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下昨日光彩照人的雪青色华服,再度着身的,是一套简朴的茶色小衫与靛蓝长裙。
她点点头,像是应答身边侍女的嘱托,随后手指在案上的匣屉间一拨弄,选了三两根素银色的发钗交到对方的手上。
侍女仍在喋喋不休,但手中的动作却很利落,未过多时,她便被绾好了高耸的云髻,紧接着,侍女便将备在一旁的嫩玉色帷帽罩在了她头上。
刚至卯时,巷道里充斥着熙攘的宁静,官员们忙着上朝,商贩们也为开市而做准备,栖凤城如同往日般,威严而平和地注视每一个步履匆匆的鲤泮人。
“吱呀”一声,奢大宅邸的朱红色侧门微微虚开,但瞧看过去,并不见什么动静,仿佛只是守门的下人一时手误,移了门闩后忘记合严实。
直到半盏茶的工夫过去,那微张的缝隙也被人遗忘,这时,才不引人注意地,从窄缝中迅速闪出两道人影。
她们借着灿烂的朝霞,以极快的速度踏上街头的青石板路,而后隐于繁忙的人群之中。
嫩玉色帷帽下的女子神色略显凝重,她紧跟在同样衣着朴素的侍女身旁,于静默中同过往的行人擦肩而过。
当碰到官员轿子与巡城卫兵时,她们会小心翼翼地颔首避让,尽量不引起旁人注意。
随着行程深入东市腹地,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多了起来,叫卖声、议价声此起彼伏,俨然构成一幅热闹且喧嚣的市井画卷。
不为烟火气儿停留,她们还是谨慎低调地快走着,终于,在穿过最后一条狭窄的巷子后,她们来到一处死寂的宅院前。
没有其他巷道间各式各样的花草,这里的墙头只攀爬着杂乱的枯藤,明明四周有微风吹过,可在这里却撩不起半分清凉。
直冲脑门儿的是一股浓过一股的酸臭味儿,仔细听去,隐约还有鼠虫的觅食声。
明明极不合群,却又被整座皇都的人默许——繁华的市集旁竟裹挟着这样一处阴森压抑的牢狱。
她抬头扫视了一眼低斜欲倾的屋檐,用力干咽一口,强忍下喉间上翻的呕吐感,而后素手轻推虚掩着的逼仄木门,踏入那片常人恐避之不及的凶恶之地。
半个时辰……许是一个时辰?
再次打破这巷道死寂的是她轻轻推开木门的响声,就像村头早就荒废的枯井,直到孩童打闹间无意碰到那年久失修的辘轳,才会发出几声短暂而悲戚的哑音。
“崔清婉”掀开帷帽上的纱幔,紧着快走几步离开这压迫感十足的门头屋檐,直到巷首拐角处她才扶着白灰斑驳的墙面俯下头去干哕起来。
“四娘……”
云岫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满脸的心疼。
“没事,是我不争呕——”
想要回答,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完,她终于还是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涌到喉间的酸水呛得她咳嗽连连,脸色愈加苍白。
现下没有华服的包裹,她只着常衣蹲在墙角旮旯,娇瘦模样甚是狼狈,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她忙着趁早出门而未食早膳,不然这会儿可就不是干呕几声这么简单了。
“四娘别这么说,这地方污秽,本就不该四娘来踏足,四娘也是的,有什么话说给我便是了,难道连我也信不得?非来这腌臜地方做什么!”
本意是关心,却不知怎么,说着说着便生起闷气来,云岫还想言语几句,但看看自家娘子憔悴的面色,又心疼得将语气放轻柔些。
“这回人也见过了,四娘先缓缓,一会儿我们就回府吧,裴郎君不是说了么,这事有他照应,曲乐师不会有事的。”
“是……我知道的……”
干呕几声后,身子倒也松快了些,“崔清婉”抬起手背,用关节处抹抹眼角溢出的泪雾,刚擦了几下,似乎是意识到不妥,她又从怀中抽出帕子轻拭起来。
“可是云岫,他被收押到这种去处,我于心何忍?就算不顾及知笙的难过,单就说我自己,我怎么能对他的挺身而出接受得理所应当呢?”
“四娘心善,云岫明白。”
云岫向四周看看,许是怕有人误入巷口瞧见她二人,于是她朝“崔清婉”身侧挪动半步,为其挡住晃眼日光。
“昨夜歇息时,我也细细回想,这一思索下来,实在是心惊,如若没有曲娘子与曲乐师,四娘肯定被那贼人冲撞到身上,到时候四娘再机敏能辩,怕也是堵不上悠悠众口。”
“堵不上便堵不上,明摆着条理非不信,那样的人,我干嘛要去获得他们的信任?”
想到方才跟随打点好的狱卒进牢狱时,她总能察觉到隐在暗处的几眼打量,“崔清婉”面上泛起一丝愠怒,她侧眸向那低斜的木门一瞥,深吐一口气,还是将心中的不满压下。
“我只是愧疚,冲我而来的事,却白白让她们姐弟二人受了难,我属实过意不去。”
“但眼下状况也不是四娘能出面解决的,终究是一条命案,得由京兆府经手,才能有定论。不过幸好围观者众多,还有向来刚正不阿的裴郎君提供证词,想必此案很快就能有结果。”
“嗯……”
“崔清婉”恹恹应答一声,显然是对牢狱中的人还有担忧,见状,云岫也只能继续为她顺着背以示宽慰。
其实莫说昨日之事弄得她们措手不及,即便是身经百战的裴如信,也被搞得满脸凝重,吓得后来到场的官兵不敢多问半句,只是按流程默默将曲游欢带走。
“日恁娘的!敢打老子!老子今儿个非要抓一把你腚肉约约斤秤!”
猖狂之言犹在耳边,可说这话的醉汉却已命丧黄泉。
本不愿深究,“崔清婉”抱着放他们一马的心思,以为这荒唐事就此告一段落,谁知就在她与裴如信转身离开时,那醉汉竟挣扎起来,直冲冲地向她扑去。
事发突然,又恰好仆从都在收拾随行物件儿,甚至裴如信本人都在吩咐自己下属一些事儿,一时竟没人顾得上这莽汉。
眼瞅着醉汉距离急速逼近,在一旁搀扶曲知笙的曲游欢忙不迭地松手,闪身挡在“崔清婉”身后。
春日刚尽,可天气还是干燥,一扑一拦下,俩男子双双倒地,扬起了好大的尘土。
待视野清晰,只见曲游欢单薄的身躯压在醉汉身上,他手背青筋暴起,发丝也散乱开来,唯有口中还不住喊着——
“你这厮竟敢如此胆大妄为!该死!该死!”
转眼看去,那醉汉仰面朝天,双目圆睁,原本带有痴癫的醉脸此刻已涨得紫红,他不说话,也不推动压在他身上的男人,只是痴痴地瞪看苍穹。
而见醉汉如此反常,旁人尚有疑惑,但压在醉汉身上的曲游欢显然最先回过神来——他撑将起身,颤巍地伸出手探向身下人的鼻息——果然,已没了动静。
如此突变,不远处的女人立刻凄厉喊叫,连滚带爬地扑了过来,一番呼天抢地下自然也引得未散尽的人群再度聚拢过来。
如老旧火车般发出轰轰的嘈杂声,四下民众的议论瞬间淹没了“崔清婉”,将她们一行人围堵在尸体旁边。
第一次见证死亡的场景,“崔清婉”说不清是害怕还是震惊,她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作响,随即而来的是浑身陡然升高的体温。
她紧紧盯看地面上黑紫的面庞,她挪不开目光,呼吸也迅速紧促起来。
四周的议论声愈加鼎沸,吵得她昏昏沉沉,在衣袖遮掩下她竭力用指甲掐住自己指腹,以疼痛感强迫她自己回过神来。
屏息凝神,她颤栗着瞧了裴如信一眼,双唇开合间,她似乎想要说“报官”二字。
虽是无声,但裴如信一早就放在她身上的视线还是极快捕捉到这份信息,他点点头,轻声回复“明白”。
大概是为了尽快驱散人群,裴如信派人召来的官兵只是驻在城墙下的守军,不管怎么说,有了官服出面,寻常百姓还是避让开了。
由守军处理醉汉尸体,同样地,还得带走跪坐在尸体旁垂首不语的曲游欢。
见失魂落魄的曲游欢要被带离,曲知笙不顾旁人搀扶,下意识就要上前阻拦,可当目光瞟向“崔清婉”后,她又本能地退下不作声。
而曲游欢本人似是惊魂未定,他满脸木然,踱着步子像副行尸走肉。
“崔清婉”沉默不言,但她将要伸出的脚步显然也是想随那官兵一道离去,她不知她应该做什么,但起码她觉得她该看看这些官差如何处置曲游欢,或者说将曲游欢移交何处。
她略有失神的行为被裴如信察觉,一跨步,他拦住了她的去路。
裴如信的态度异常坚决,只说这事有他照看,她一个女人家还是少掺和这些事,不如早些回府,省得遭人算计,再生事端。
“呵,这云中郡夫人的名号果然没什么用处,竟连自己的门客也保不下来。”
回想起自己被一众随从塞回马车带回崔家的模样,“崔清婉”不由地自嘲冷笑一声。
“四娘慎言!”
云岫抬手轻掩对方薄唇,随后她再次向四周环看,眼瞅着没人,这才松了些紧张神色。
“郡夫人名号是圣人亲赐,四娘可不能有半句怨诽,何况我们崔家门风清正,向来不做以权谋私的勾当,四娘这话若被有心之人听去,不知还要歪曲出几层意思来。”
“我——”
想要辩解几句,可话到嘴边却还是放弃,她敛去面上的恼怒,缓声开口。
“云岫,你方才同我一起到牢房里,游欢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怎么想?”
“我?”
云岫向前挪了半步,与“崔清婉”凑得近了些,她眸子一垂,思索着开了口。
“其实,其实四娘不该问云岫,在云岫眼中,他们姐弟二人虽成了崔家门客,可他们始终是被四娘买回来的乐师舞伎而已。”
“云岫以为,他们和云岫一样,都是四娘的人,不管发生什么,都必须以四娘的安危为首,所以……”
“所以你认为他把一切都承担了,只为保全我的清白,是应该的?”
“是,我知四娘又在怜惜我们这些下人,可四娘无须如此,毕竟这就是我们的命。”
“况且曲乐师想要包揽一切,也是为了向四娘表忠心,他虽未明说,可他今日字字句句,都是求四娘,希望四娘日后多关照曲娘子。”
“他是怕我不信他们。”
“是曲乐师不够信四娘。”
听罢云岫的回答,“崔清婉”无奈一叹,然而思索片刻后,她却招招手,浅笑道。
“罢了,先不说这些,清早我们走得匆忙,什么都没带上,不如你现在去市集上买些吃食,一会儿我们再给他送去,反正事已至此,还是先吃饭要紧。”
“嗯……好!听四娘的!那四娘先在巷子里寻处不晃眼的地儿略微歇歇,我去去就回。”
云岫正欲转身离去,却又在瞧见“崔清婉”身上的褶皱后止了动作,她抬手为自家四娘顺平衣服上的褶皱,而后又叮嘱几句,这才转过身加快脚步向市集上赶去。
站在原地的“崔清婉”只是边笑边点头,看上去很是乖巧温顺,眼瞅着云岫走出她的视线范围,她面上的浅笑忽地褪下,只留下冷漠。
不是狠戾的冷峻,而是一种淡漠,丝丝缕缕徘徊在她眸底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孤寂与落寞。
心中怅意惘惘,环看四周,墙面斑驳古旧,抬头眺望,只见青瓦叠盖屋檐,虽然缝隙中也有几根杂草偷生,可这周遭还是冷清得可怕。
低下头,她踢了几脚石板路上的碎石子儿,明明困乏得想要倚靠身侧的砖墙,却又怕脏了衣裳。
思前想后,她将身后的裙身缓缓捋贴,藏在膝盖后窝处弯压住,然后背对墙面缓缓蹲下身去。
这一定不合礼法,可她现在只想这样抱抱自己。
从她苏醒至今,不过半月时间,可状况百出,打得她没有还手之力,她为自己魂居他乡感到寂寞,也为崔清婉被人连环算计而感到悲凉。
抱膝半蹲,她将脑袋埋在臂弯里,头上戴着的帷帽就这样垂了下来,帘纱半透,却也帮她暂时隔绝了陌生的外界。
这一刻,她仿佛又回到她熟悉的世界,她只是趴在课桌上小憩了一会儿,只要睁眼,她就可以继续最平淡的日常。
当然,如果没人吵她的话——
“喂!这位娘子,我们这儿可不让睡觉!”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5章 丛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