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似乎在这一刹那凝滞,远处码头蓝白船只停泊,金乌西沉,画面宛若老港片里的一帧。
鱼儿上钩,拼命扑腾了几下,被陈斯漾扔进水桶里。
平静的心情被打翻,梁颂宜脸颊发热,热意一点点蔓延,直至耳廓,如同天边翻涌滚烫的云。
陈斯漾的视线早已从她身上挪开,他神情舒散,仿佛刚刚的那句话,只是随口而出,他并不放在心上。
反倒是梁颂宜。
她气息微乱,用余光注意着他,开口解释:“不是,是歌名——”
顿了顿,梁颂宜索性拿出手机来,打开音乐软件,摆到他面前,意思是,你自己看吧。
谁知陈斯漾只是略微低头扫了一眼,又重新抬起头,望着波光粼粼的夏日海面。
半晌,他声音悠缓,来了句:“你喜欢去哪?”
梁颂宜一怔,歌词正唱到:
“你喜欢去哪
青海或三亚
冰岛或希腊
……”
“我去过的地方很少。”梁颂宜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歌词,想了想说,“北京吧,我想去看雪。”
她其实很少想这个问题。
南港四季如夏,长这么大,她还没有见过雪。
梁颂宜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东京,在她刚来温家的那一年。
温家每年都会组织家庭旅行,那年他们恰好要去东京过圣诞,带着梁颂宜一起,还有温启的小表妹。
温启的性子一向很冷淡,但他表妹和他截然不同,她精通日语,性格明媚,像个开心果,一路上逗得温父温母笑声不迭。
而梁颂宜在他们当中,格格不入,整个旅行过程中都很沉默。
她不想强装开心,也不想让别人因为她的沉默而尴尬,所以后来,温家再组织旅行,梁颂宜便以学习任务重为由,不再参加。
“想看雪?这个好办。”陈斯漾低声说了句。
梁颂宜没说话。
去北京看雪,听起来确实不是什么很难实现的愿望,尤其是对陈斯漾而言,所需的不过是一张机票罢了。
梁颂宜眺望远方,南港的海景真好看,这是一座很有魅力的城市,经济发达,景色宜人,文化底蕴深厚。
但她,也想去远方看一看。她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独立又自由。
一旁的冯与星在宋希的衣服上作乱,两人笑闹一团,玩得十分开心。
陈斯漾收好鱼竿,站起身,问梁颂宜:“去吃晚饭吗?”
梁颂宜还没来得及回答,冯与星闻言说道:“这么急?我还没画完呢。”
“没问你。”
“……”
陈斯漾和宋希开来的跑车是两座的,冯与星看了看梁颂宜,说:“你要是饿了就和他先去吃晚饭吧,我和宋希一会儿自行解决。”
她说着,冲梁颂宜眨了眨眼睛。
梁颂宜自然懂得她是什么意思,也想给他俩单独相处的空间,不可能留下当电灯泡。
她跟着陈斯漾上了车,刚系好安全带,就听他问:“想吃什么?”
“都可以……”话音刚落,梁颂宜不由开始后悔。她想起上次两人的对话,也是这般,他无论问什么,她总说“都可以”。
——你有权决定自己的人生。
——你漂亮、善良、学习又好,但即使没有这些,你也值得一切美好。
——小到一道菜,大到人生选择,你都不要为了别人而委屈自己。
陈斯漾说过的话,重新浮现在梁颂宜的心头,再一次,在她的心底泛起波澜。
时隔几日,梁颂宜不得不承认,那天她真的有被陈斯漾所感动。以至于此时此刻,她可以一字不差地回想起他说的每一句话。
梁颂宜笑了笑,在后视镜中迎上陈斯漾的目光,问:“有没有推荐的粉面店?我想嗦粉了。”
陈斯漾也笑了,说:“还真有,不过我还欠你一顿饭,只请你吃粉未免有点太寒酸了?”
梁颂宜忍俊不禁,笑道:“哪有那么多讲究?再说了,照顾静静本来就是我心甘情愿的。”
天色微暗,陈斯漾将车子一路开到闹市,到了百翠村,这一片儿人很杂,是南港的城中村,但藏了很多好吃的苍蝇小馆。
下车前,陈斯漾还问:“要是不习惯的话我们换个地儿?”
梁颂宜摇摇头。
陈斯漾带她来的店铺名叫“蔡记粉面”,又破又小,连桌子都摇摇晃晃。不过粉面店生意很好,他们两人等了会儿,才在最边角的一张小桌旁落座。
梁颂宜选了招牌牛四宝,陈斯漾点了一碗木薯粉,又给两人点了一些小食。
上菜的速度倒是很快。
陈斯漾看着默默吃东西的梁颂宜,察觉她比往日还要安静。尽管她性子一直都很安静。
“怎么了,不好吃吗?”他问。
梁颂宜抬起头,她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忽然抬头的刹那眼底还闪过一瞬的迷茫。
“没有,很好吃。”梁颂宜回过神,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有些惊讶,你会来这种地方。”
她是真的惊讶,在她心中,陈斯漾身上有层纤尘不染的滤镜,他这种大少爷,出入的也一定是那种高档餐厅,就像他上次带她去的那家日料店。
之前看到他在流动车里卖咖啡,已经足够让她惊讶了。
“这种地方怎么了?”陈斯漾反问,“好多美食都在巷弄里,冯与星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在美食杂志上有专栏?”
一时之间,梁颂宜眼睛都瞪圆了,“这么厉害?原来你还是个老饕。”
陈斯漾不再说话,但显然很享受她此刻的表情,唇角挂着一抹得意的笑。
过了会儿,他道:“尝一尝这个辣椒油,是他们家自制的,很不错。”
梁颂宜点了下头,但并没有尝试,片刻后,她忽而声音很轻地说:“其实我之前来过这家店。”
“嗯?”
“是很小的时候,我以前就住在这附近。”
方才陈斯漾把车子开到百翠村时,梁颂宜看着四周拥挤破旧的景致,心中涌起久违的熟悉感,还有说不出的低落。
这是她来温家之前,生活过的地方。
梁颂宜不再说话,两人重新恢复沉默。
狭窄破旧的小店,生意兴隆,来往都是附近的住户。
当年,梁颂宜跟着妈妈也一同来蔡记吃过好多次。
那时妈妈在温家做帮佣,平日把她托付给隔壁的婶婶照顾,每月给婶婶一点钱。婶婶很好,但她更想念妈妈。
后来,她住进了温家,那传说中的南港富人区,可妈妈不在了。
百翠村成了她这么多年,连路过几乎都不敢路过的地方。
从走进这家店的那一刻开始,妈妈的身影不断在梁颂宜的脑海中涌现,连同尘封的记忆。
她低着头,佯装吃面,头越来越低。
蓦地,眼前突然多出一只手,白皙修长,指尖夹着一张面巾纸。
梁颂宜慌乱抬起头,撞上陈斯漾的视线,他目光中带着一丝关切。她眼圈不知何时变得红红的,此时此刻,在他面前,又有些莫名的难为情。
她接过纸巾,轻声说:“对不起。”
“想妈妈了?”他问。
梁颂宜愣住,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缓了缓,她扯出一个笑,说:“嗯,对不起,可能有点触景生情。”
陈斯漾的眉头有一瞬皱紧,又松开,他问:“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为什么?
梁颂宜脸上闪过错愕,她没有思考这个问题,只是下意识地说出了口,习惯性地去道歉。
“你请我吃饭,我却打扰了你的心情。”她斟酌着解释。
陈斯漾忽而抬手,食指指腹轻轻蹭上梁颂宜的眼角,将她的眼泪抹去,他声音轻缓,少了平日的漫不经心,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要轻易说对不起,你没有打扰我,是我选错了餐厅。”
梁颂宜有一双甜美漂亮的杏仁眼,在听到这句话后,眼底泛起的水雾愈加汹涌,又有眼泪不断涌下。
一滴一滴,打在陈斯漾的手背上。
她摇摇头,“其实我很想念百翠村,想念蔡记,还要谢谢你…今天带我来。”
如果不是他,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敢回来。
梁颂宜的声音哽咽,带着强压下去的哭腔。这是她从来不曾在其他人面前展现出来的——脆弱的另一面。
“你以后什么时候想来,就告诉我,我带你来。”陈斯漾目光紧追着她,声音中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梁颂宜一边道谢,一边用纸巾擦眼泪。一时还暗自庆幸今天出门没有化妆,否则要更尴尬了。
她在冯与星面前都没有这般狼狈过。
“其实这几年我很少去想她。”
陈斯漾安静又认真地听着,他是一个很容易让梁颂宜卸下心防的人。
“现在想想小时候还挺虚荣的,那会儿最怕同学问我家住哪儿,每次他们问的时候,我都感觉难以开口,甚至还想过要不要骗他们。”
尽管当时年纪小,她也知道,百翠村是南港的穷人区,是最被人瞧不起的地方。百翠村的每个人都想离开这里,只把这个地方当作一个临时的落脚点。
尤其是她跟着妈妈去过几次温家,被那漂亮的大房子所震撼,更加觉得百翠村破败。
如今想来,梁颂宜为当时的虚荣心而感到羞愧。
她自顾自地说着,并没想过陈斯漾会理解她的感受,只是这么多年,她需要一个听众。
没想到陈斯漾勾了勾唇,不以为然地说:“小时候咯,谁还没有一点虚荣心?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要不要听?”
梁颂宜怔住,在他温柔的目光中,点了下头。
陈斯漾轻咳一声,似乎觉得还有点儿难为情,说:“我小时候呢,特别害怕扎针,每次医生给我扎完,我都想哭,但我和我的朋友们说,扎针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一点儿都不害怕。”
“啊?”梁颂宜忍不住弯起唇角,“那你现在呢?”
“现在当然不怕了,就是小时候虚荣心作祟,在朋友面前吹牛。”
陈斯漾说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梁颂宜,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明亮,璀璨夺目,声音中却带着一丝孩子气的顽劣:
“你不能告诉别人,这个秘密我只告诉了你,连冯与星都不知道。”
梁颂宜听他这么说,心中的伤感一时减了两分,有些想笑,又有些感动。她没想到陈斯漾会害怕扎针,更没想到他会告诉她。
她在他强烈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乖巧道:“我保密。”
陈斯漾把刚炸好的鸡翅推到她面前:“好咯,别难过了,一会儿给你准备了个惊喜。”
他声音带着一股强大的安抚力,莫名让梁颂宜感到安心,那些埋在心底的情绪,在短暂的宣泄后,也回归平静。
梁颂宜开始好奇,陈斯漾口中的“惊喜”,是什么。
-
从蔡记出来时,天色已经彻底变暗。
城中村很热闹,带着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陈斯漾去取车时,梁颂宜从路边的水果摊买了两个椰青,又让老板帮忙打开。
她抱着两个圆滚滚的椰子,刚一转身,就看到陈斯漾正站在她身后。
夜晚的老街熙熙攘攘,他不知何时过来的,脸上带着笑意,一旁路灯的光线将他的面容点亮。
少年英俊得令人目眩。
梁颂宜不自觉恍了神,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想起浩瀚的星空,想起傍晚波光粼粼的海面,鼻尖仿佛还能闻到海风翻涌的气息。
陈斯漾在她眼前摆手,“怎么了?”
他一边问着,一边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拿走一个椰青。
椰青上已经插好了吸管,他低头喝了一口。
梁颂宜默然不说话,也低头吸了一口,很甜。
两人上了车,陈斯漾带她回荟南山。
今天虽然下了很长时间的雨,但晚上的星星很好看,又大又亮,尤其是在山上看,更加漂亮。
梁颂宜望着头顶的星空,车速很快,晚风拂面,吹乱她的发丝。
她明显感觉到,陈斯漾今晚的车速比平常快,像是有什么急事,但他开车很稳,不会让她感到难受。
进了度假村,陈斯漾并没有回别墅区,而是径直把车子开到了“加勒比海盗总部办公室”外。
“去你办公室?”梁颂宜诧异地问,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嗯。”陈斯漾并没有多言,
这栋楼晚上没有人,黑漆漆的,梁颂宜视力在夜间不算好,因而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陈斯漾像是察觉到什么,主动环握住她的手腕,在黑暗中稳步走着。他的手指和她手腕之间留着空隙,细心却不失礼貌。
推开办公室的门,“啪”,轻轻的一声开灯声响,整间屋子顿时亮如白昼。
梁颂宜略微失神,可下一秒,她全部的注意力就被窗边悄然绽放的白色花瓣所吸引。
梁颂宜不由自主走近,然后凭着直觉认出,这是昙花。
明明她昨天来时,还没有。
幽静的月色下,一枝昙花树枝栽在窗边的花盆里。她惊喜地数着,一共十朵。十朵昙花同时绽放,雪白的花瓣层层堆叠,如细腻绢纱,柔美而清丽。
梁颂宜转头,看向陈斯漾,眼底涌现出抑制不住的欣喜。
陈斯漾正站在不远处,微笑着看她,慵懒中又带着一丝认真。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喜欢吗?”他问。
梁颂宜点了点头,电光火石之间,脑海中闪过一些碎片。那晚在图书馆,她等昙花开,一直到楼层自动关灯也没等到,又遇上了他。
——我知道哪里有昙花。
——改天带你去看。
这是陈斯漾的原话。
梁颂宜不知道陈斯漾是不是教养使然,所以即使是面对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他也如他所言,“说到做到”,一次都未食言。
那个深夜他随口应下以后带她看昙花,她没抱过任何期望,但他真的做到了。
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他有心或是无心,这都是梁颂宜这十几年间,第一次,被人这般认真对待。
像诗人博尔赫斯笔下被灰色烟雾模糊了的遥远星座,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重新铺陈在梁颂宜面前——
她说的每句话,陈斯漾都会记在心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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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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