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疏斜,清风拂过张旸面庞,他挑挑眉: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语气满是兴味与探究。
孟珏也随张旸一般挑起眉。
“我认出的不是你”
“是张家。”
孟珏无视张旸微微挺起的腰,抬眼朝山寨扫去。
“将军此番共设下三惑。”
“自前朝以来,张家镇守延安百年之久,外抗金夏内卫京兆,从未兴起什么祸乱。一路走来,驿官商旅皆称延安政通人和,地美物丰……”
“可是,贸然出现的这群山匪又是何故?端看此处,应是经营许久。如斯实力,张家不可能不知觉,坊间不可能不传闻。此为一。”
“其二,既为山匪,自当藏首避尾的过活,紧防官兵围剿。但此处山匪却特意喊出名号,还敢在庆州团练使手上抢人,实在不像是什么等闲之辈。”
“其三,虽然你们做出一副劫道敛财的模样,但……”
“方才我随马车入寨,见山脚处炊烟袅袅,像是有村落人家——结合入城购粮侍卫所述……”
“不像是群劫道逞凶的山匪,倒像是蜗居山林、惩奸除恶的志士。”
“此三惑处处矛盾,但细想之下却又相互照应——若非张家不可为。”
“至于为何会与张将军联系起来……”
孟珏转过头,双眸直视张旸。
“如此洞察人心又消息通达……”孟珏斜望寨中高楼。“且手眼通天,除了张家人,我实在不知还有何人能筹谋这般。”
张旸眼睑微动,眼眸深沉似海。女子丽影慧然,与自己别无二致的眸中散发出熟悉的光华。恍惚间,他似乎又一次见到了他那颖悟绝伦的姑母。
张旸哈哈大笑。
“你若愿意,叫我一声二表叔我也是受用的。”
这便是告诉她身份了。
孟珏想了想,张家孙辈排行老二的是——
她隐晦地朝张旸右眼扫了一眼,但又怎会逃过出身羽隼营、战功赫赫的定远将军的目光。
他摸摸刀疤,朝孟珏作了个请的手势。
“知道这疤是怎么来的么?”
孟珏细观张旸面色,只见对方神色坦然,并无不悦,索性缓步走到桌前坐下。
“天降虎星入凡尘,一人作将一人先。但使定远镇玉门,何叫神卫独望川。”
张旸听着,眼底的笑却冷了下来。
“你也觉得我是唯乐冒进之举?!”
孟珏沉思片刻,摇了摇头。
“骨肉亲情本就是人伦纲常。诚然,人有时不得不为了大局牺牲一些小情。可若是连一丝小情都不能容括的大局,那也不值得人们为此前仆后继了……”
孟珏轻叹一声,定远将军张旸,曾与文骛齐名的少年将军。出身张家羽隼营,专攻掠营取首之法,手中双钩不知取下多少敌国将领首级。
庆宁六年,李郦率四万大军偷袭宁城,张震三子张湛率军守城,不敌,残双目,败归。次孙张旸为报此仇,领死士欲于剑川猎首,死士皆毙,旸余独目,败走青城,不知所踪。
此为太婆家书所言。玉娘不识字,也不在意这些“不值什”的东西,孟珏才得以保存下来,从中窥得些许朝闻。
太婆家书不多,从元景六年远嫁汴京到庆宁六年病逝,二十四年间也不过只有七封。江宁案后,太婆更是断了与张家的联系……
“你这话倒与荀徽那老儿对上了。”张旸朗笑一声,眼底的冷气随笑声散了大半。
“可你既想得如此明白,又为何要来趟这趟浑水?”张旸放下翘起的腿,认真审视孟珏。“我不认为你躲不开这场祸事。”
卫夏和亲,不过是两党相争的结果。平夏脱卫自立,卫夏迟早会有一战。张家偏居一隅,只求独善其身,自然不会插手。但,他想知道,为何她会做出与姑母相同的选择?
孟珏低下头,心念几番辗转。
“大概是……无念吧……”
她神色冷然。
“无想无念无根无依,无欲无求无惧无畏。”
“福祸相倚,既无福,又何惧祸?”
张旸不语,他仰起头,炫目的霞光让他忍不住闭上双眼。
一个无畏无惧,一个有畏有惧……
不知怎的,他想起庆宁六年的冬天,那个独自跪在灵堂的小小身影,心中忽升起一丝怜意。
“既如此,又为何来此?”
张旸望向孟珏。
“你既决意赴死,又为何要寻张家?”
“因为……”
“我想请张家帮个忙。”
小涓山下,一高头大马立于山口。
方简息拍马疾行,见铁弓才停。
“文将军,那几名陪侍我已将其安顿至城内并着人看管,您尽可放心。”
“东西呢?”
“卑职无能,暂时还未寻到。”
林风荡荡,追风觉察到主人的坏心情,忍不住甩了甩鼻。
又一阵蹄声传来,肖镇西御马赶来,道:
“剑川,那小子是入了这山。”肖镇西抬臂指向后山。“据山脚村民所述,此处确有一伙流寇,以赫连山为中心在此活动。这里的村民都是夏、云两州逃难的流民,就是经他们帮助才得以落脚。他们也经常替这群流寇通风报信助他们躲避官兵追捕,因此极难拔除。”
文骛冷哼一声。
“你果真还是认为这是预谋已久的出逃?”肖镇西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开口道。“就算她替婢女消籍、下药将陪侍嬷嬷留在汴京,可孟娘子终究不过一介女流,张孟两家决裂已久,她如何能在你眼皮子底下与张家搭上线,配合他演这样一出戏码?”
肖镇西顿顿,遂看向跟在队尾的南枝。
“况且,听南枝说,是孟娘子最先发现的异常。若他们早有筹谋,她又何必提前示警,让流寇失了先机?”
文骛抱臂观山,眼底满是阴寒。
“张氏,宵小耳。这些年作壁上观,冷眼看大权旁落,领开国之名无护国之行,实不可取信也。孟氏若真如你所言能看透这诸般布局,又为何要以身入局?听闻孟家对她颇为疏冷,兴许她是想借此机会逃离孟家投奔张家也未可知。”
楚涣方从江南回来,怎就正好被孟氏找上?楚涣性情直率,嫉恶如仇,所以才交了太医令牌窝在深街小巷开堂就诊。汴京与庞氏交恶却有恩于文骛的人屈指可数,可偏偏孟氏找上了他。若是他就此信了,他这河东安抚使也该让贤了。
眼见日沉西山,一玄甲卫从林间窜出朝他比了个手势,文骛牵起马鞭。
“齐云已经就位。”
“该启程了。”
林荫幢幢,一道人影疾行于山间。
因着反复拉扯,腿上伤口总结不了痂,淅淅沥沥,不断往外渗着血。
这是捕猎的惯用方式。受伤的动物总会第一时间寻求族群的帮助,猎人只要射伤它们,沿着血迹一路追寻,就能将其一网打尽。
谢流吐出一口混着尘的涎水。
要不是先生交代他仅可拖延时间,不可意气上头,他非得让那个眼睛长头顶上的家伙看看到底是他的箭疾还是自己的剑快。
脚下土地发出阵阵颤动,那伙人应该是追上来了。谢流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扯下衣布替自己包扎伤口。
反正自己已经完成了先生交代的话,剩下的事,交给那家伙操心去吧。
他这样想着,耳边却传来窸窣之声,还没等他去摸腰间的剑,一支造型熟悉的竹筒便递到眼前,堪堪压住他的手。谢流抬起头,是贾一。
“贾一,你要吓死我啊!”
谢流绷紧的身体迅速放松,暴起的伤口又淌出血来。贾一伸手替他系好布带,想了想,忍不住道。
“你太松懈了。”
以他的眼光,自然能看出谢流天生便是练剑的料。但毕竟年岁还小,心气浮躁,出招不免直白了些。或许这也是荀徽将他放出来的原因——越早受历练他便能越快成长。只是瞧这小子的模样,大约还需要不少时间……
贾一静等谢流理好衣物,又将竹筒递了过去。谢流见状不免嘟囔道:
“你家主子越来越没人性了,连气都不让喘一口就又要走啊?!”
“这是先生吩咐的。”贾一道。
一听先生二子,谢流难得收起聒噪的口舌,小心将竹筒收入怀中。
“这么多年的谋划,就这样暴露了?”谢流正要离开,余光扫到视线尽头的山寨,又不免多嘴道。
贾一看着谢流腿上裹着的布,耳边隐约传来阵阵马蹄声。
“时机已到。”
他丢下一句话,替谢流指了个方向,转身朝山上奔去。
待他入寨,张旸仍坐在桌前盯着酒壶发呆。贾一顿了顿,缓步走上前。
“来了?”
贾一垂首。
“齐云带着虎豹营守在隘口,文骛则从山道上来。”
张旸也不知听没听进,嗯了一声继续摆弄手中的酒盅。
贾一皱皱眉,又开口道。
“是属下管教不严,才叫萧女受了伤……”
张旸摆摆手。
“是我要试试孟氏才叫人开的酒窖,还叫你留下酗酒误事的贾七,与你无关。”张旸放下酒盅站起身。“我只是在想,孟氏真的是先生所说的那个契机么。”
贾一不敢抬头。
“先生既然把权力交与您便是相信您的判断,将军只要相信自己的眼力便可。”
张旸负手而立,旧日的伤疤仿佛重新撕裂般,疯狂吐露着不甘的痛楚。在那沁入骨髓的疼痛中,他又看到了那只绿色的瞳孔——那双如幽狼般狡诈的眼。疾风撞入寨内,尘土飞扬间,他又对上了另一双眼眸,一双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眸。
他朗声大笑,起身迎上。
“恭候多时了。”
马蹄重重落下,玄甲卫第一时间便将寨子围了起来。
文骛眯起眸子,视线在寨中扫视。贾一垂眸,安静立在张旸身后。一胸前印有虎豹暗纹的侍卫将一沓账本递给文骛。
“圣上曾经下谕命地方缩减编制,看来张家不但没有听从,还在此之上扩充了不少。”
文骛一目十行,随即手臂一抖,将账本掷到张旸面前。张旸神色自如,弯腰捡起账本,还不忘抖抖沾染的土尘。
“啊……”张旸一脸闲适地翻开账本,目光滑过面前寒锋。“下谕?”
“是圣谕还是懿谕?”张旸转过头,眼中满是嘲讽。突然他似想起什么一般,又改口道。
“哦,我忘了。那年你已被接进宫中,自是保命要紧,军中事务也轮不到你操心,不知道也属正常……”
“你这浑徒!”肖镇西大怒,他正要冲上前,身旁却有一只手伸过拦住了他。然后,他听见了弓弦绷紧的声音。
“人。”
肖镇西只觉一股如刃一般锋锐的风割过他的耳畔,紧接着,一道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刺入他的耳鼓,张旸大笑一声,钩刃划出一道锋锐的弧线,裹挟着万钧之力的箭矢竟就这样被他挑了开来。
“人?什么人?文将军丢了什么人,竟来找我讨要?!”
文骛脚蹬马鞍,下一瞬便已来到张旸面前。青锋与铁戈纠缠在一起,一如两人狠戾的目光。
“偷渡大同,与虎谋皮。张家果真没教我失望!”
张旸手上发劲,一钩挑起剑身。
“自谋自演,梅林遇刺。你倒是很让我意外。”寒光直刺过来,张旸双钩作叉,一把剪住剑势。
“下一步是什么?钱炳怀?钟纾?还是庞义?!”
文骛眸色冷冽,脚下一扫,张旸哈哈大笑,身体顺势腾空,翻身向后拉开距离。
“难不成将军在寻得是我那小侄女?”张旸大声道。“早说啊……”
张旸收起铁钩,朝贾一挥了挥手。
“亲人之间叙叙旧,阵仗太大惊动了文将军,失敬失敬。”张旸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踱步来到桌前坐下。
“还不是文将军看管过严,不像是送亲倒像是押送。我瞧我这侄女憋在车里难受,所以接她出来放放风。”
张旸拿起桌上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与此同时,孟珏也被贾一带了过来。视线交错间,那道如渊般冰冷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孟珏扶上南枝,鬓角渗出薄汗。狂躁的心脏提醒她避开那道视线,但那深邃的瞳孔就好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拉着她溺毙其中,无法自拔。
“对了,还有一事要与将军商量。”当此关节,到底还是张旸替她分走了文骛的注意。
“还望将军网开一面,能带我这侄女回家认亲。这么大的事儿,娘家人总得填个妆才说得过去。”
张旸站起身,在南枝警惕的眼神中来到孟珏面前,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
“延安城百姓也翘首以待,想要见见我们这位为国献身的公主殿下。”
“将军应当会满足百姓的期盼吧?!毕竟边关就要迎来久违太平了~”张旸仰起头,脸上挂着笃定的笑。肖镇西脑中一刺,当下便要拒绝,没想到文骛却上前一步,墨玉似的眼眸紧锁孟珏。
“可以。”
“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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