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明玘本来是出来遛狗的,结果不知不觉就把沈政宁送到了他们公司楼下。
他们到得算早,便利店里人还不多,货品充足,因此庄明玘肯屈尊入内,挑挑拣拣半天最后勉为其难拿了个巴掌大的金枪鱼饭团,站在自助结账机前等沈政宁给他买单。
这场面有点像小孩跟在家长身后出来买零食,当然庄明玘绝对不会把这个想法说出口——那天他回家后出于好奇查了下什么是“宝宝碗”,然后顺藤摸瓜摸进小〇书,两小时后放下手机,被娇妻文学和momo锐评震撼得失眠了半宿。
微波炉里拿出来的饭团有点热,沈政宁放在他手里的时候还叮嘱了一句小心烫手。
庄明玘下意识地点点头,心绪还在恍惚,想着自己也曾有过这种跟在大人的身后、满怀期待地拿到喜欢的零食的时候吗?如果从未经历过,他是不会无端产生这种联想的,可那段记忆实在太过久远,已经模糊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行了,回去吧。”沈政宁弯腰摸摸silver的脑袋,认真地跟它说拜拜,吹掉手上的狗毛,“我上楼了,有事给我发微信。”
他就这么简洁明了地叮嘱了一句,既不追问什么,也不加以开导,两人像往常那样道别,然后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润物无声的日常却有着惊人的稳定性,像沈政宁这个人,舒缓而不失强势地主导了他们相处的节奏,不必长篇大论地赘述,只需要最基本的表态:你可以孤高疏离、可以反复无常、可以尽情地去探索感受世间一切怨憎爱恨……即便无人理解,你仍是自由的。
——如果遇到了想不明白的难题、跨不过去的心结,那就来问我。
庄明玘目送他的背影走进电梯,忽然察觉到心脏好像跳得有点快,“扑通扑通”变得很有存在感。
他皱着眉头感受片刻,怀疑自己可能又低血糖了,于是有点气闷地撕开了饭团外包装上的塑封。
沈政宁用茶水间的微波炉热了一下已经变温的麦满分,顺便给自己泡了杯红茶,回办公室的路上遇到了高启辉和另一位副总杨贺清,他稍微停了停脚步,主动朝两人打了招呼:“高总早,杨总早。”
出乎意料的是高启辉就像没听见一样,视若无睹地从他眼前走过去,杨贺清也没回话,倒是侧头看了他一眼,但也不像是正常领导面对普通下属的态度。
沈政宁:?
他工龄六年,在职场学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要内耗”,发现领导不开心时从来不反省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而是立刻开始阴暗揣测:难道是公司资金链终于断了,该不会九点钟法院就要带人来查封资产、一键快进到破产清算程序了吧?
可惜现实往往并不如人所愿,九点钟并没有天降正义,而这一整天里他的工作陷入了十分诡异的模式。bug除了不在代码里出现,居然哪哪都是——流程被卡、文件丢失、审批不过……显然可以先排除他的能力问题,沈政宁怀疑自己可能是遭了水逆。
直到他下班回家,依约到庄明玘家拜访时,他还在心里琢磨这件事。
提前出来接人的庄明玘懒散地披着风衣倚在院子门口,大半身体浸在夜色里,灯光照亮小半边侧脸,隔着乌云一样的鬓发,肌理泛着一点点灰调,像精心雕琢过的青白玉。
刚认识他时沈政宁一度觉得他社会化没做好,后来发现这家伙可能就是单纯的认生,混熟了之后还是挺通人性的,甚至都会“蓬门今始为君开”了。
一开门silver立刻扑过来抱着他的腿求摸摸。沈政宁弯腰捞起萨摩耶,扛着棉花团子进门,边换拖鞋边让庄明玘抽湿巾给它擦爪子,随口问:“吃晚饭了吗?”
庄明玘:“忘了。”
沈政宁:“去吃。”
他也不废话,放开silver让它去客厅当小火车,稍微环顾了一下庄明玘的家,问道:“你平时怎么喂silver,也和你一样不规律吗?”
庄明玘沉默了两秒,在灯光下浓黑纤长的眼睫轻轻抬起:“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他用的是疑问句,语气却很笃定。沈政宁讶然转头,油然而生一点莫名欣慰,心说难道是刷出这个品种的隐藏成就“善解人意”了?他稍微调整了自己的心情:“怎么看出来的?”
庄明玘点了点自己眼角的位置:“这里,你刻意绷着脸时会有一道青筋鼓起来。”他的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得意,“而且你心情一不好,说话就会变得阴阳怪气,还是挺容易看出来的。”
沈政宁:“……我现在真的要生气了。”
庄明玘反而笑了起来。他难得这样开怀地、无所顾忌地展颜,那一霎真是冰消雪融、桃花千树,漂亮得晃眼又令人难以移开视线,如果不是他的笑点比较缺德,说不定还有机会跟微笑天使萨摩耶一较高下。
“所以是谁惹你不高兴了?”庄明玘从冰箱里拿出两听啤酒,递给沈政宁一听,自己单手开罐,仰头喝了一口,饶有兴致地问。
沈政宁看了眼啤酒又看了眼他:“这是什么?”
庄明玘:“啤酒?”
沈政宁:“我认识字,谢谢。”
庄明玘无辜地歪头看向他,似乎不解其意。沈政宁徐徐吐出一口气,反复默念不要跟他一般见识:“我们刚才说到了晚饭。”
“哦。”庄明玘说,“啤酒热量很高的。”
刚才偶然一瞥,那雪洞一样的冷藏室还残存在他的视网膜上,沈政宁只好把话说得更直白些:“都快到十一月了,不要喝冰镇啤酒了。”
“嗯,最后一罐。”庄明玘嘴上配合得十分爽快,依然好奇地望着他。
沈政宁也开了啤酒,被冰得皱眉:“不算什么大事,就是感觉今天工作不太顺手,暂时还没找到症结……你那是什么表情,拿我当下酒菜呢?”
庄明玘撇嘴道:“还以为又能听到大侦探的推理故事,白期待了。”
沈政宁面无表情:“猜你想找,《福尔摩斯探案集》。”
“……”
庄明玘似乎在琢磨一套对付沈政宁的公式,他也不说话,就坐在小吧台前单手支着脸,把自己调整到比对方稍微矮一点的高度,撩起眼皮,用上目线看他一眼,低下去半秒,再抬一眼,就这么一眼一眼、巴巴地望着他。
柔软宽松的象牙色卫衣挂在他平直的肩膀上,露出修长脖颈和深陷的锁骨,袖子挽到手肘,看起来十分温婉居家,手腕骨节分明,唯有内侧的瘢痕像白璧微瑕,突兀又显眼地横亘在淡青的血管上。
“好吧,”沈政宁在他的眼神攻势下取得了坚持10秒的好成绩,“等我再观察一下,弄明白了就告诉你。”
庄明玘嘴角微翘,露出得逞的狡黠笑意,旋即循着他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那角度又上调了20度:“放心,我没有做过傻事,它只是位置有点奇怪。”
“嗯,我知道。”
他温和地垂眸回应,声音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但庄明玘感觉自己好像被他的目光摸了摸脑袋。
沈政宁当然能看出来那不是割腕留下的伤疤,而是反复摩擦形成的擦伤,因为时间久远已经淡褪了很多;可他也知道这种只出现在两只手腕内侧、位置形状都差不多的痕迹,不是普通的绳子、不是一次两次就能造成的。
是长期反复的、平躺后固定住手脚以防挣扎的做法,才会形成这样的伤疤。
正在屋里跑来跑去的Silver忽然一个急刹,转身晃着尾巴小步快走到了庄明玘脚边,开始围着他团团打转,不时人立起来用嘴拱他的手,嘴里发出“呜呜”的哼唧声,那意思仿佛是安慰他“人,你可以在我宽广的胸膛里哭泣”。
像薄雪落进洁白的绒毛里,压在彼此心头的那点沉郁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沈政宁说:“放心吧,我会帮你照顾好它的。”
代理铲屎官的工作并不算麻烦:每天早晨在遛狗时拍照发给庄明玘,在沈政宁上班这段时间内,庄明玘会通过家里的监控不时查看silver的情况,等到晚上他下班,庄明玘再打视频电话云监工他喂食遛狗,顺便互相通报一下近况。
比起他水逆频发的本职,上门喂狗除了没有工资,几乎是完美的工作了。
庄明玘:“所以到底为什么会水逆啊?”
他的尾调拖得有点长,有种紧绷了一天之后卸下防备的柔软懒散,沈政宁失笑:“算了,不给你添堵了,等回来再慢慢说吧。”
庄明玘立刻不干了:“你答应过我的。”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沈政宁警告道,“那我就说了,你晚上闹心失眠瞪眼到凌晨三点不要怪我。”
今年六月,沈政宁的直系领导徐永京曾向他透过口风,公司准备提拔他为部门副总监,高层对他的考察基本已经十拿九稳,只要过了办公会就发通知。然而今天一早沈政宁打开邮箱,看到人力资源新发的任免通知,赫然发现新任副总监写着另一位同事的名字。
他们部门的氛围原本还不错,但一上午整间办公室犹如地狱般死寂。沈政宁找了个由头去了副总办公室,倒还沉得住气,很诚恳地求教道:“徐总,我理解公司决策层面有很多考量,但是这个结果确实让我很震惊,我想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徐永京也有点尴尬,毕竟他先给沈政宁透了底,沈政宁的工作也确实出色,现在说嘴打脸,显得他的承诺和公司决策像放屁:“政宁,你的心情我明白,我对你的能力也非常认可……但是呢,公司不是我一个人在做决策,是吧?主要是考虑到这个、人员的稳定性,我们还是希望公司培养起来的员工,能在公司长期、稳定地发展……”
这说法很好理解,算是黑话里最浅显的那一套,沈政宁下意识就要辩解他没有跑路的打算,但就在短短半秒内,某个突如其来的猜测闪电般劈过他的脑海,一时令他汗毛直立,把解释掐死在了喉咙口。
“……有点出乎意料。”他垂下眼皮半遮住瞳孔,显出一副无害的温吞模样,几乎全凭本能在说话,“没想到是……这个原因,方便请教一下是哪位领导提的意见吗?”
徐永京见他接受态度良好,没有愤而掀桌的苗头,默认了他是被说中了心事,于是肩背微微放松,向老板椅深处仰去,拿腔拿调地说:“你也知道,涉及人事任免的会议是敏/感内容,需要保密……”
沈政宁态度愈发谦退,彬彬有礼地解释:“徐总放心,我对公司决策没有不满,就是担心领导对我有些误会,不管我以后在哪发展,总归是在这个行业里打转,还是希望能给领导留下个好印象。”
“我知道你想做两手准备,骑驴找马是人之常情,大家心里都门儿清,都能理解。”徐永京语重心长地教诲他,“但这事得藏好了,私底下悄悄地办,拿到台面上就不好看了,说难听点那不成脚踏两只船了吗,对吧?高总也是担心万一给你晋升了职位,结果一扭头你跑了,那公司这头竹篮打水一场空,产生损失怎么弥补?”
沈政宁对他这套话术早已有了抗体,左耳进右耳出,压根没往心里去,唯有捕捉到关键的两个字时微微凝神,心里微微发沉又有点拧得慌,有种诡异的“原来如此”和“果然如此”混响的感觉。
庄明玘不知道前因后果,听得半懂不懂,但理解了沈政宁为什么发出失眠警告:“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你吗?那个姓高跟你有什么过节?还是他是你竞争对手的干爹?”
“问题就出在这儿。”沈政宁语气平静得可怕,“我没有得罪过他,在今天之前,我也从来没打算过辞职。”
“那他为什么说你要辞职?”庄明玘纳闷道,“而且你还顺着他的话承认了。”
沈政宁缓缓地说:“只有一次,我为了套话,曾经对一个人提起过我有跳槽的意向。对方是因为信息泄露事件离职的网安工程师,也就是叶桐生的前同事。”
那是一个恍如魔咒、至今还会令人心中一凛的名字。
“他暗示我这件事有公司高层插手,因此内部自查不了了之,他和另一个工程师作为替罪羊引咎辞职,但后续发展没有受到影响。”沈政宁说,“高启辉是信安部的主管领导,也是内部自查的牵头人,我和他没有直接接触,他会知道我要辞职,只能是那个人给他通风报信。”
“如果仅止于此,还可以用‘高启辉为人仗义,替公司补偿受害者’的理由解释,但他用这个把柄来打压我,巴不得我在公司寸步难行、赶紧收拾包袱走人,背后的用意就很值得琢磨了。”
庄明玘嘴唇微动,无声地骂了一句。
“他知道我在打探信息泄露的内幕,这么做是为了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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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马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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