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湖的官衙里换了个新官。
比起我上一次来的时候，从大门外望进去，整洁干净了许多，门口外的两头石狮子也被擦去了灰尘。
听说，新任的官姓李。
方才在悦香阁楼打斗的一众人被官差扣押到堂上，随着两侧的一阵鼓声，一个穿着官服、相貌看起来颇为年轻的男子挺直身板，一步步地走上了堂，坐到了“明镜高悬”之下。
那大抵是我见过的长得最年轻的官员。
因为我是替悦香阁楼报官的人，他们在开始审讯之前，有两个官差过来拉我过去一边坐下，还给我倒了杯茶。
我低声地询问了他们一句：“你们大人，叫什么名字？”
“哦，我们大人啊。”一个官差闻言后，从怀里拿出一叠纸，上面有一个官印，盖着的是现任绛湖县令的名字——“叫李若至。”
我差点一口茶呛死自己。
“侠士？有什么事吗？”官差见状，投来了关切的目光。
“没事……我在思考。”
“诶，对了，那你需要我们去叫医师吗？”
“不用。”我摇了摇头，我心想就算有伤也是内伤，憋的。
这时，随着堂上官员一敲惊堂木之下，他开口说话的声音远比他的长相显得成熟得多。
“一个一个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先被问到的是一个黑斗篷的中年男性，稀疏的头发，脸上有一道横跨鼻梁的刀疤。
他一开始时眼睛瞪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似的，官差拍他一下，他就掀起嘴巴朝对方脸上吐口水——“啪！”
然后就被对方甩了一个巴掌，清脆的一声，他就弯了身子，“哇！”地吐出了一口血。
一颗破碎的牙就从他的嘴里掉落在地上。
于是他就老实了一点。
“黑啸风，江湖人称。”他交代道，“黑刀帮的人，我劝你们最好不要动我……”
话还没说完，他又“嗷！”地一下，挨了官差的一拳，被打红了脸颊。
“李大人正在办案，这里是公堂之上，我们的地盘，你他娘的在拽些什么？”官差大哥不满地。
我看着这黑啸风被五花大绑的模样，不由地赞同这位官差大哥的说法。
这个人到底在拽些什么？
挨了两顿揍后，黑啸风总算是老实了，一五一十地把整件事情说了出来：
多年前，黑刀帮死了个小堂主，人称绣水刀，那是帮主最喜爱的，正值意气风发的年华的俊朗青年。他被一个刺客刺杀了后，帮主震怒，一直有在派人前去复仇。
这次正好就是黑啸风的这一批队伍被派遣去追杀这个刺客，一路追寻到绛湖这一带来。
然后，他就打听到了目标出现过在悦香阁楼的消息，所以刚才就领着人去打探了。
在被官差扣押的的一支大队里，就是有不少黑刀帮的人，黑啸风的手下。
至于其他的人，他就不知道了。
——于是，李大人就问到了下一个人，问出了这场混斗里的第二个势力：
“知晓阁。”身材圆润，头戴着红色头巾的男子说，“他们叫我小飞，是跑腿的。”
小飞说，知晓阁是江湖里收集情报、售卖情报的组织。不久之前，上头知道黑刀帮所寻的目标，吩咐下来了任务，让他们打探刺杀绣水刀的刺客情报。
于是，他们一路追查，也到了绛湖。
知晓阁放出消息给黑刀帮，小飞是和黑啸风接头的人，他隐藏了身份，约黑啸风在悦香阁楼回见。
然而，他们之间的商讨、讨价还价却始终没有达成共识，引发了一顿争吵。
再之后，黑啸风误以为小飞是悦香阁楼的人，悦香楼阁和刺客有什么关系，进而引发更大的争执。
但他说，不是他引起的打斗——
于是，官差问出了混战里的第四方势力。
李大人看向了一直低垂着头的一个黑布衣的人，身形瘦削，在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他就是下午给我们上菜的店小二。
我当初就觉得他有异样，但大师兄说我想太多了。
事实证明，他确实有问题——尽管此时他已经被打得半边身子鲜血淋漓。
“碎魂教。”在官差的棍棒压力胁迫下，他低声道出了一个名字，“赤刀，我的代号。”
赤刀说，他只是听上头吩咐做事的。
上头说了，要他阻止黑刀帮。
他潜伏在悦香阁楼里，在眼看着黑刀帮就要和那情报贩子达成商议了的时候，出了手，朝他们砸了张桌子。
战斗就一触即发了。
他们不是什么武林正派，打起架来自然不会顾及什么，一时间把整个场地都打得一片狼藉，吓跑了里边的顾客。
后来，一些在场的正派侠客看不过眼，也加入了混战。
“大武。”那是最后一个被审问出来的一方势力，领头的是一个健硕的男子，“我们是榆林门的，他们是我的同门师弟师妹，本来一同在这里吃顿饭，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了。”
……我是真的大开眼界了，在这小小的阁楼里，是怎么引起一共五方势力混战的？
听着听着，我不由地想起来下午的时候，大师兄带我们去悦香楼阁里，还有意引导李未至说出碎魂教的名字——
我忽然就察觉到他真正的目的——他早就知道了这地方的卧虎藏龙，还搁这儿养蛊！？
现在这情况，就是隐藏在暗处的，或许与李未至有关的人都被暴露出来了，还混着打了一架，最后由绛湖官衙出来暂时扣住了他们。
而这个养蛊的人却顺利躲入了暗处，谁也不知道。
以及，那个店小二——碎魂教的赤刀，我当初看到他的时候，分明已经拉着大师兄说他有问题，但大师兄却叫我别老盯着人家看。
可他心里早就已经把这个人谋算进去了，他早知道这个人不是普通店小二，却叫我不要多给予目光——为了让赤刀相信自己没有被暴露，以及获取的信息是可靠的，给了他一个舒适的环境。
所以，也就顺利地促使了现在这么个局面。
或者，进一步说，这个人其实也把我划入了他预测好的路线里的一环了，为了让他的计划顺利完成，把我也瞒了下来。
在理顺了这一点后，我不禁地心里感慨了句——老狐狸。
我差点就要信了他在李未至面前演的一副温柔老好人模样了。
“江湖恩怨，聚众斗殴……”这时，堂上的李大人敲了敲桌面，“每人杖责十五，扣押五日。另外，你们得照物品损坏原价两倍赔偿悦香阁楼，可有异议？”
话音刚落，底下的一群人顿时一片惊讶、不可置信的模样，不少人睁大了眼睛，张了张嘴，还没说什么话。
我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
这些人是江湖中人，惯于在刀光剑影之间解决事情。江湖恩怨江湖了，自然看不上官府的人。
更何况，现在官府判决得并不算轻。
本来杖责的刑罚，让这些江湖习武之人像砧板上的鱼一样任人宰割，就已经算得上是侮辱了，眼下还判了个十五下，本质上和他们站着被人打个半死却不能还手，没什么区别。
对这些江湖中人来说，这判得绝对算是重的。
以前我见过的官衙，不会因为江湖中人自己的内部纠纷，而对背后有组织靠山的江湖中人重判，怕激怒了他们，奋起反抗，平白挨一顿，又或是被报复。
所以，这位绛湖新任的官员，大抵没有这般的经验。
——然而，就在我考虑要怎么告诉他的时候，转眼间，他来了个震撼我一整年的操作：
“黑刀帮的，蓄意伤人，性质极其恶劣，全押入大牢，秋后问斩。”
……啊？
一瞬间，整个官衙鸦雀无声。
黑刀帮的人像是懵了，好一阵子，领头人黑啸风才抬起头来，看向了堂上的李大人：
“这也没死人啊？”
李大人：“本官知道，你们把一个人的胳膊砍掉了。”
黑啸风：“？不是，大人……”
李大人：“就算不是你们砍的，也是你们促使的斗殴造成这般的局面。”
黑啸风：“我还没说完！我刚刚要说的是，被砍掉胳膊的他娘的是我们的人！”
李大人：“你们为了不负责任，竟谎称受害人是你们的人，罪加一等！”
黑啸风：“大人你这？啊？他真是我们的人，黑刀帮的，铁腕子，铁掌部的……”
李大人：“现在人还在昏迷，你自然可以编排他。”
黑啸风：“啊？你失心疯了？”
李大人权当没听到——“既然如此，先把黑刀帮一众收押大牢，待到伤者苏醒，再一一盘问。退堂！”
顿时，黑啸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满目的不可置信。
因为此时他们皆负了伤，而且没有支援，所以只能踉踉跄跄的被官差押着带走。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一时间只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李若至李大人，对于判黑刀帮的罚也太过执着了，执着到，似乎和他们有仇一般。
为什么？
我借着填写报官记录的时候，细细地观察李若至的模样。
他看起来很年轻，大概和五师兄一般的年纪。
他的眉眼，隐约之间，让我想起一个人——李未至。
是了，李未至，李若至，多么巧合的名字，巧合到让人自然而然地去想，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李未至提起过的他的弟弟——说是被黑刀帮杀死的，若果还在世的话，也大概和五师兄一般大的年纪。
只是，他还提到过，他的弟弟，左眼下有一点泪痣。
而我看到的李若至，他的脸庞清秀干净，左眼下面也没有痣。
“顾公子？”就在我出神间，旁边的官差唤了我几声，把我神游的灵魂拉了回来。
我看向他，他却面露尴尬：“呃，就是，见你一直盯着我们大人看，是还有什么事吗？”
这下尴尬的就轮到我了——真就这么明显吗？
“他们都是背后有组织的江湖中人。”于是，我就看向了李若至，“眼下他们是内部斗争，破坏了百姓的桌椅，赔偿就可以了，收押重判他们的话，大人要当心他们报复。”
不想，李若至闻言后眉头一挑，“报啊。”
我：“……”
好好好，是我不懂他的意气风发。
我心里不禁地感慨，这新上任的官是真的自信啊，看起来还是很年轻的模样，大抵这就是年少的活力与朝气吧。
——想至此处，我不禁地想，我其实也挺年轻的，那我的朝气去哪里了？
“没别的事的话，本官就下班了啊？”李若至又道。
“还有。”我看向他，还是决定直接问了出来：“大人，或许您认识一个叫做李未至的人吗？”
李若至的神情一怔。
随后，他转了转眼珠子：“怎么，他惹你了？你又要报什么案？”
“没。”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认识他，听闻大人的名字后，好奇一问。”
“既然这么有兴趣的话，不如，进来坐下聊？”李若至挑眉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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