礼，早已不堪重负，生生从正中间的梁处断成两段。
面前的一切令海娘微微睁大了眼，可心中又不禁生出疑惑——这么庞大高耸的一座古遗迹就位于村子的范围里，即使未到遗迹脚下，从远处也应该可以见到高入云端的塔身，只是海娘却从未见过。
着实奇怪。
忽然，脚边的小黑狗呲着牙，恶狠狠地看着一个方向，“汪汪”叫了起来。
周遭十分空旷寂寥，小黑狗这一叫，连着水面都泛起了涟漪。
海娘独自在偏僻又似乎有些诡异之地，忽地听见一直安静的，偶尔叫起来也是嘤嘤两声的小黑狗发了狂的叫。她心知不妙，顺着小黑狗狂叫的方向仔细看了过去——
惊觉半沉在水中的那只青铜巨钟不远处，竟然立着一头巨大的黑毛野狼。
野狼通体漆黑，加之周围环境光线昏暗，它站立在古遗迹的阴影里，海娘一时之间看走了眼，把这庞大的黑狼当做了古树亦或是老墙的影子。
此刻那野狼发着红的凶恶眼睛正看向海娘这处，虽然黑毛狼离着海娘这边还有些距离，但狼的体型太大，倘若追上来，也不过是几步的事。
已经来不及考虑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地方，而此地又为什么会有野狼。海娘握紧了手中的红伞，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她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尽管她深知自己没有武器，且身有残疾，当下的境况已然威胁着自己的生命，但面对野兽的时候万万不能露了怯，野生的动物对恐惧总会有着犀利的直觉。
假若露了哪怕只有一丝妄图退缩的想法，对面的畜生便会毫不犹豫的扑杀过来。因为在它们眼中——
逃跑的，便是猎物。
海娘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理解畜生的想法，她咬着牙立在原地，试图让自己更有气势一些。
黑毛野狼似乎真的被海娘的“气势”吓住了，它在原地徘徊着，粗糙锋利的尾巴不耐烦地甩来甩去，与地面摩擦时发出刀刃一般的声音。
加油加油，争取日更。
冬至已过，前进前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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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深林鬼蜮狼与人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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