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边亭距甲字房也不算太远，马官用力拉开栏门，却并未让开，而是站在门前朝内扫视，像是在找什么。
“大人。”孟珏试探开口。“您在找什么？”
马官连忙回头。
“没……没找什么……”草垛旁放着的马刷木桶吸引了他的注意，马官指着草垛旁的马槽道。“下官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您将马儿领到马槽旁边便可。栏门您不必管，门外马童自会关好。”
说着，那马官好似火烧眉毛，提起衣摆便奔了出去。
孟珏心中疑惑，但也只得目送马官离去，转头看向马儿：“走吧？”
她缓步入内，一开始，那马儿还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随着里马槽越来越近，它的步伐也愈加缓慢，最后不动了。
“怎么了？”孟珏温柔地抚摸着马儿柔顺的鬃毛，她瞟了眼槽内。“是饿了吗？”
她握起一旁立着的草叉，将干草叉入槽中。
“在外跑了那么久，也难怪腹饿。”孟珏放下叉，轻轻拍了拍马股。“来，快来吃饭吧。”
马儿注视着孟珏，打了个响鼻，没有上前。
孟珏叹了口气，天边的余晖从窗沿撒下。她拍拍马头，柔声道：“我要走了。”
谁料那马见她动作，竟张口咬住了她的衣袖。孟珏心中酸涩，索性靠在槽边与马儿对视。
“你喜欢我？”孟珏爱怜地抚摸着马头。“你想跟我走？”
马儿昂起头，黑黝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微微松开口。
孟珏见状，语气越发轻柔：“可是我不能带你走……”
她抬头，望向悬在窗沿上的金轮：“我马上就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很危险，在那里你住不上这样干净整洁的房间，吃不到这样细软新鲜的草料，在那里…我保护不了你……”
孟珏眼前逐渐朦胧，马儿安静听着，竖起的耳朵扑棱了两下，头忽地向她拱来，鼻子急促地喷着气。
“你是叫我逃吗？”孟珏强行逼退泪意，再次看向马儿。“可是我该逃去哪里呢？”
“如果能逃，我也很想知道，我该去哪里……”
孟珏低下头，胸口仿佛破了一个洞，冷风不断朝里灌着，刺得她生疼。
是啊，她能逃去哪里？她的生身父母厌弃她、天下众生漠视她，哪里都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她不属于任何一处。
思此，孟珏反倒无畏起来。
“也许跟着你，我真能逃到任何人都不识我的地方去呢。”
孟珏伧然一笑，手下发力，强行扯出衣袖。与此同时，门外也传来肖镇西的高喊声：
“孟娘子！”
孟珏快步跑向肖镇西，只见他也立在门口探头朝内扫视，刚才声称有事的那位马官也陪在他身边。
“肖将军您在找什么？”孟珏再次发问，视线再次扫向空荡的马厩。
马官挥手叫人将栏门关好，肖镇西与他对视一眼。
“哦，没什么……”他收回目光。“时候不早了，我看厩中马也都疲累了，就算选定也无法试骑，不然我们明日再来挑选？”
孟珏此时也无心再看，点头随肖镇西离开。借着独孤清华的马车，孟珏总算在日落前回到孟府。刚下车，耳边便传来孟莹尖刻的声音：
“大姐姐早回，让咱们好等……”
箐兰一早便候在门口了，只是马车陌生不敢靠近。眼见孟珏下车连忙迎了上去。
平娘却看出些许门道，手肘碰碰孟莹，上前搀扶道：“瞧我，竟也忘了给娘子备上一顶轿子，方才那位是何家娘子？我也好去备些厚礼好好感谢一番。”
孟珏将手中盒子交给箐兰，搭上平娘的手。
“是左仆射家的嫡女，路上偶遇便送我回来。”
平娘转身，目光借由动作自然从盒上划过。
“是独孤大娘子！那定是要好好谢谢的。”说着，眼风朝孟莹一撩。孟莹撇撇嘴，到底还是伸手去扶孟珏，但心里总也不服，于是只伸出三只指头顶在孟珏手掌。孟珏心中好笑，说话间朝孟莹瞟了一眼她也只当不知，头撇的更歪了。
一行人将孟珏迎进门去，谁也没在意一旁立着的孟钰。旺儿脸色发白，颤抖着身子强忍痛楚。
“娘子，这里风大，咱们回去…回去吧……”
孟钰猛地朝她看来，眼底的煞气似要将她吞噬一般。旺儿抖若筛糠，冷汗大滴大滴的往下流。
孟钰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带着腐烂腥臭气息的冷气钻入她的腹腔，激得她几欲干呕。她强行压下喉间的不适，眼前又浮现出平娘的脸。
“我不知你们平日里都是怎么照看娘子的。我只知二娘子生下来便有大巫祝称，她是个福寿富贵的命！结果被你们这些刁奴怨妇勾引调对的，身子这样孱弱！”
孟钰睁开眼，眸中的寒意更甚。
不愧是太婆看中的人，只一句话便砍了她的手脚。若不是她发了病，就连旺儿也留不住！
想到这儿，她松了力道，看向旺儿。
“旺儿，钰娘知道你对我好。你放心，回去我便叫人传话给娘，让郑巫再去你家一趟。”
旺儿的左臂已经失去知觉，她僵硬着收回手又赶忙递上另一只。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
热泪从眼眶滚落，旺儿胡乱擦了擦。孟钰嫌恶地松开手，眼睛扫视一周，步履轻稳地朝内走去。
日子还长着，且走着瞧。
孟珏一早便知归家必受孟宁盘问，没料到他竟一刻也等不得，刚入府便叫人来请。
平娘似乎察觉到孟珏的心思，拍拍她的手，提醒道：“你爹爹一早叫人备了饭，净等着你呢。”
孟莹适时接上话茬：“谁料左等不回右等不回，爹爹生气，便叫我们去外迎接。哪料我们站在门边吹冷风，大姐姐您是坐在马车里品着香茶烤着火炉，悠闲自在得很啊。”
“莹娘！”平娘斥骂一声。“不许胡说！”
孟莹嘴角一撇，不耐烦地甩开孟珏，大跨步跑进荣禧堂，冲着堂上看书的孟宁行礼道：“爹爹。”
孟宁心中烦躁，正要派人去催，一见孟莹连忙问道：“你大姐姐人呢？”说着身子前倾向门外看去。
孟莹白眼一翻，嘟囔道：“在后面呢。”
孟宁放下书，起身去看，平娘刚好领着孟珏进来。孟宁清清嗓子，重新落座，眼睛不住地在孟珏身上打量。
“爹爹。”孟珏行礼落座，朱嬷嬷适时端上一盏茶。她点头示意，端起沾了沾唇。
“肖指挥使……”孟宁冷眼看着，待孟珏放下茶盏方才开口。“方才是肖大人送你回来的？”
孟珏抬头，正对上孟宁深沉如墨的眼眸。
“是借左仆射家的娘子的马车回来的。”
“左仆射？！”孟宁突然激动，身体瞬间从椅上谈起。平娘从旁看着，眼底划过一道讥讽。
孟宁好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接着平娘的手施然坐下，端起茶饮了一口，良久才找回声调。
“是……左仆射家中的娘子？”
孟珏敛目。
“是大娘子。”
“那是左仆射家娘子给你的？”孟宁早就看到箐兰手中的锦盒，本来以为是肖镇西赠予，没想到……
“钰娘方才也注意到这个锦盒了呢。”孟钰适时走了进来，一双鹿眸好奇地盯着盒子，箐兰只觉寒毛倒竖，死命将它掩了掩。只是孟钰却好像没看见一般，视若旁骛地接着道：
“独孤姐姐送了什么，快给我们看看？”
孟莹最看不上孟钰这副嘴脸，她冷笑一声，道：“左仆射家送给大姐姐的，你看什么看？关你什么事？”
孟钰脸色一变，孟莹心中大快，不顾平娘拉扯接着道：“有些人，就跟话本子写的饿佬鬼似的，什么好的都想往自己嘴里塞，也不怕撑破肚皮！”
“莹娘！”平娘终于忍不住，厉声打断了她。孟宁神色莫测，平娘赶忙替女儿开脱道。
“小孩子家家，净看那些无用的话本子。爹爹给你立的书你都会不会背？回去将书抄十遍交给我！”
孟宁接道：“明日辰时一刻我便去查，若是背不下来，禁足三天再写二十遍。”
“莹娘谨遵爹爹教诲。”孟莹低头，眼风刚好扫到孟钰扬起的嘴角。她轻哼一声，眼底的不屑之色更甚。
也就只有她这种从乡野村妇肚里爬出的才会害怕读什么书，爹爹教她的东西，娘早在儿时便督促她背过了。她那里有的是抄写。
这样想着，孟莹又朝对面看去，随即又低下头咬了咬唇。
不过是跟着宫里的嬷嬷学了两天，仪态再标志最后还不是要去伺候野狍子，她才不羡慕！
孟莹又朝孟珏看了眼，孟珏也有所察觉地回望过来。孟莹投给她一个怜悯的眼神，一把抱住平娘的胳膊左右摇晃。
“娘，门外站半天了，我早就饿了。”
平娘拍拍孟莹的肩，询问似地看向孟宁。孟宁目光再次扫向锦盒，语气不快地吩咐道：“开饭吧。”
一行人随孟宁朝旁厅走，箐兰小心捧着锦盒跟在孟珏身后，盒子又宽又长，横抱难免与旁人碰撞。她正想换个方向，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没等她回过神，**辣的红油便烫到了她的身上，她手一松，锦盒便滑了下去，黄澄澄的金撒了一地，晃的人眼晕。
孟宁还沉浸在满地金饰中没缓过神，平娘便已大声呵斥道：“怎么做事的！”
那端菜的婢子已吓得面无人色，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阿郎饶命！小娘饶命！奴婢方才看见地上有个闪亮的东西，心想应是哪位娘子掉下的饰物。奴婢……不敢践踏，刚想捡起交还，谁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一时失手……”婢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正对上孟珏狠厉的目光，连忙吓得低了回去。“请阿郎饶命！娘子饶命！”
孟珏取来冷茶，替箐兰冲去敷在皮肤上的热油。平娘叫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嬷嬷将箐兰放在凳上。
“快，快去请大夫来！”
孟珏冷声道：“劳烦小娘了。”走前还朝平娘看了一眼。
平娘心领神会，朱嬷嬷捡起地上的银串子交到平娘手里，抬眼间朝厅内立在孟宁身后的孟钰望了一眼。
“朱嬷嬷，将这个瞎眼笨手的婢子带出去关起来，待大娘子出阁再撵出去！”
“是。”朱嬷嬷得命，不等那婢子发出惨叫便把一块布子塞进她嘴中，领着俩婆子将人带了出去。下人们轻手轻脚地捡起散落在地的金饰，小心翼翼地收进盒里。孟宁端坐在上，目色逐渐深沉。
“哇，我从没见过这样红的宝石！”孟莹捧起一只头面，眼中满是惊诧。她捡起旁边的凤头钗比划了一下。
“这样的头饰……皇后规格也不过如此了……”
孟莹还要再看，身旁的平娘却斥了一句，她扁扁嘴，将头面放回锦盒。抬眼正好将孟钰脸上的窃喜看了个正着，忍不住喃喃道：
“……不会是你绊倒了婢子，才叫箐兰丢了盒子的吧！？”
孟莹福至心灵，越想越觉有理：“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绊倒？刚才你就想看大姐姐盒里装了什么，肯定是你干得吧！”
孟钰嘴角微动，余光中孟宁身型如入定般一动不动。她心中冷笑面上却陡然一变，露出几分惶色与委屈。
“三妹妹你竟把我当成这等草菅人命的人吗？只为看一眼盒中之物就将热油泼到婢子身上？！”孟钰眸中含泪，手指颤抖。“小娘您也如此作想吗？”
平娘掂掂手里的银串子，拿这种东西做引子，便是看准那婢子年轻眼皮子浅，想偷偷昧下这东西。上菜时奴仆繁杂，脚下一乱便容易出事。光凭这些，她还真没法定她的罪。
平娘看了一眼孟宁，一时间没有开口。
孟钰上前拾起串子，细细端详一番后大哭道：“这里可是东院，小娘红口白牙，是欺负钰娘初来乍到，身旁没个照应之人吗？”
她匐在孟宁膝头，扯开银珠露出藏着的绳结：“爹爹请看，这银串的系结。前几日我方才听锦岚阁的伙计说起卫朝饰器四大阁。他说每阁主营不同，饰器皆有玄妙之处。特别是江南清晖阁出品的手串，绳结都会用上阁中独有的圆月结！”
“那是……！”平娘猛然一惊，赶忙抓过细细查看。一旁的孟莹也没料到自己丢失已久的东西竟落在了她的手上，目光正想朝孟钰看去，却在途中被平娘截住，立马又低下头来。平娘收回目光，身型虽未动，但心头却打起鼓来。
“我自幼在汴京长大，如何能有江宁府才有的东西呢？！”
孟钰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咳了起来。旺儿连忙上前替她顺气，孟钰紧紧攥着旺儿的手。
“喜儿……喜儿……”
旺儿急道：“娘子！娘子！奴婢是旺儿……”
孟钰身子一颤，不由失声痛哭起来。
“我的喜儿……都怪钰娘没用……才叫你不明不白的给赶出去……”
“平娘。”终于，在孟钰哀哀欲绝的泣声中，孟宁开口了。“将二娘子送回沁春院，你把大娘子给我叫来，我有话要问。”
“爹爹！”孟钰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珠倏然滑落。
那串子是上月她去镜园时在草丛里发现的，本想留作大用。但玉娘的失势、孟珏的态度都令她心惊，逼迫她不得不在此时出手。一是回敬方才孟莹对她的侮辱；二是正好有机会一石二鸟，有孟莹这个蠢货帮忙，她还能将迁出去的人再要回来。
孟钰想得正好，本以为孟宁还会向以往一样，对自己视若珍宝。这贱人如此蹉跎自己，还出了这等乱子，比照从前，爹爹定会叫她交出管家权。怎么如今……
“还不快去！”孟宁手指一甩，将那串惹祸的银串甩到孟莹脚边。
平娘眼睛一亮，这是打算不过问这件事了？
她将银串捡起塞到孟莹手中，朱嬷嬷将失神的孟钰捉了起来。
“待会儿再跟你算帐！”平娘面色沉沉，临走不忘丢下一句。
孟莹用力扯着银串，目送平娘离去的背影，又转头瞅了眼盯着锦盒出神的孟宁。
“我还不是又怕你念叨我……”她不服气地嘟嘟嘴。“怎么就偏偏被她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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