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政派人请了云鹤年来观审,云鹤年过来时神色明显不自然,但还是强装镇定:“殿下这是作的什么阵仗,看来终究是不信任臣和图大人对朝廷的一片赤忱之心了,如今朝中局势不稳,各地抗税抗租斗争此起彼伏,如果这事再传开,那么也无异于火上浇油,岂不极大助长这些小民的自发斗争?”如果因为老百姓告御状而摘了巡抚和县令的帽子,必然在朝野内外开创一个极为不好的先例。
殷政也很清楚,对告御状的百姓进行鼓励,无疑是给国家政治埋下不稳定的因素,国家政治的运转一定要在严格政治纪律基础之上,百姓有了冤屈,应该按照规定层层上访,而不是直接找到太子这里,纵使百姓有理,这种风气也断不可长。殷政笑容愈盛:“这用不着云大人操心,还是说你认为孤处理不了你?”
云鹤年吓得跪在地上,可依旧言不恭敬:“殿下将来是要位登大宝,也不好留下这滥杀滥戮的名声吧!臣虽不是朝中大员,但也并非藉藉无名之辈,倘若只凭些无知小民的莫须有之言就将臣定了罪,那是万万不能!”
殷政冷嗤道:“你倒是比图大人更能言辩,不去当谏官,来这做一介县令,当真是可惜了。”
屋内气氛一时冷到极点,图阿炳勒终于把状生的两个华阳县民押了上来。
两位县民仅仅只被图阿炳勒审问了半天就已经奄奄一息了,感觉连身上那层皮都已经要掉不掉,深能见骨。仔细一看,全身上下是没一块好皮,再严刑拷打,怕是小命都没了。
“郑尚保,河南华阳县人,前年刚中了秀才,家中还有一亩三分地,怎么就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即是为了活命才冒险告状,为何现在生死一线,又不肯招?”
郑尚保面色凝重:“还请太子殿下明…鉴,草民…是自发…”
殷政笑了笑:“如果孤没记错,你之所以没办法任官是因为写了反廷的檄文吧?而这檄文抄本还是动人搜出来的,陛下当时打了你五十大板,而你也成了有罪之人,在朝无法为官,所以你怀恨在心?”
“不全然如此的…草民虽心怀思想,但也不是善恶不辨之人,的确是灾情严重,然云大人和图大人却隐瞒灾情不报,私吞朝廷的赈灾银,草民自从仕途中断便在乡县里教书为生,他们二位大人收受贿赂将草民赶走,让地主家的儿子在乡中任教,家中几亩薄地又遭水灾,草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要养,实在走投无路了呀!”郑尚保撑了撑几口气,兀自说完。
“既如此,孤观你也是孝顺之人,不若让你母亲陪你下黄泉,也不要让她一人在地上孤苦伶仃。”殷政哂笑,容貌神情却如同恶鬼。
郑尚保眼神涣散,并不回答,殷政却从腰腹抽出一把短刀,倾身过来,将刀刃抵在他的脖颈,眼神阴鸷:“从这里一刀一刀割掉你的皮肉如何,应该很痛,不知道你能不能抗得下来?再者,无论你说与不说,孤都能知道真相,你信不信?”
郑尚保费力地听着审问人的问话,干涩起皮破裂出血的双唇动了动,喉间缓慢地滚动,刀刃的冰凉还在,甚至有点刺痛,有温热的血凝成细珠子滚过,划出令人惊惧的殷红。来自上位者的压迫太强,震得他甚至动弹不得,脑袋昏昏沉沉,恍惚之中似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他终于崩溃了!
“是…是彭大人指使我们来向您告状的,他给了我们一百两银子,还说这是一桩造福全县的大好事,而他这样做,是为掩盖他自己多年来在华阳县捞的大笔银子,华阳县本多年亏空,云大人和图大人拼命敛财,篡改县府账本,其中彭大人当值县令时的账本还在仓库,他们没来得及查看,彭大人担心祸及己身,先行一步告发保住自身,还能得一桩大功。”
“不,还有其它原因。”
殷政将刀刃又往前抵了一分。同行的萧文衡止住郑尚保,示意他别出声,殷政目光沉了沉,挥刀将他拉扯郑尚保那只手斩下,顿时血肉喷溅,有部分残于殷政自己的脸上,他却无动于衷,看上去习以为常。地上那只断臂的筋脉还在跳动,看着非常骇人。
齐南面色微滞,看来他是真生气了,不过他也没想到更深层次的原因了。
郑尚保似没想到还有这出,看着旁边捂臂痛吼青筋暴起的萧文衡,他对上了殷政那漆黑如墨的眼眸,终于屈服下来。
“地方政府每年都要向户部报告地方财政账目,其数目必须与户部掌握的数字完全吻合才能通过,如有分毫差错,整个账目就要全部重新编写。各省离京师远的六七千里,近的三四千里,为了减少麻烦,各地官员都带上已经盖好大印的空白表册,以备账册被驳回时在京城就地重新编写。这种情况当然算是违规,不过其实也没有什么危害。因为账册上盖的地方政府大印,都是骑缝印,就是每页纸上只有半个印章,这种空白纸张,并不能用来伪造其他公文。各地官员年年都这么办,已经成了习惯。彭大人的侄子彭桓和户部右侍郎彭桓等借此勾结地方官员伪造假账侵盗官粮,也就是把国家的税粮偷偷占为己有,上交皇帝的是一份,交给地方政府的又是另一份。彭桓和其他官员共侵吞官粮七百万石。这一案件牵涉礼部尚书赵瑁和六部的左右侍郎,以及低品级官员和富户几万人。为避免下次查账核对数不对,保下自己的侄子,彭大人伪造了华阳县的假账目以及支出明细,云大人和图大人一旦被捉拿,此账目就成了他们贪污的证据,而云大人和图大人定会提前销毁,这样一来,亏空多少数目就没有人知道了。而账本问题,再追究起来就是云大人和图大人的事了。”
齐南应声道:“不止如此,彭氏的亲戚、家人甚至佃仆、火者,也都倚势冒法,横暴乡里,欺压百姓,诸勋臣亦不禁戢,成了地方霸王,仗势蔑视法纪,隐瞒常州田土,不纳税粮,为奸利事道关,榜辱关吏。实在可恶!”
“彭大人还真是了解你们啊,云大人你不为此感到羞愧么?”殷政站起身,冷笑道:“蛀虫的生活过多了,是要还的。”
“彭桓现在在哪儿?”殷政端了郑尚保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郑尚保喘着粗气,只觉心口一阵大痛,艰难道:“应是逃往边郡暂避风头了…”
殷政看了齐南一眼,径直跨出门去,齐南则将所带侍卫唤进来,冷声道:“将云鹤年和图阿炳勒押解回京,实情上奏,我与太子前往边郡抓拿彭桓。”
云鹤年这时却挣扎着扑上来,向殷政求饶道:“臣一时鬼迷心窍,幕后主使不过是彭德年,太子殿下可否饶过我们这一回,来日必当好好当差,绝不敢再犯下如此糊涂之事!”
殷政不耐地看了齐南一眼,眸中隐有杀意,齐南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开。这位少年储君论心狠手辣的程度完全不输当今圣上,他可是亲眼看见太子活活砍死国舅爷的,齐南至今忘不掉太子那个冷若冰霜的眼神,沾满鲜血的衣袍灿如红衣,一切宛如神祗,说的却是最冰冷没有温度的话。
“蠢人,最可恨。”
*
满目琳琅灯火繁华,殷宁由人引着往里走此席男女分座,上首是帝后,下首坐的是皇子公主,殷宁坐在女席的最末。稍一屏息,有歌女挥袖调弦,轰然一声空阔深远,余音不绝于耳,少顷筝音绵绵而起,初始如月上关山,舒缓圆润,继而如荒山空谷苍凉凄婉,如大河入海悲壮回旋,渐渐残月如钩,关山隐隐,边城漠漠。
因为太后的吩咐,席上全为素菜,并无荤腥,看着有些单调。六公主殷乐一袭月白玫花长裙,罩上一件绣金花衬,看着美丽出尘,席间用的不多,很快便吃完了。殷宁却一身质朴打扮,始终埋着头用膳,她刚入席就知道这席不对劲,本来男女分席应该是有隔挡屏风的,奈何今日屏风全撤了,而上首坐着的陌生男子通身打扮不像是明齐人。
不过好在样貌出挑,虽浑然野性,却有种苍劲之美,像是最甘烈浓醇的陈酒,又像是孤漠千里飞鹰奔袭的狂风,只仅仅一眼,场上已有数位公主为之倾心。他的灼烈目光总是若有若无地扫射过来,让殷宁有些慌乱,她总觉得眼前之人眉目有几分熟悉,可她也不敢细看,匆匆低下头。对于殷宁来说,她可不想和亲,汉漠孤北,哪里是人呆的地方。
联想到夏青的叮嘱,殷宁心里有了计较,不敢轻举妄动。
咸昭帝适时先提点起来:“爱卿肯从准部过来赴宴,朕深感欣慰,当年老汗王病逝,也是至今朕深感痛心的,爱卿如今依旧骁勇,只是还未娶妻,不知心中可是已有心仪之人?”
阿木尔纳形体宽阔,看着健壮,但在场的人心知肚明,他并非痴情种,光是帐中伺寝女奴都有数十人,可他到底怀有对中原女子的向往,想娶一个尊贵温婉的中原贵女子为妻。“当年汗国肖小将本赶出,幸好有陛下援助,本王才有今日之荣耀!”
咸昭三年,一封六百里加急的文书从蒙古乌里雅苏台送到了明齐。奏折中汇报,准噶尔汗国的首领阿木吉率领三千户蒙古人,一万多人口,宣布脱离准噶尔汗国,投奔明齐寻求庇护。他们离开了世代居住的额尔齐斯河牧场,顶着凛冽的寒风,赶着牛羊,携带着老小,经过十余天长途跋涉,才到达乌里雅苏台地区。
准噶尔是一支古老的蒙古族部落,长期以来生活在今天的新疆、青海一带,也称为准部。
中原人对他们曾经有过多种称呼,比如“西蒙古”“厄鲁特”“卫拉特”和“瓦剌”。这部分蒙古人在也先的带领下,制造了著名的“土木堡之变”,准噶尔部蒙古人崛起于天山南北,建立了强大的准噶尔汗国,首领是蒙古族的传奇人物噶尔丹。他坚毅、刚强、多谋善断,通过十年征战,统一了西蒙古四部。随后,他信心暴涨,制定了先统一天山南北,再统一整个蒙古民族,最后与中原统治者较量手腕,恢复旧业的宏伟蓝图。
噶尔丹统治准部其间最宠的女儿,名为雅兰公主,传说中她美的惊心动魄,无人不为之倾绝。噶尔丹当时只是准部的一位藩属首领,为了利益,曾将雅兰公主嫁与阿木吉为妃,之后雅兰公依靠首领阿木吉的宠爱顺利拿到准部军防图,连夜逃回噶尔丹领属地,依靠这份军防图,阿木吉才守不住准部,连连败退。
咸昭四年,准噶尔部噶尔丹再度内侵,幸亏明齐的帮助,老汗王阿木吉才击败了准部内部的反叛势力,杀死了噶尔丹,肃清了准噶尔内部势力。噶尔丹死后,雅兰公主也消失了,不知所踪。之后,明齐和准噶尔握手言和,双方划定了边疆,开始了贸易,明齐西部出现了二十年的和平。但是,和通泊之战永远是明齐的噩梦,准噶尔部一直窥伺着内地。一旦明齐腹地出现什么风吹草动,它就有可能像凶猛的狼群一样迅速出明齐的咽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因此,自咸昭帝即位以来,虽然天下太平,准部却一直警惕地关注着明齐的西部版图。
准噶尔汗国已经有一千多户东迁到察哈尔,归附了明齐。明齐毫不犹豫地接纳了他们,咸昭帝还命人赏给他们牲畜,妥善安置。从这些人嘴里,他获取了大量的情报信息。准噶尔汗国原首领阿木吉病逝,他的三个儿子为争汗位大打出手,自相残杀,导致汗国四分五裂,力量大衰。新首领阿木尔齐讨伐不听指挥的二王子阿木尔纳,阿木尔纳为了寻求活路,不得不离开自己的家园,投靠明齐政府寻求保护。
咸昭帝命令守边将军妥善安插阿木尔纳人口,赏赐给他们大量的银两、米面和牛羊,还专门设了“赛因济雅哈图盟”,任命阿木尔纳为盟长。之后两廷合作扳倒阿木尔齐,平定阿木尔齐所掌控的附属地伊犁,阿木尔纳成了准部二分之一领图的汗王,同时归属于明齐,做了明齐的双亲王。
殷宁知道咸昭帝无非是要派公主到准部和亲以缓和近年来两地的紧张局势,他不想战,因为在咸昭帝统治的前二十年前里,明齐风平浪静,边疆无警,边界从来没有发生过大的摩擦,双方贸易的迅速兴起给明齐带来了诸多实惠,实现和平,明齐十万大军撤回内地,二十年间节省了数千万两军费,民众也不再用承担沉重的粮食供应任务,朝野内外不会再同意明齐对准部用兵,因为对准部用兵,意味着必往往西部运送大量的军粮和军事物资,这些对于习惯了和平生活的民众无疑是困难的,容易引起当地民众的不满,而且一旦对淮部的战争失败,那么这些准部的蛮军很有可能乘胜追击,一举深入内地,给明齐西部人民带来难以承受的灾难。可牺牲的无非是皇室的公主而已,比起与准部作战的损失,这对于冷酷无情的咸昭帝来说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殷宁看着不远处的燕妃,发现夏青和小蝶都不在席上,猜测夏青是否成功逃脱,刚这么一想,夏青又从侧间回到席上,余光相对的那刻,她对着殷宁摇了摇头似是没找到机会。
殷宁安抚地对她一笑,让她宽心。
其间看侍女不断地倒酒,她心里有了主意。酒杯的酒装得满,殷宁附耳对婢女说了几句,幸好坐在未席,也没人能看见她的小动作。婢女手中捏着块银子,犹豫着对她点点头,继续倒下一个人的酒。
殷宁淡定地喝了一口茶,没一会儿就听见一声怒吼。“你…贱婢!”
此刻燕妃正站起身,做工繁复的襦金裙上面沾了好些酒渍,婢女被她扇了一巴掌,此刻正泪流满面跪地求饶:“娘娘饶命,奴婢是不小心的…”
燕妃好看的五官扭曲成团,似想把眼前的婢女剥皮抽筋:“你可知这件衣服有多珍贵,你赔上十条命都是不能抵过的!”不置可否,今日她作的打扮的确讲究,无论是头上簪的累丝金凤钗,还是腰口用来压裙幅的白玉云样玎珰,成色极好,可见是铁心要压皇后一头的,突然让一不知名讳小宫女搅了心思,难免生气。
咸昭帝疑目看了燕妃一眼:“爱妃算不得什么大事,下去换一件新的便是。”燕妃怒嗔了奴婢一眼,恭身退下了,殷宁佯装身子不舒适,也悄悄退下,刚出清晏殿,她就找去了长仙居,那是燕妃在畅春园的别居。
殷宁绕开守门的宫女从侧门进去,屏风一侧是燕妃和夏青,夏青正在给燕妃更衣,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
*
熊熊火光烧起来的时候,殷宁的手还在抖,夏青趁乱离了长仙居,远远地回过头来,似有千般不舍。风吹过她的裙摆,扬起无比曼妙的弧度,浓烟扑烈,像是要噬人的野兽,狂悖可怖,卷起殷宁无边无际的恐惧,要新生,就要狠!
夏青跑得越来越快,直往东华门而去!殷宁转身跑,同样跑得极快,直到在一处空阔林木地前才停下,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犹入濒死的鱼入水,贪婪而满足。
“嘿!倒是胆子蛮大!”
一道粗蛮富有野性的声音传来,随着耳边呼啸的狂风传入殷宁不大清明的耳朵中。殷宁抬头,只见阿木尔纳坐在不远处的院墙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清风徐徐下,他鲜红如血的衣摆飘动,如暮死的垂阳夕云,诡丽魅人。那双眼睛也好似能洞穿人心似的,窥见一切不肯为人所知,来自心底处的秘密。
殷宁一瞬间是恐慌的,但仔细想想,她又不是在现场,未必这人就真知道她的所作所为,宽下心,殷宁恭恭敬敬地喊了句:“王爷。”
阿尔木纳从墙上跃下,腰间的环佩叨当作响,他绕着殷宁起一圈,眼神讥诮中又带着几分欣赏,不过这份欣赏轻易不会叫人察觉,连殷宁都没有发现。周边围绕的草原气息有些凛冽,一下叫她醒了神,而她身上清甜的茉莉味同样让阿木尔纳醒了酒,甚至有些沉醉。
父王生前最爱茉莉,因为那个女人喜欢,明明那女人都背叛了他,他为什么还要惦记,甚至还要惦记她的女儿?不得不说,噶尔丹的美人计使得不错。
“你就是华阳公主?”
他冷不了地开口,语中带几分嘲讽之意。
殷宁硬着头皮道:“是。”
阿木尔纳愤恨地捏住了她的下颔,强逼着她抬起头来,说实话,捏起来的手感很不好,可能是因为过于废前,轻轻一捏,骨头的锋利都让他有些咯得疼。她的皮肤娇嫩,指节这么一碰,很快泛红,像是刚成熟诱人的樱桃。氤氲着秋水的明眸转动着,没有惊讶,没有害怕,反倒是十分倔强和硬气,眼角处却不争气地缀着几颗泪珠,要掉不掉,是倔强又可怜。这副模样,比之当年的那个女人真是有过之无不及,留着真是个祸害!
可他又不能动她,父王的遗嘱是要将她带回准部,不让她流落在明齐,可真要他善待自己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当真做不到!无论是王妃哭干的眼泪,还是准部当年死在噶尔丹下的数万臣民,他都无法善待于她!
殷宁却被他这无厘头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有没有人能告诉她,这个疯子在搞什么?!
殷宁的脖子有些抽痛,强烈的疼痛让她不自觉泛出生理泪水,触碰之间打湿了他的手背,滚烫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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