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眉,快搀扶四娘子上马车,别在此处吹风受寒了。”
“是,四娘,我们走吧。”
当“崔清婉”的脑子里还在激烈假设如何应对极有可能在车厢里对自己发火的崔皓羿时,她已被搀扶到车厢内,一个闪身,崔皓羿也坐了进来。
“叮铃铃”
马车的行驶声再度响起,因少了既定一人而算得上是宽敞的车厢内,“崔清婉”与崔皓羿对面而坐,一时无话。
自己被无端借魂,崔皓羿跪地请求原谅,清晨书房中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可这并不意味着她的地位就可高高在上。
这一切只不过是因为崔皓羿本身有良知有德行,若他是个无赖的纨绔子弟,那自己十有**早被控制下来,更别说主动为自己去找恢复之法了。
“崔清婉”捏着大氅的内里,心中慌乱止不住地翻涌,她似乎之前太过肯定对方是个真正的好人了。
没办法直视崔皓羿的目光,她很清楚,先前被别有用心者设下的“雷击”已足够让崔皓羿痛苦自责,这好不容易得了“神迹”,能让这副身体存活并借自己滋养崔清婉魂体。
倘若今天因为自己一时冲动救人而导致这副身体发生不可逆转的损害,那他该有怎样的恼怒与悲哀。
“你——”
“你——”
沉默良久,二人突然双双开口。
“抱歉,还是请让我先说。”
“崔清婉”紧紧牙关,在大氅里搓捏衣物为自己打气,她决定先发制人。
“冲动下水是我不对,我不该贸然行事,让这副身体存在受伤的风险,你要是想责骂我便请吧,但请不要耽误——”
“崔清婉”低着头,诚恳地倒出满腹自责,说到底,当下她才是那个被人捏在手心中的人。
但还不及她再多说几句,崔皓羿便打断了她:“勿要害怕,娘子做得没错,我甚钦佩娘子。”
“啊?”
“崔清婉”难以置信地看向崔皓羿,他澄澈透亮的眸子里确实没有责备,也没有戏谑,满盛的唯有真挚,宛如自己见到他的第一眼。
“崔清婉”想不懂,若说清晨谈话时他对自己态度温和是想要拉拢自己,那现在呢,也是拉拢人心的一环?
“三郎君这话我不明白。”
“娘子见义勇为,愿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羿实钦佩。”崔皓羿拱手作礼,情真意切。
“不,不是这个问题。”
随着马车前行的轻轻晃动,“崔清婉”也摇摇头,面上的不解之意更加浓重。
“我是想说呃……你看,你也知那是危急时刻,那令妹身体若是因我莽撞行动而有折损,那岂不是——我想你懂我的意思。”
“崔清婉”支支吾吾,有些没底气,不过面对崔皓羿这个聪明人,话也不必说得太清楚。
光凭今日的了解,她很清楚崔皓羿对崔清婉的关心是有别于崔家其他人的,大抵是他们一胎同出,所以格外亲近些。
而今自己救人冲动,又差点溺于水中,他怎么可能不生气?想来就算清婉娘子本人做了这事,怕也少不了一顿训斥。
可现在他这般和煦,实在让人费解,甚至,令人心中隐隐不安。
“我知娘子在顾虑什么,但我也是肺腑之言,在此事上我确实敬佩娘子,”崔皓羿目光低垂,情绪难辨,“并且,我希望娘子今后也能初心如磐,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不不不……”
这下子“崔清婉”的脑袋摇得更激烈了,要不是崔皓羿的语气实在诚恳,她绝对会认为对方是在挖苦自己鲁莽。
“你这样不太对劲,我不是说你的话有什么问题……就是,你怎么能这样平静?我现在用的可是清婉娘子的身体,清婉娘子又怎么会下水救人?啊不,我不是说她冷心肠——”
愈发纠结的“崔清婉”忍不住用手指捏搓着大氅内里,扯着衣物想要比划组织好自己的语言。
“我这样做不是很不合身份吗?又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这可是你亲妹妹的身体,我真的不懂,为什么?”
“为什么……”
崔皓羿咀嚼着这几个字,像是也在问自己,沉默一瞬后,他抬起眸子释然般笑笑。
“若非要说个理由,那我只能说娘子毕竟不是我崔家子女,没必要为了崔家再去压抑自己。”
“即便有我请娘子假扮阿婉身份在先,娘子也无需以昔日阿婉的身份举止为桎梏。反而,我更希望娘子秉持本性,为来日的阿婉做个表率。”
“表率?我?”
“崔清婉”瞪大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其实她也明白崔皓羿的意思,但她还是认为对方应该稍微动个怒才更合理。
但总的来说,既然自己不会受到指责,这是最好不过的,且以后也能这样“妄为”下去……
嘿!还不错。
“好吧,多谢你的信任,也多谢你的包涵。”
“娘子客气了,”崔皓羿笑着点点头,随即眸光流转,缓缓开口,“既然我已将自己的真心话传到,那望娘子容我再嘱托一言。”
噢……先礼后兵是吧?没事,我承受得住。
“三郎君请讲。”
“崔清婉”克制住上挑的眉尖,然后收颌垂首,一副乖孩子听从长辈训话的模样。见状,崔皓羿抬手示意她掖掖颈侧的衣角,好让氅衣裹得更严密些。
“入河救人是迫在眉睫的当机立断,所以我钦佩娘子的英勇,可若是往后遇到并非这般的迫切,我希望娘子尽可能保全自己的安危。”
“此言既是为了我胞妹阿婉,也是为了仍在阿婉身上的娘子。”
“娘子本就仁义,不责怪我无意造成借魂一事,还愿意帮阿婉养魂,如此之下,若娘子有个三长两短,那才让我无地自容。”
“我这般说,娘子一定觉得我寡情,可现实确实如此,阿婉那样遭遇,即便是真救不回来,我也该认命,但若为此搭上娘子的性命,那我真该以死谢罪。”
真诚,又能切身地为他人着想,如果他不是在刻意表演,那不得不赞叹一句崔家家风优良,能培养出这样可贵的人来。
是的,可贵,不自欺且内心坦荡的人实在可贵。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崔皓羿言语越是温和真挚,“崔清婉”因此而生的委屈就越多,她忙着把脑袋往衣领边缩了缩,掩饰着眼眶中的湿润酸涩。
但马车车厢内总归是狭小,所以眼前人泛红的眼尾是如此引人在意。
崔皓羿侧着目光盯看对方试图藏匿在大氅中的泪雾,不由得前倾身子,稍稍凑近,然后在犹豫中开口。
“娘子?娘子这是怎么了?”
“不……没事,只是想起一些往事。”
“崔清婉”抿紧双唇摇摇头,她将脑袋垂在大氅的毛领边上,晃晃脑袋蹭了蹭眼角泪水,然后露出一张很难为情的笑脸。
“大概我也曾遇到相似的场景,但记不真切,抱歉,是我失态了。”
“该说抱歉的人分明是在下,若不是我,娘子又怎会失去一些记忆……”
崔皓羿泛起一丝带有歉意的苦笑,随后他很识趣地向后板板身子重新端坐,他不是个什么都要刨根问底的人,这种沉浸在回忆的瞬间,还是该留给对方的。
马车内陷于静寂,只听到车轮碾过道路辘辘作响。
“崔清婉”抽抽鼻子,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平静些,她偏过头向木窗缝隙看去,思绪也很配合地飘向远方。
但说实话,其实没什么要紧的,甚至不该有流泪这样矫情的行为。只是方才听到崔皓羿的温柔嘱托,她便不由地想起那只在儿时摔破的碗——
明明自己也是体恤家里人辛苦而主动去做的家务,怎么就因为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而挨了那样的训斥?
“什么事都做不好!”
“你这样毛躁以后谁敢要你?”
“不想做别做!看你笨手笨脚的样子!”
……
言辞激烈的场景充斥在脑海,让这个假崔清婉难以自抑地扯扯嘴角,含着泪光自嘲一笑。
她很清楚她的父母是爱她的,可同时,她也清楚那些训斥是确切存在的。
她想要抱怨发泄,却囿于父母的关爱;她想要装作不在意那些被责备的经历,但每每在没有防备时被骤然席卷的悲伤所淹没。
她应该不去在意这种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细枝末节,她也认为自己很坚强,毕竟从此以后她做任何事都开始追求极致完美,再也不留给别人责骂自己的机会。
可怎么,怎么今日就突兀地想起来了呢?
真是……奇怪……
车马声碾过,光阴辘辘作响,唯有暮春沉默不语。
“那个……五月初,三郎君会同去吗?”
大概是长久的沉默过于尴尬,“崔清婉”努力驱散内心的悲伤后便试探着开了话头。
“嗯?”
崔皓羿再次倾倾身子,随之而来的目光也带有几分探询意味。
“清晨在书房时,三郎君不是曾讲到桓王来崔家的事吗?”
“崔清婉”垂下眸子躲开崔皓羿的目光,面上浅浅浮起礼貌性的笑容,好似晚秋时节盖在腐朽枯叶堆上的落英,让人不忍心踏破。
“桓王说他盛王兄家的长女璨儿曾约清婉娘子与他出席金钗生宴,问我还去不去,我本拿不下主意,但他又说往日里清婉娘子极为宠溺璨儿,略一思索,我便应下了。”
“现在想来,我还是有些冲动,所以,我想问问三郎君是否前去,多一个人在身边,我也能少露些破绽。”
其实他是不会去的,她心里很明白,但就当是一个话头,不必深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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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意外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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