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畔,烟波粼粼。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做人,不是什么难事。”
氛雾弥漫,霖娘几近透明的身躯半隐水面之中,她仰面望向岸上的女子:“你何时才肯救我出水?”
时至今日,霖娘仍不能习惯如此直面岸上那张她自己的脸,那仍旧是一张鲜妍的脸,相反,水中的霖娘却变了些样子。
她在水中断气,死后自然化为水鬼。
她的头发变得很长,皮肤惨白,额头还生出些像细小鱼鳞般闪闪发光的印痕,半个身子都融在水中,仿佛水便是她的双腿,也因此,她离不开这条阴冷潮湿的黑水河一步。
“你生来就是人,”
岸上的女子虽然皮肤苍白,却仍有血气,她的笑容不再僵硬诡异,反而烂漫极了,“不论你们做什么,都是你们人的本能,对你来说自然不难。”
她垂眸看了一眼纤细白皙的手指间缠绕的乌黑发丝:“可我又不了解你们。”
霖娘在水中看她,几乎是她话音才落,女子抬起脸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顷刻闪烁暗红的光芒,与此同时,一阵轻烟仿佛自她袖中而出,混入河上雨雾,却钻入水中,顷刻搅动波涛万顷。
水声剧烈激荡,霖娘猝不及防地被上涌的河水托起,那烟雾竟然裹住了河水,连同她在其中,不受控地飞向岸边。
轻烟擦过岸上女子腰间衣料,瞬间化为一只通体暗红,精致小巧的葫芦,将霖娘连同河水收入葫芦中。
而浑浊的雾气中,黑水河的水面竟低下去一半,裸露出河岸底下更为湿润的泥土。
女子摸着腰侧的葫芦,缓缓转身。
她才走出几步,沾了雨滴的耳朵倏尔轻动一下,她抬起那双暗红的眸子,望向不远处的那片林子。
林中杂声渐起。
很快近了。
那是人纷杂的步履声。
他们接二连三地钻出林子来,冒雨往河滩上跑,老鱼头最先看见站立在不远处的那个女子,她穿着绯红的衣裙,又配着一件翠绿的外衫,臂上还挽着鹅黄的披帛。
真可谓是一种惨不忍睹的鲜艳。
老鱼头看见那女子的双目,竟然是暗红的,他倒吸一口凉气,抹去松弛耷拉的眼皮上的雨水,再定睛一看,那女子眼瞳盈盈,犹如点漆。
原是他看错了。
但老鱼头心中仍突突地跳,身边几个年轻人也瞧见那女子了,他们连忙奔过去喊:“霖娘在这儿!”
十几个村民很快将女子团团围住,女子那双眼睛一一扫过在场这些人的脸,她可以看清他们或松弛,或紧致的皮肉,或清明或浑浊的眼睛,但她暂时还不能彻底分辨人类的样貌的不同。
不过都是一双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湿润的衣袖间,女子苍白的指节轻轻一动,暗红的莹光时隐时现,正是此时,一个极年轻的男人有些腼腆地走近她一步,说:“霖娘,你别怕,咱们这儿来了位小神仙,说不定能治你的邪……不,治你的病!”
霖娘是黑水村中最美丽的姑娘,没有哪个黑水村的年轻人心中不喜欢她,这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她面前,又是脸红红,又是结巴:“是……是啊,霖娘,兴许教那小神仙看了,你就好了!”
“都让你不要这么穿衣裳,这些颜色都是我娘裁了我不喜欢的,都压在柜子最底下,也不知道你是怎么翻出来的……”
霖娘有些发闷的声音自葫芦中传出:“你每日穿成这样到处跑,难怪村邻都觉得我中了邪。”
“不好吗?”
女子垂眸看向这身鲜艳明亮的衣裙,她有些不解。
没有人听见霖娘的声音,几个年轻人只听见女子这一声突兀的问话,他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挤出笑容,道:“好,我看好得很呢!”
霖娘亦是黑水村中最会精心装扮自己的姑娘,以往谁也没见过她如今这样一股脑儿地将所有鲜艳的颜色都往身上披,看起来十分不伦不类。
但即便如此,她也依旧拥有一副美丽的容貌。
女子听见他的话,一瞬将那双水盈盈的眸子看向他,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那年轻男人的脸瞬间红透了:“霖娘穿什么都好看!好看极了!”
他显然已经因为女子的笑容而迷醉。
葫芦里,霖娘发出崩溃的声音:“男人的破嘴!”
“霖娘!”
忽然这样一声唤。
连绵细雨中,女子还没抬起头,葫芦中的霖娘已经激动地出声:“娘……是娘的声音!”
老赵腿脚不便,林氏扶着他姗姗来迟,女子抬眼看向他们的刹那,那老鱼头跟条泥鳅似的,很快上前扯开几个只知道傻笑的小子,“啪”的一声,一道朱砂黄符骤然拍在女子前额。
老鱼头飞快地缩回手,却撞上黄符之下,那女子的目光,他心中蓦地一窒,竟然软了双腿,一屁股坐在了泥地里。
“老鱼头!我女儿只是病了,你干什么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林氏见此,怒不可遏。
“老赵媳妇儿快别生气!”
一个老翁见她挽袖子,便上前拦住她道:“这会子最要紧的,还是快让那小神仙给霖娘瞧瞧,不论是病还是……反正,兴许他都能治呢!”
那老赵听了这话,便握住林氏的手,随后他抬头,看向那穿得春红柳绿的女子:“霖娘,跟爹回去,就让那神仙瞧一瞧,也好教人放心啊。”
女子并不说话,却也没有动。
老赵与林氏干脆上前,一左一右地扶着女儿,一边轻声哄她,一边带着她跟村邻们一块儿往回走。
黑水村中有一座常年上锁的庙宇,庙门前,人们已经排起了长龙,这点细雨,他们连伞也不撑,全都伸长了脖子去望屋檐底下。
檐下,一张简陋的桌案后,那是一个衣衫胜雪的少年,说是少年,却又不知为何头发银灰,人们见他胸前一串宝珠剔透,而他抬手搭脉时,衣袖边缘又露出一截冷白腕骨戴着如盛绮霞的手串,随着他的动作,淡色的流苏偶尔扫过桌面。
他身上一点尘泥都没有。
哪怕是这样的雨天,他的衣袂,脚上也不沾分毫湿泥。
久未在人前路面的老村长此时坐在檐下另一端,双手撑在拐杖上,沉默地注视着那个凭空出现,又在此义诊的外乡人。
很快轮到一名年约十二三岁的少年,他却并不凑近案前,只站在雨里,十分好奇地打量着那年轻的修士,小心翼翼地说:“神仙爷爷,我没病,是我爹,我爹他身患腿疾,不良于行,我又搬挪不动……”
“我说过了,我并非神仙。”
年轻修士抬眸先是看了他一眼,随后又往他身后望去,这些黑水村人当中竟有不少男人拄拐:“你可请人去将你爹带来。”
少年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神仙,因为他并不慈眉善目,反而眉目冷得像雪,那双眼睛看着人时,亦无分毫波澜。
但少年才见过他用一副金针就让几个跛脚的村邻嘴里不再喊疼,他立即请了几个相熟的长辈,赶紧跑回家去。
“村长,您也来看看吧!”
队伍里,忽然有人喊道:“我看这位外头来的小神仙是很有本事的!”
一时之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去檐下,那位黑水村的老村长天生一副不苟言笑的脸,松弛的眼皮半遮他的眼瞳,使其看起来更加严肃。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儿媳妇垂眸看向他。
老村长像是年纪大了,反应有点慢,这种迟钝却削弱了几分他那副皮肉堆起来的严肃,他后知后觉地对上那年轻修士的目光,覆盖着老年斑的手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膝盖,道:“我不急……”
话还没说完,众人却听雨中一阵纷杂的声音近了,有人转过身去,只见一群人簇拥着那穿红披绿,无比显眼的女子过来。
年轻的姑娘和妇人们艰难地将目光从那位年轻修士的脸上挪开,看了过去,一见那乱七八糟的鲜艳颜色都堆在那女子身上,她们不由轻声发笑。
但又见女子前额的黄符,她们又心中发怵,不敢再笑。
“你别生气,你千万不要伤害我爹娘,不要伤害村邻……”
葫芦里,霖娘喋喋不休。
女子被一行人拉到队伍中去,她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黄符之下,那眉宇隐有一分不耐,老赵与林氏毫无所觉,一人抓着她一只手臂。
老赵低声哄她:“霖娘,咱们就是让那神仙看看,你放心,爹还有些璧髓……”
“老赵,哪用得着璧髓啊,这外头来的活神仙,什么也不要你的!”那老鱼头拍了他后背一巴掌。
老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不要璧髓?”
“真不要。”
老鱼头说道。
女子听不懂他们所说的璧髓是什么,她见老赵扬起笑脸,眼尾的褶子深了几分,再抬起头,她发觉很多姑娘妇人都在望檐下的人。
他们说的小神仙。
前面有好些比她这具身体高大许多的男人,她起初并未看清那人的脸,只见他衣袖很白,像她在黑水河中无数次仰望过的云。
直到前面几人让开,中间有一瞬多出一道缝隙来,女子看清他的头发,和年轻的人类不一样,和年老的人类也不太一样。
天气最冷的时候,黑水河中曾结冰,正如这神仙的眼睛令人生寒,但偏偏他的眼比他胸前那串剔透的宝珠还要漂亮。
女子手指间悄然跳跃的暗红莹光忽然消失了,她指尖轻扣腰侧的葫芦:“什么是美丑?”
老赵与林氏正与前面的村邻说话,没人听见她这声低语。
葫芦里,霖娘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
暗红的浮光微闪,霖娘几近透明的身体如雾般轻飘飘地从葫芦里钻出,河水托着她的身躯悬在半空,而无一人察觉。
霖娘第一眼最先看到自己的爹娘,她眼眶中顿时含泪,作势要喊,却听女子轻快的声音响起:“你说,他是美是丑?”
霖娘茫然地抬起一双泪眼,视线越过人群,落去檐下,朦胧中只见那年轻修士一副轮廓,她便立即将眼泪挤出眼眶。
视线终于清明。
霖娘倒吸一口凉气:“这……当然美!”
“美极了!”
她忍不住强调。
女子闻言,再度抬眸看向那修士,忽然间,她觉得人类的五官也不是那么难以分辨。
腿病不是那么容易治的,那修士不过只号了号脉,便让前面那些一瘸一拐的男人到一边坐下,很快,老赵见前面没人了,便一瘸一拐地拉着女儿上前:“神仙,还请神仙给我女儿瞧一瞧……”
雨水顺着檐瓦下落,滴在底下的缸中,竟如黑水河的水一般浓烈如墨,但人们显然习惯了这黑山黑水的黑水村,这一点也不稀罕。
稀罕的,是那位坐在破桌前的神仙,还有,那额头贴着黄符纸,在雨中一动不动,浑身色彩明亮的女子。
没人敢真正靠近霖娘,只有林氏紧紧抓着她的手,正要哄女儿上前,却见她自己忽然动了。
被打湿的黄符分明遮住了女子的眼睛,但她依旧自如地缓步走到檐下,那雨水顺着她的发,没入她苍白的颈项,鲜红的绣鞋边沿抵在石阶下,她像是一个踉跄,倾身倒在桌上。
年轻的修士轻抬起浓密的眼睫,注视着她额头那张朱砂黄符,他起初没动,只将手中一粒圆润冰蓝的珠子捏碎。
碎裂的珠子尖锐的棱角划破他的指腹,一滴鲜血的血冒出,他却眉眼未动,只将碎屑丢入琉璃盅,里面不知是什么液体,碎屑落进去,瞬间都融化了。
黄符纸下,女子被遮住的一双眼睛骤然闪动暗红的光芒。
修士伸手,摘下她前额的黄符,顷刻露出女子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
雨水沾湿她的鬓发,濯洗过她美丽的面容,檐外雨露沙沙,修士提笔,预备录名,又垂眸看她:“你叫什么?”
人类都有名字。
女子无端想起自己在黑水河中打瞌睡时,曾听一个抱着书本摇头晃脑的小书生反复背过一句诗——
“神丹不老姮娥鬓,乞取刀圭驻玉容。”
她听不懂。
但她缓缓一笑:“我叫阿姮。”
她的目光始终停在他指尖的血珠,因为他握笔的动作,那血沾上了笔杆,越是看,她喉咙越是渴。
她的脸,离他的手很近,仿佛只要再近半寸,她的唇就会触碰他手中的笔,而她多么想要舔干净那滴血。
“什么阿横阿竖的,老赵,你家霖娘果然中邪了!”
老鱼头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叫一声。
人们一时间不由退得更开些,脸上或多或少的,都带了些惊恐,就连坐在一边的老村长眼睛也睁大了些,上下打量着那霖娘。
“……都让你不要乱说话了。”
霖娘看着爹娘惊疑的模样,声音有气无力。
年轻的修士纹丝未动,他沉静的眸子有一种天生的冷漠,修长的手指随意地一动,鲜红的血珠被他抹了个干净,他搁下笔,就着那张黄符,沾着琉璃盅里蓝色的液体,手指在黄符上描画几笔:“中邪倒不至于。”
他的语气平静。
将黄符递到老赵手中,道:“回去烧了,化水服用,可以固魂。”
老赵忙双手捧过,连声道谢,正要拉着女儿走,林氏却拦住他:“快让神仙也看看你的腿!”
老赵这才看向那修士,却听他道:“坐下。”
老赵不明所以,却也老老实实地与那些个都有腿疾的男人一块儿排排坐,阿姮被林氏扶着,此时抬眸一扫,方才注意到这些身患腿疾的人,竟有几十人之多。
“将裤腿卷起来。”
修士手中握着那琉璃盅,道。
几十个男人听了,立即将裤管卷起来,发灰的天色底下,他们有的人是左腿,有的是右腿,或膝盖以下,或连着整条腿,皆是一片青黑的颜色。
非但如此,他们附着青黑颜色的腿明显比另一条腿要枯瘦许多,颜色只到膝盖底下的人还好些,那些年老的,整条腿都青黑了的,皮底下,只剩骨,奇怪又诡异的骨刺从里面刺破皮肉,长到外面来,虬结得像树根,蜿蜒蜷缩,又像人没了皮肉,只剩森白骨头的手。
畸形而可怖。
阿姮却看得饶有兴味,她一一扫过这些人的腿,又落在老赵身上,老赵还算年轻,那骨刺还没长出来,皮底下还有些肉,青黑的颜色只到他膝盖底下。
“骨刺不除,药石无医。”
那修士并未露出分毫或嫌恶,或惊惧的神情,他十分平淡的在这些人中来回扫了一眼:“你们自己来,还是我来?”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大变。
周遭忽然静了下来,唯有细密的雨声依旧,那老村长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双掌撑在拐杖上,沉声:“外乡人,你可知这是什么病,就敢贸然让他们除骨刺?”
“神仙,您不知道,这是山神给的诅咒。”
一个坐在后头的老翁,一条腿基本只剩下松垮垮的一层青黑色的皮,骨头细得可怕,骨刺虬结在他腿肚子底下,他哑着声音道:“我们叫它青骨病,凡是想要离开黑水村的人都会死,非但他们会死,他们犯下的错,都会报应在自家人的身上。”
“之前不是没有人自个儿动手除了骨刺,”老翁坐在椅子上,半边裤管空得厉害,他抬起头,“可骨刺除了,还会长,会更快地往上长,直到这刺在里头戳烂五脏六腑……人也就死了。”
那修士从简陋的桌后出来,手中持那琉璃盅,竟有一种身持法器的庄严,他眉清目冷,轻抬下颌:“我有我的办法,你们试,还是不试?”
口口声声喊人家神仙,但到了这个当口,谁也没那个勇气在此人手中赌命,他们面面相觑,一时间都静默了。
“我先来试!”
老赵忽然打破沉默。
“老赵……”林氏心内一紧,握着阿姮手臂的手一个用力。
阿姮看了一眼她。
“担心什么?我都还没开始长那骨刺,”老赵安抚她一声,又看向自己身边的村邻,比他年长一些的人已经从皮肉底下冒出来尖尖的刺,“以往,咱们连赌一把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戳中了好些人的心。
但他们还是沉默。
修士垂眸,看向老赵青黑的小腿,他没有骨刺,自然用不着切除,他手指轻蘸琉璃盅里蓝色的水液,顷刻掸出去。
不过一滴水珠落在老赵腿上,他几乎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自己小腿竟莫名变得无比清凉。
水珠滑落的瞬间,在他小腿上划出一道纤细的血口子,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修士走到他身前,匕首自袖中出,刺入血肉,直逼腿骨。
人们屏息注视着这一幕,不少姑娘妇人都偏过头去不敢再看,林氏满眼含泪,伸手去挡女儿的眼。
阿姮看得津津有味,却忽然被林氏挡住视线,她偏过头,见林氏落泪,索性往旁边挪了一步,继续看。
修士的匕首刮过老赵的骨头,鲜血更涌,但老赵却毫无知觉似的,只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地看着自己的腿。
直到蓝色的水液浸入伤口,老赵终于感受到一种火烧火燎的感觉,就像是他整个小腿都被架在火上烤,他难耐,他青筋暴起。
修士的刀锋撤出,血红的肉里,竟然淌出来青黑色的液体,滴落在地上,犹如水入火中,发出“滋”的声响。
“他腿上的颜色淡了!”
有人惊奇地喊道。
所有人都清楚地看见,老赵小腿上青黑的颜色渐渐减淡,待修士给他止血包扎过后,他的小腿竟一点青黑都不见了。
“多谢神仙,多谢神仙!”
林氏见此,喜极而泣,不由俯身大拜。
修士回身看她一眼,目光又倏尔落在她身边的阿姮身上,但仅仅只是一瞬,他道:“带他回去,卧床三日,不要挪动。”
林氏连忙应声,起身一手扶着丈夫,另一只手拉着阿姮往回走。
“神仙爷爷!也救救我们吧!求您,求您……”
檐瓦底下,人群当中爆发出迫切的声音,他们当中不少人带着哭腔,显然是被青骨病折磨得太久,又看不到希望,此时亲眼看见老赵的腿退去青黑,他们皆激动到失态。
阿姮回头,看见那些饱受青骨病折磨的黑水村人无比激动地从凳子上起身,他们的裤管仍挽得高高的,露出他们青黑的,枯瘦的,畸形的腿,蜷曲尖锐的骨刺。
他们将那年轻的修士围在中间。
跪下去哭求。
细雨绵绵,他却滴雨不沾,衣襟洁白,宝珠剔透,腰间镶宝的银饰闪闪发亮,圣洁如斯:“还没长出骨刺的,此法尽可医治,至于你们这些已经长出骨刺的人,我可暂保你们骨刺不再生,剩下的,再等等。”
回到家中,林氏将老赵扶上床歇息,又赶紧将小心放在怀中的黄符纸拿出来在碗中烧成灰,又冲了水,见女儿喝下去,林氏方才松了口气,又转头去另一边的卧房里看丈夫。
阿姮见林氏走了,便将符水吐了出来。
霖娘还在葫芦里哭:“太好了,我爹的腿没事了……”
阿姮撑着下巴,手指在梳妆台边扣了扣,霖娘便入一缕雾气,从葫芦中钻出来,浮在半空中,阿姮抬眼,见她还在抽抽嗒嗒的,阿姮不明白为什么人类会有这么多的眼泪:“若你那晚真出去了,那山神岂不是会报复你娘?”
“不会!”
霖娘抬起微红的眼:“山神对女子有怜悯之心,不会轻易报复女子,只有男子才会被山神迁怒……”
“那你爹是因为谁而被迁怒?”
阿姮问她。
“我小叔。”
霖娘说道:“三年前,我小叔与人一块儿出去,死在外面了。”
霖娘本就觉得她这身衣裳太刺眼,再看到那张跟她一模一样的脸,她就更糟心了,忍不住道:“那神仙虽治得了我爹的病,却看不出你的端倪,但你如今既佯装喝了符水,你多少装得用心些,不要再让人怀疑了。”
阿姮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霖娘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进去,只能飘着身体干着急,正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好,却见阿姮伸手摸着胸口的位置。
衣衫底下,那里仍是个血洞。
外面晦天暮雨,阿姮想起今日那修士的脸,他的眼睛,想起他白皙修长的指节,微微泛粉的指腹,那一滴沾在笔杆的血。
后知后觉,她觉出一种极为隐晦的,特殊的香味,目光下移,落在地上那滩被她吐掉的符水,她眼底流露出一分后悔的意味。
这符水里,有一丝他血的味道。
“霖娘,”
阿姮忽然唤她一声,手指擦过梳妆台边残留的一滴符水,她缓缓说道,“我想要他的心。”
“……谁?”
霖娘有点没反应过来。
“那个小神仙。”
阿姮说。
霖娘浑身一个激灵,她有些不敢置信似的,早几日这妖怪还美丑不分,怎么这就……她不由道:“你才见他第一面,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
阿姮抬头看她。
他的血有一种奇特的香味,他的心应该是一颗上好的心,若是用来填这具壳子胸口的血洞,那么她便可以一直寄居其中。
霖娘沉默一瞬,阿姮虽占了她的身体,但说到底,此事并非是阿姮的错,而她虽不清楚阿姮到底是个什么,但这些天她也能感觉得出,这阿姮十分不谙世事,纯真至极,霖娘又想起自己是如何化为水鬼的,眼中流露悲伤之色,便也与她说了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听我一句劝,情,不是好东西,人心隔肚皮,你并不了解他。”
“那就掏出来看看啊。”
阿姮一手撑着脸。
“……能别说‘掏’这个字吗?”
霖娘的脸扭曲了一瞬,她是正儿八经被人掏了心的,还是被情郎掏的,如今听见这个字就心中犯怵,但此时,她并不以为阿姮说的也是这种“掏”,还以为她初识美丑,便为色所迷了。
阿姮又问她:“情是什么东西?”
霖娘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这些情啊爱的,她哪能轻易说得出口呢,憋红了脸颊,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句:“就是那个,你方才说的,你想要那小神仙的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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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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