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看官——如果有看官的话,第一章有将近三万字哦,是我之前的想法,但是因为申签两次没过,我就不像之前想的那样随便写写了,我想不管怎样都要完结这个故事,总不能真成我朋友口中的“烂尾王”吧。)
(所以!我打算重新写这个故事。其实本来想弃文开新坑,但是我舍不得已经起好的这些名字,而且遇到挫折就玩狡兔三窟的游戏属实有点窝囊,就干脆把旧版全部放到一章来了,没错就是这个第一章,我起的名字是“旧版”。)
(我写得不快,主要是听从那句话“去写那些如果你不写出来就无法呼吸的东西”,也没啥实力,又菜又爱玩,不管咋样,就当我自娱自乐吧。)
(温馨提示,新版从第二章开始,后面有些章节可能目前就几十个字,那是为防我写一点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写的毛病再犯,事先想的只有我能看懂的“小纲”。其实还有个原因是把后面章节的字数删掉后它们还保留着,我也不知道怎么删,也没必要删,干脆就给我当目录了,之后应该也是根据目录来安排剧情。写的慢,但是写着,加油,嫑忘记写出属于他们的故事)
想死。
自崔狄高中毕业至今,这二字金言就以200次/天及以上的超高频率在他脑海来回闪现。
无论是“劝”他没有必要太累着自己,只管拿钱玩就好了的亲爸,还是难得见上一面,见上了高低得呛个你死我活的罹患被害妄想症的便宜哥,都让他的“豪门”生活并不太有意思。
而这些,还是他素来自称“美强惨”的老妈,因抑郁愈久益重,在崔狄高二时从郊区烂尾楼一跃而下才换来的。
那天之后,崔狄就被一行素昧平生的制服人士带出逼仄阴湿的24平米,搬进了在课本和电视剧才能见到的高端小洋房,然后坐下来听一个素未谋面的中年男说:“我是你爸。”
滚,我也是你爸。
左耳朵进右耳出,崔狄凭借此诀窍,顺利在长达三小时的回忆录里保住了内心的纯洁安宁,并精准提炼出最中心的一句话:“你以后就安心当你的崔家二少爷。”
崔狄终于抬起头,扯起唇角笑了笑,表示自己一直在认真听讲:嗯。
中年男——哦不,李总,也满意地笑了笑,像看到浮标终于被扯下水面的钓鱼佬。
老天爷捎带走美强惨的崔女士,但作为补偿,安排来富富富的李总——也许这位李总当年也是高富帅吧,起码如今除了富,貌似,跟高和帅没沾什么边。
好歹没让崔狄过上自主谋生的日子,不然他的人设就得改了。
崔女士走之前联系的李总,所以崔狄才能无缝衔接,昨日送亲妈,今日迎亲爸。
崔狄走出书房,顺着一道目光,如有实质地钉在自己身上,又跟一个素未谋面的初具中年男模样的青年对上眼。
啧,遗传的力量,这才是亲父子。
他不由怀念老妈的盛世美颜,崔女士能在如此惨烈的基因战役中取胜真真是不容易。
“你最好给我老实点。”中年风青年倨傲地抬起下巴,眼神如扫把,将停在走廊上略微走神的崔狄上下左右扫了一遍。
好霸总哟。
崔狄瞥过去,在拧开房间把手前还是决定给个回应,免得自己真的玩上火,吸引到霸总哥的注意。
于是他侧过脸轻轻点头,对对方的温馨提示表达认可,传递过去“好的我很老实”的信息,便懒得再想霸总哥够不够聪明,察觉到自己的良苦用心,回头阖上了门。
想死,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嗯,这两个字其实是崔狄的“心头禅”。
崔女士虽然郁郁寡欢,却不允许自己儿子居然有如此“不好”的口头禅。
然而崔狄就是这样一个长情的人,为人专一又老实,他也没办法。
“想死”就从偶尔的一句嘀咕,直接被发配到心理活动,供他不为人知地继续嘀咕。
崔女士生病了,那病她遭不住,所以她只能先走。
崔狄时常想起她,崔女士做到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他的生由她带来,没了她的世界还在正常运行,但24平米和高端小洋房在之后也被理智公正的崔狄并入到“无聊”的范畴。
怎么办,他也想走。
李总在崔狄面前大肆宣传“读书无用论”,声称他已经苦尽甘来,还费心读什么大学,这样好的年纪合该去享乐。
崔狄也没分辩,高考之后的七月,老师还打电话来问他,是不是账号出问题,怎么没看到他填报志愿。
他语气轻松:“老师好,我爸说我该去享乐,就不读书了。”
老师一时之间都没理清这对父子究竟是谁的脑神经搭错,还是说两个人都这样了。
崔狄不爱抽烟也不爱喝酒,懒得运动也懒得谈恋爱。
李总见他果然听自己的话去“享乐”,一高兴,转来一大笔钱以支持崔狄的享乐事业。
崔狄在管家送来的顶配手机和顶配笔记本电脑上面下载若干看书软件,一入氪金深似海,从此榜一不是梦。
什么龙傲天柳如烟,师徒虐恋渡情劫啊,成天给自己看得挺乐呵,看着看着,不小心跻身为多网站多作者的榜一大哥,并且只看不评,看完换下本,深藏功与名。
低调且奢华,太神秘了。
确实是享乐,以前哪想到还有这好日子,能天天缩在房间里看小说,万事不想。
然后……然后不小心猝死了。
完蛋,只顾着享乐,忘记做措施让自己边长命百岁边享乐了。
崔狄已经很久没感知到心悸,就像好日子也安抚住这颗从出生起便一直脆弱的心脏,呼吸苦难和发绀什么什么的跟随崔女士一起远走。
从前她抱着他或默默流泪或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嘶喊的形象频频浮现。
崔狄觉得自己就像一台修修补补还能用的烂电视,现在正在接触不良,估计再过几分钟就要永远关机。
想死已久,但是……能不能等他看完这本《仙途天魔》再死……
宋榅最后到底是不是跟闻江叙在一起?师兄弟才是仙品,天降别来沾边……
等等——
坚强聪慧如崔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憋着那股没顶的疼痛哆哆嗦嗦给几个重要账号注销完毕。
人是终究要走的,但是要留清白在人间。
(旁白:就这样,崔狄带着并没有什么用的求生欲和无尽的怨念,被迫老实地闭上了眼睛……)
“……老五,你算是不得了啊,师尊闭关前把师弟交给你照顾,你怎么搞的,啊?小十本就心智有损,你还敢一个人带他去后山秘境?是不是好久没收拾你了……”
一个声音。
真啰嗦。
“我想采到霖铃花给师弟配药,以为就在边缘所以……”
又一个声音。
唯唯诺诺的。
“死小五,你没时间看顾师弟为什么不来找我?你看你干的好事,师弟漂到春江下游都快被泡肿了,要不是有小弟子恰好路过把人捞上来,说不定咱翻完山倒遍海,还得闯一趟幽垣!”
这新冒出来的,是一道女声,铿锵有力如锤,将神思恍惚的崔狄震得灵台都清明几分。
他下意识想睁开眼睛,可那眼皮子就跟被强力胶粘住般,其咬合力不亚于一头成年霸王龙。
“嘀——检测到宿主的生命体征升到安全阈值以上,开始载入系统。”
崔狄被这电子音惊出鸡皮疙瘩,也就这一打岔,他突然想起来……自己人不是已经没了吗?
难道说,李总悲伤之际,把这个便宜儿子年轻的尸体捐去实验室做什么研究吗?
崔狄想起来李家的大头产业确实就是生物制药。
他现在有点“欲哭无泪”那感觉了。
存在于脑海的声音也再度响起,只不过不再是原先那道电子音,而换成另外一种几乎与真人无异的清亮童音,语气声调很“正常”,但是说出的话在崔狄听来跟误入剧本一样。
“您好!这里是我们‘男主是怎样养成的’系统0414子系统,载入世界《仙途天魔》,检测到本世界的宿主0414001提出申请,将id名‘AAA鸡腚批发’id号44400544的用户纳入系统,现已加载完毕。”
啊?叽里呱啦在说些啥。
ID号很熟悉,崔狄正是以这个名字招摇网站,并且让其占据了《仙魔天途》打赏榜榜首。
独特又个性,包小众的。
不少人连同作者都在评论区吐槽过:又小众上了哈榜一哥,真秀,能不能换个名字,毕竟本书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小说呢……
崔狄根本不关注评论区。
作为一名冷酷无情的读者,他只关心作者能不能按时更新,在2000章之前完结可否?
然后早点开新坑,方便他再度装x。
不过榜一哥除了名字有点阴间,其氪金之勤,氪金之大方,都是相当阳间的。
所以说,嘎了就嘎了,跟《仙魔天途》有什么关系,还特地把他的id找出来,企图让崔狄感到惶恐吗?
崔狄不动声色,崔狄汗流浃背。
莫非账号没注销成功……那里面还有点东西不方便见人啊……
他用了点力,发现眼睛还是睁不开,却能感知到呼吸频率不受激烈的心理活动所干扰,依旧微弱绵长……如果那是真实的呼吸频率的话。
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是重生绑系统属实有点让人出戏,还系统,他是小说男主啊笑发财了……
崔狄很怀疑自己的意识现在是一段代码,虚拟?模拟?未来的高科技项目?指不定屏幕外就有哪个孙子辈的看他笑话呢。
他在心里悄悄说:“有本事把我数据删掉。”
恢复意识以来听到的三道声音不知何时已然消停,若非外界蝉鸣仍在,崔狄许是怀疑自己是真死了。
那两男一女走了?
“崔狄,年十三,不知籍贯,属凌洲台之法莲山,问涧长老第十徒,天性痴愚,魂体亏损,喜吟啸而歌,终日痴笑。”
与子系统有一致编号的0414开始给宿主介绍身体的原主。
这小喇叭就待在脑袋里,躲也躲不掉,崔狄“静静”听着,倒是真想起来书里有这号人物,却怎么也不记得角色跟自己同名同姓,听上去恁怪异。
有多年看文经验,他很怀疑这是系统的手段:“不是,你考我呢,要真叫这名字我早去威逼利诱作者改掉了,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0414被迫暂停介绍,回答宿主:“既然宿主已经解锁世界,自然会替换掉原有角色。经调研,该规则能有效增强宿主的代入感呢~”
来都来了……崔狄只能忍下,更何况他其实也记不太清原主姓甚名谁了。
在已有的千来章对比下,那一丢丢的篇幅,和堪称古老的出场时间,在此时此刻让崔狄怀疑这是不是对读者记忆力和忠实程度的考验。
男主宋榅起先只是凌洲台外门的一个洒扫弟子,六岁时被问涧的第三徒闻江叙引入法莲山,拜在门下,一跃成为第十一徒,但原本该被他唤作“十师兄”的人,在此之前就殁了。
“小十”虽早早领了盒饭,但化作春泥更护花,是推动与法莲山有关剧情的一把好手。
“不是……所以我现在的这个角色,连龙套都没在宋榅面前跑过?”崔狄难以置信地同非人系统进行对话。
0414给出否定的回答:“准确来说,跑过。”
它这么一说,崔狄就晓得0414作为任务系统是处在上帝视角,不由精神大振,兴冲冲问道:“那准确来说,宋榅最后是不是跟闻江叙he了?”
0414面对他**裸的“试探”,很是冷漠无情:“本书尚未完结,一切皆无定数。”
崔狄突然想通一处关键:“等等,按剧情发展,原主不是已经领盒饭了吗?”
想来书中那受一门上下关照庇护的“小十”就是因此丢掉性命,问涧还在闭关,留在门中的弟子包括闻江叙甚至还同去幽垣,试图在七日内带回小师弟离体的魂魄。
然而此行不仅没成功,与其他师门分开行动的闻江叙还误入一极邪极凶之阵,身受重伤后勉力回到凌洲台时被正在洒扫的宋榅捡到,一来二去才有后面的发展。
“是的,而宿主将以此身份来完成任务。”
一时之间,崔狄脑海里闪过各种感觉小时候抱过自己的桥段,试图安到自己身上,不由感到一阵恶寒:“什么任务……拯救男主?撮合男主和他她它?让男主爱上我?”言及最后,他更是生出一种自己打了个寒颤的感觉。
多冒昧啊,崔狄一英年早逝的单身狗,还未尝情爱滋味,哪来的魅力勾搭到在后来坐拥“后宫”的男主?
思及此,他义正言辞:“4哥,我磕宋榅x闻江叙,求你别害我,儿子儿媳妇都还没个准数能在一起,我就不插足了,再说这年头NTR元素还挺小众,咱还是整点大众的吧……”
0414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系统了,但它显然也没get到崔狄的脑回路,只是尽职尽责地为宿主解疑答惑:“本世界是为《仙途天魔》男主而生成,宿主的任务就是成为男主宋榅于仙途上最大的绊脚石。”
崔狄深吸一口气,“我是反派?”
幸好不是什么奇奇怪怪的攻略,扯个百八十章不得完,可不让他遭老罪了。
如果崔狄对0414并非是只闻其声不见其机,想必后者会因他这句话露出一个友善怜悯的微笑:“目前不是,但是以后宿主要努力成为最大的反派。”
话音刚落,就跟对话框点完后自动触发交互似的,崔狄漆黑干净的意识中就闪出了自上而下的七个“进度条”,其前分别标注一字,依次是“贪”“嗔”“痴”“恨”“爱”“恶”“欲”,其后则缀着一样的数值“0%”。
崔狄心里一咯噔。
0414冷酷无情地介绍道:
“宿主需要在男主步入仙途之前达成以下成就:一、七项数值均至100%,不计方法;二、防止男主黑化、反派化(PS:在成长的道路上会遇到困难和挫折,但是聪明的宿主会让他始终是一名心中正义的阳光男主!);温馨提示:宿主自己要好好活着,任务失败则数据清零,重新来过。”
崔狄尚且没能咂摸清卿这些话背后的种种含义,注意力全在最后的“温馨提示”,立刻就要问个清清楚楚:“数据清零重新来过什么意思?”他心里萌生出了几个版本的猜测,无一例外都很惊悚。
0414童声清亮,分不清男女,因不含主观情绪,所以一股人机味儿。它也正是用这种声音为崔狄讲解道:“就是说这边会为宿主再安排一个角色,沿用原世界线重新开始任务,分析往届数据可知,99.9%都是反馈说初代身体最好用呢~毕竟男主养成需趁小,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若错过本轮养成,即在男主步入仙途前未能完成任务,则开启强制惩罚,刷新更高难度任务目标,其后以此类推。”
崔狄原本设想过,如果说失败了就抹杀灵魂的话,那他不介意“舍生忘死”,反正也没差——
但这个什么鬼系统居然还玩强制爱这一套,不配合还要强行进入下一轮匹配?!
凭借系统所列规则的不死不休程度,要是崔狄消极怠工,估计能陪伴男主到地老天荒。
崔狄微笑,“那我要是全部完成了呢?”人心中还是要有梦想啊。
0414:“满足宿主任一心愿,包括但不限于恢复现世生命、获得比男主还要强大的金手指成为新的男主、脱离所有世界清空意识等等等等。”
想活就活,想死就死,崔狄很满意。
至于自己是为什么混到这种生死不由己,明明已经猝死但是还要做任务的境地,他对此选择性忽略。
既然已经乱成一锅粥,那就端起来喝掉得了。
至于金手指……
宋榅的金手指就是他的天魔体质,可谓是好处占尽。
修行如魔,一日千里不止,还不会受副作用影响……相当于鱼与熊掌兼得……还能有什么更强的“金手指”,坐享其成直接成为宋榅的主子吗?
但是还有个问题就在于,作者更到两千多章都没写到宋榅无数高光中的那个步入仙途的顶级高光啊!
前面的剧情,崔狄也就记得个大概,简介文案倒是写的狂霸酷拽吊炸天,不过更像是为作者装x和骗读者入坑而服务。
什么“执子手,降山倾,回首不见故山海,踏他三千荆棘路;扯天幕,破将星,陆离三尺血锋冷,当年雏鹰自作鹘——一樽酒,一床琴,仙途快意醉风流!”
崔狄追更到底,回过头再去研究这狗屁文案,出离愤怒:“酒”和“琴”不出意外都是在暗指燕缘刹。
作者倒是几碗水都端的平,各cp中唯“宋闻”与“宋燕”(还有吵“燕宋”的)势大,作为“宋闻”铁杆粉,崔狄认为同样是搞暧昧,谁都没个正主名分,凭什么作者偏心地把燕缘刹安排进简介文案?!
燕缘刹的人设很经典。宋榅是表面清淡沉冷如一捧雪水,暗里城府比化龙的渊还深的白切黑仙门伪装者,那么身为魔尊之子,年纪轻轻(三百岁:在修真世界里我简直还是个小年轻)就被称为“小魔尊”的燕大魔就是喜怒无常阴贽狠毒的超绝蛇蝎美人。
崔狄素不喜燕缘刹,一来是因为闻江叙这种年下温柔体贴师兄更对他胃口,二来也有他遍览“群书”实在get不到燕缘刹与宋榅哪怕一丝丝的适配感。
他一度怀疑作者是把燕缘刹放到了与宋榅同等的男主地位,甚至有临时换男主的嫌疑,否则的话就算这是互攻文,也不能一点暧昧的火花也摩擦不起来啊。
自打燕缘刹进入剧情线后,就跟关系户一样拥有超多出场机会,偏偏又很少与宋榅同框,绝大部分都是燕大魔的个人独秀时间。
崔狄第一次见到如此瞎七八乱写的作者,若非宋闻二人实在很合他心意,估计早撤了。
想起闻江叙,他心中一动,即刻就问0414同志:“好好好,我都明白了,所以能现在就开始体验吗?”
之前脑袋差点被系统的一堆规则砸晕,他这会儿才想起来:现如今岂不是能线下见到他推真人——闻江叙了?!
如此想通,崔狄终于感到有点兴奋了,他先前在平台上也见过有些读者为爱发电去画闻江叙的同人图:素衫玉冠,扶剑临水而立,转盼多情,正正凝望水中央一捧芙蕖。
设定里法莲山以花草树木护魂,别的修真小说顶多拿个本命令牌或者蜡烛,什么牌碎人碎,烛灭人灭,而问涧年轻时自创一法,于山顶雪池供养与本门弟子魂魄息息相连的“护魂”,若弟子有恙或是出现异动,都能得到及时的反馈,便于师门做出最迅速的反应。
而闻江叙的护魂就是莲花,作者也知道白莲花近年来不太好过,风评被害,于是上百度激情搜索一番,锁定住“白芍药莲”,重瓣桃蕾,这才够范。
榜一大哥AAA鸡腚批发跟着也去百度云观赏一番后,大悦,于是动动“发财的小手指”冲榜一壕为蓝颜,再次强有力地稳住了榜一的地位!
崔狄:闻江叙!闻江叙!闻江叙!
0414:……
宿主还记得任务对象是男主宋榅吗?
0414:“收到,正在为您解锁……”
“解锁成功。”
崔狄——现在是任务驱动型NPC版崔狄,睁开了眼睛。
“嘶~头好痛,这……这是哪里?看这古色古香的摆设……我,我是穿越了吗?”清醒多时终于得见天光的崔狄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捂着脑袋自言自语道。
0414就待在他的神识里,没看懂宿主这是在干嘛。
默默地检查一遍数据。
再刷新。
没有任何问题,一切正常……除了戏精上身的宿主。
崔狄过足戏瘾后感觉浑身都舒畅了,穿越后不发出以上的开局提问是没有灵魂的穿越!
他环顾一圈,又在大腿上拧了把,痛。
0414紧接着听到来自宿主的呼唤:“0414?0414还在不在?”
0414:“我在。”
崔狄往后仰躺,脑中瞬间就过了很多念头,最终挑出一句话勉强作结: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既然生何欢死何哀,不如玩这一遭,管它走马灯还是科技改变生活。
抚上左胸膛,他不免也恍惚起来:以前的崔狄,现在的崔狄,以后的崔狄,谁又是谁呢?
适应期是很正常的,但0414自觉要为推动剧情做贡献,隐秘地引导宿主走出困局参与剧情:“男主现在正在扫山阶,宿主不去看看吗?”
好消息,宿主暂时搁置了那“千千结”的丁香心肠;坏消息,宿主自有他做事的道理:“要给彼此足够的私人空间好吗?宋榅将来何许人也,上天入地下海第一人,现在我去围观他扫台阶万一招他仇恨怎么办?小孩子的自尊心很重要的,现在我还是苟着点,打吃鸡我都爱当伏地魔,安全第一懂不懂?”
语毕,他给出方案:“为了更好跟宋榅联络感情,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闻江叙,接近闻江叙就是接近宋榅。”
0414淡定点评:叛逆期也是很正常的。
它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像墙遇到了不急就不跳的狗、勤劳布置作业的老师遇到了作业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学生。
这该死的宿命感。
……
原主的记忆居然还在,几乎没有不适和排斥。
许是系统特意加载出这一模块,就好像之前那些时日是真正由他所经历,而现代那个说不定连身份都已经被注销干净的崔狄只是一场梦。
在这个世界,他尚在襁褓中就被问涧带到法莲山,虽在此间度过十三春秋,却心智懵懂犹如五岁小儿,直到今天才得以魂魄齐全,心神归一。
不过原主的记忆相当单一,小时候跟着师兄师姐满山跑,后来师兄师姐要修炼要外出,就是他一个人满山跑了。
唯一能看进去的书是问涧隔段时间从山下带的唱本,种类杂花样多,随书附赠低级留音术。
他无法修行,却能对其中储存的唱词曲调过耳不忘,还能原模原样地唱出来。
偶尔跟小徒弟相处,问涧就会摆张摇椅到树下,就着阳光清风“调试留声机”。
也不是多爱听,图一举多得,比如看住小徒弟别乱跑、锻炼小徒弟多说话、熏陶小徒弟懂情调……顺便,热闹点好,加点背景音乐。
宿主小崔倒是五音不全,跟嗓门缺部件似的,他这才感到两个身份有所区分。
崔狄将一应物件及摆设都打量过后,才算将熟悉场景的记忆自然融和。
路过水镜,更是驻足。
不愧是修真世界啊,这镜子可新奇的很:倒影纤毫毕现,分外清晰,抬手一触镜面,便生涟漪,到底最多半指深,临了也不会被带出一丝水汽,任人点点戳戳,波纹圈圈荡开。
崔狄抬眼与镜中那双对视上,不禁感叹小说就是夸张,连女娲都格外慷慨,兴许还有仙山钟灵毓秀之故,将这副身体生的比玉石还要秀美无暇。
“珺璟如晔,雯华若锦”莫如是了。
原主体质特殊,连穿着都要考虑到安魂强魄的效用,一身伪作饰物的法宝灵器,金银珠宝草木玉石俱全,看着叮铃铛啷,实则面上还压了套符咒,日常行动间绝不发声,该让人听见时烈烈作响,紧急时甚至能引动隐藏法阵,该听到的人相隔再远也能经此得知具体方位。
扒拉了下那些五颜六色的玩意,崔狄自觉挺能代入街头小贩,一呦喝说不定就有人来问价。
房屋内视野受限,他循着记忆就要出去瞧瞧,手搭在门扇上一拉,风铃坠挂其上,便“叮零零”发出清脆碰撞声,交错点缀的花形法器察觉到有人进出,同时也震颤的愈烈。
崔狄一惊,赶紧缩回手。
感觉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念头刚起,打从天边就闪出了三道极耀目的光,直直就往这边呼啸而来。
他第一反应就是撤退到门后,并眼疾手快,迅速把门重新拉上。
揩了一把汗,崔狄心想,是看错了吧。
刚穿书就要彗星撞地球了,这种下线方式很小众啊。
抬手正要再开,就被一股大力倏地袭中……准确来说,是被冲开的门直接打到。
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朝天翻倒,后脑勺承伤99%,眼前一阵鸟语花香,耳边好多叽叽喳喳……
“师弟!”
罪魁祸首三人组赶紧把尚在眩晕中的崔狄扶到床边坐下,又有谁端来一杯水凑近问:“哎呀师弟你终于醒了,怎么不睡在床上,地板多硬多凉啊。”
崔狄接到手上,隔着茶杯瞄了下对方,通身气派清贵,俨然若神君,却笑嘻嘻挤眉弄眼,睁着眼睛说瞎话。
闻声识人,正是先前开口指责老五带师弟去后山秘境作死的二师兄,姓宁名莫峤。
没看错的话他方才是站在最前的那个,估计方才撞门的主力就是他。
左右护法分立两边,一男一女。
看着年纪尚小的少年排行第五,名为沈迁,常年埋头不是在炼药的路上就是在找药材的路上,为师弟的心智亏损奔走已久(沈迁:攻克师弟所患“疑难杂症”,为一代药圣的成长添砖加瓦!)。
这回差点把人坑进幽垣一游,心虚的很,此时正眼巴巴瞧着自己,妈生的苍白脸色看上去很可怜。
见他维持端水的动作却不喝,一旁那高挑女子皱起如剑长眉,却顾及这是小十,捏起嗓子作温柔和蔼状,问候道:“小十,你喝呀。”
长相、声音、性格,都有真正的姐范儿!
彼时作此温柔情态,效果颇惊人,崔狄对初有意识时那道铿锵女高音还有着深刻的印象,一时不太适应。
至于另外两人,应当更甚。
宁莫峤一抖袖挥开折扇挡脸,露出的眉眼却弯了。
沈迁的笑点高可攀星辰,仅是觉得四师姐说话奇怪,许是与平常的发音部位不同……
——记忆中的四师姐卿明非是法莲山公认拳头最硬,但对着崔狄的态度,总是能从烧嗓子的烈里品出一分绵柔。
这次小十差点出事,用宁某人的话说,她反应之大,就像崽子丢了的母老虎,恨不得把地都跺碎,逮住哪个敢伤他的就要上前厮杀。
(沈迁:这回算我命大。)
崔狄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后回视过去,改立人设就是现在!
宁莫峤见他举止情态便已察觉几分不对,没等他开口试探,“心智有损”的十师弟就率先爆大招:“师兄师姐,我好像恢复了诶。”
惊天地泣鬼神,石破天惊,惊天动地,地动山摇……
三人:???!!!
……
崔狄被“押”上法莲山最高峰时,净空天仍在飘雪。
洞府大门紧闭,正中间的一线缝隙几乎因此境严寒而填平,让卿明非覆掌猛拍过去,最多也只是簌簌抖落下了些雪粒子,冰门晶莹剔透,映着四人雪白的脸。
其他三人不知,崔狄是被冻白的,幸好有宁莫峤和沈迁把他夹在中间,不然估计还能冻青。
摸了摸真正的冷白皮,崔狄更是抖得厉害。
没料到他们反应这么大,二话不说就带人直上问涧的闭关洞府
连一贯嬉皮笑脸的宁莫峤都难得摆出副严肃正经的架势,在路上问过几句话,崔狄一一答了。
沈迁一向表情呆板,也难得显露出十分的惊讶:师弟何曾有过如此清晰的思路和灵醒的意识。
他细声问了些细节,譬如问涧的床榻是什么材质又是怎么来的,大师兄没事干的时候最喜欢做什么,二师兄为什么一年四季打扇子等等等等——这可难不倒拥有双份记忆的崔狄。
他扯过身侧两人的袖子往自己这边一拉,好取到更多更足的暖,上下牙齿磕碰着回答:
“天上掉下来的玉生木种子发芽长大,师尊刚教了御剑,指使师兄师姐砍树后加工成床榻,还要雕刻花纹。”
“大师兄没有这种时候,他两眼一睁就是干。”
“二师兄觉得有风的时候自己最好看,还能靠扇子掩饰自己的手痒。”
“……”
企图吵醒师尊未果的卿明非回头一看,十师弟快被那两个挤成一条了,赶紧把人扯出来,不由分说斥道:“你们俩没地方站是吧,挨小十这么近作甚?”
宁莫峤、沈迁:“?”
崔狄颤颤悠悠举起手:“师姐我要冷死了……”
卿明非大惊,“傻小十你怎么不用心法?”
手下动作却不敢含糊,见他一张脸煞白,直接传灵力过去。
只觉如入温泉,周身奇异地暖热起来,血流涌动,好似被掺入一股熨帖的温开水,几息间便游遍身体各部位,甚至自发进入循环。
他的脸色这才红润起来,引着方才还被严寒冻僵的四肢稍作活动,不免感到新奇。
跟全身贴满暖宝宝一样,这就是修仙吗?
其他师门在年幼即始的刻苦修行中,身体已然铭记甚至自发催动几类基础心法,成为一种潜意识行为。
但崔狄情况特殊,首先他心智亏损,连最基本的心法口诀都记不住,其次也没人苛求这个年纪最小也最特殊的师弟,上至师尊,下至师门,都是爱护庇佑为先,修行则是得过且过。
总之天塌下来也有他们顶着,师弟若能安然无忧在法莲山一直做“心智有损”的小十也不差。
不过身在天下大派凌洲台,崔狄顶上的九位师门都是问涧亲自点过头的佼佼者,他则胜在体质超前,天才地宝于他能发挥出最大效用,兼有师尊和各位师兄师姐去绞尽脑汁,再是得过且过,原身也是十岁练气,放在外面想必堪称天才——只是再有进益,欲升筑基恐怕都成了难事。
不过这副身体换了芯子,便不可同日而语,眼前自按下不提。
听师姐提及心法,崔狄潜心略摸索,还真从记忆中拎出些乍一看含义不明的句子,是早前师兄师姐施展各式方法,好歹让原身记住的基础身法,御寒类自然包括在其中。
那边宁莫峤也去净空天周边转过一圈回来,下决定道:“想必师尊未满三年尚不能出关,小十既出如此变故,自然要将能召回的尽快召回,合伙商量。”
沈迁没主见,没等人说完就坚定点头。
虽然也没人在意他的意见哈。
卿明非又扫过一眼平静的净空天,最后也颔首表示同意,拉上崔狄就要返还。
崔狄赶紧道:“诶,师姐等等……醒来后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最想念最舍不得的就是师兄师姐们,我们何时能完完整整地见上面啊……”
这话他说的心虚,原主经常只身乱窜,师兄师姐们有事外出还是无事留山,现在一看竟是概不清楚,所以期待已久的三师兄闻江叙究竟猴年马月能见到还真是个未知数。
崔狄肯定希望越早越好啊!
至于宋榅……还是顺其自然让他先扫上一阵子山阶再说吧,有缘自会相见,无缘晚点相见,反正系统不会放过自己的。
通晓宿主心理活动的0414:……
我不说话就真当我不存在是吧。
它暂时也不打算追宿主追的太紧,说不定人家真有自己的节奏——懂事的系统已经学会如何给混的宿主找补了。
卿明非听到“最想念最舍不得”的时候连眼眶都微微湿润了,小麦色的脸庞仿佛散发着母爱的神圣光辉:“小十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师兄师姐在你这都永远不变!”
沈迁:“师弟会说好多话了。”
他感慨着这显而易见的一点,顺手就想来摸脉,被师姐瞪了,遂讪讪收回。
宁莫峤就杵在旁边,嫌净空天不如下面舒适,插嘴道:“好了好了,师弟恢复是大好的事,先回兰玉居把人安顿下来吧,他受的是内伤,最重休息。”
崔狄按住胸口并未觉出什么不适。
关于受伤的那段记忆混沌模糊。
沈迁作为一名失败的临时“保姆”,还是走失师弟被找回还安置好后,宁莫峤费半天工夫才在秘境边缘寻到的。
沈迁弄丢了师弟又不敢贸然进秘境,紧急通讯宁莫峤和卿明非后,自己绕着几十万里的边缘飞,幻想师弟下一秒就能从犄角旮旯的灌木丛里蹦跶出来。
负责收拾烂摊子的二人发现摊主不知所踪,遂又派出一人去寻。
世界破破烂烂,师兄缝缝补补。
宁莫峤问他:“你一个人在这干嘛,和鸟赛跑呢?”
沈迁眼睛都快哭瞎了,离大老远宁莫峤就听到他比哭丧还歇斯底里的嘶吼:“师弟不见了!”
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宁莫峤这会儿也没工夫跟这个读医术读傻了的师弟掰扯,拈起折扇干脆利落往他脑门上一敲,“等你找到人已经凉了,回去熬药吧你!”
……沈迁的叙述到此结束,回到小苑后崔狄就被按到床边坐下,等待今日份的汤药,新鲜出炉,热气腾腾。
沈迁头顶擦汗的帕子,态度殷切:“师弟喝吧,这是我最新改良的。”
卿明非跟宁莫峤守在桌边,一个大岔腿,一个二郎腿,齐齐望着他,眼神也传达出一个字:“喝!”
崔狄迫于压力,试过温度后觉得刚刚好,很有魄力地一口闷掉整碗,然后打了个捧场的带苦味的嗝。
三人不约而同地面露欣慰,崔狄生怕他们还要久待,养生现在已经刻进了他的DNA,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他早睡早起身体好,任何人!
他一抹嘴,装模作样捂着头道:“我的头好像有点晕……”
沈迁疑惑:“啊?”
里面有加安眠效果的药吗?
卿明非唰地站起,拎了一把宁莫峤,又提溜下沈迁,“对对对,休息最重要,怎么就给忘了,那咱赶明儿再来哈!”五秒极速清场,顺便把门都捎上了。
老实说,风卷残云也不过如此。
卿明非:“这就是速度。”
什么叫贴心,打瞌睡有人递枕头就叫贴心。
对于“师姐速度”和“师姐贴心”,宁沈二人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佩服佩服。
好消息:闻江叙要回来了。
坏消息:为崔狄恢复一事,(卿明非要求)所有人回来归回来,还不能空着手。
所以闻江叙回到法莲山估计是七天后的事了。
卿明非是这样跟他说的:“小十你放心,我们绝对要给你最好的!”
然后她捎上沈迁一同离山,说是需要帮手。
于是留宁莫峤一人,接下守山和守师弟的重任。
是因为宁莫峤没有仪式感?
不不不,宁大少爷坐拥法莲山最充实的小金库,号称“师弟随便拿,想拿多少拿多少,想拿几件拿几件”,崔狄跟二师兄转上一圈后“不幸罹患”严重的红眼症和选择困难症……
与之相对的,卿明非最多只能带上武器库,出发险境去夺取秘宝——外带一个活药库沈迁。
临走时沈迁怕遭“贼”,还向宁莫峤借了个乾坤袋,理由是要做师姐最坚实的后盾和最丰富的血包。
宁莫峤递过去的时候冷笑了下,“你以为你那些东西我稀罕?这次借了要还,不然下次开市你就自个儿去商量价钱吧。”
沈迁敢怒不敢言,窝囊地掏出一堆药丸药水供大少爷嚼着吃喝着玩,“师兄先用着,等我回来再制些更上等的。”
崔狄凑在旁边抓了点丸子,嗯……甜甜的,还有不同口味?药水喝着也跟饮料差不多……
他正要再开一瓶,被宁莫峤拉住了,“诶,这瓶可喝不得,这是用来沐浴的。”
崔狄讪讪放下,这群修仙的可真会玩。
有钱的修仙人更会玩。
送卿沈二人离去后宁莫峤便摇着扇子要奔回院里,道天热正是冲凉好时候,迈步间不忘往他身上丢一道结界,“小石头你自行溜达去,有事喊一声就成~”
喊一声?对着苍天长啸吗……
没太在意,他又不走远,能出啥事?
小糖丸还剩几粒躺在手心,停停走走间有一搭没一搭捻到嘴里嚼嚼嚼,嘿,这玩意儿吃着真上瘾。
走到下山的第一级石阶时刚好全吃完,崔狄再懒得走,便将袍摆一撩就坐。
风拂过来将额发吹得散落,他垂着眼,用目光遍遍描摹身前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山光风景,竟莫名地,自胸腔内生发出一股旷世的哀凉感。
崔狄只能归结于灵与肉仍在融合,难免有些异样的情绪,静坐片刻后便缓过来。
他右手支腮随处打量着,扫见离自己不知道几百米的阶上还待了个小萝卜头,俯视看去只见乌黑发顶。
远远见那娃娃可能还不及自己腰高,崔狄一时来了兴趣。
他卷起手掌凑在嘴前,扬声唤道:“诶,小孩!”
硬是把肺里的气都出空出尽,才停下,喘过气后自顾自笑起来,这下真像个玩恶作剧的神经病。
时有飞鸟振翅滑过,啁啾嘤唳,一经空谷,转而悠长。
忽人声起,悦而润,如珠玉相拨,叫这俗世凡人轻易不得见的“仙境”也染上烟火情味。
仿佛不在避世绝境,而身在山野,谁裹挟雾岚,一身清凉撞入林叶萧疏处,惊醒此间生灵。
崔狄视力不佳(这里没有手机,鉴于原主喜好唱本,所以……他推断得知这都是看唱本看的,原主可真是的~),激情大呼后饶有兴致地盯着远处的黑后脑勺变成白脸蛋,才站起身来振臂示意乃是本人刚刚出的声,“小孩,过来玩呀——”
若非法莲山护法结界森严,外来不明人士几乎没有可能擅进,他这副人拐子做派足以让被盯上的那孩子转头跑走了。
对方往这边看了几秒,许是看清模样认出崔狄是谁,总之原地踟蹰几秒后还是放下手中物什,身量不长腿也短,豆团子般挪上来。
崔狄差点就良心发现帮忙搀一把了,看到石阶多得能让他犯密集恐惧症,又懒得动弹,遂继续安坐。
等小孩好不容易爬上来,正见他笑得雀跃,得逞一般的狡黠,朝自己招手,“你还真过来了啊。”
小孩:“……”
“哎呀哎呀,开个玩笑,你今年几岁啦?”
崔狄一向爱逗玩小孩儿,眼前这个生的更是难得的冰雪可爱,跟个小手办似的,还是买了会肉疼那种。
小手办年纪不大,神态表情却端得沉静镇定,面对崔狄的嘻嘻哈哈也不为所动,只不动声色打量着。
见这小范,差点没把崔狄乐死,修仙界的小孩都这么好玩的吗?瞧着比他这个实际快有二十岁的还要老成。
他随手往身上一摸,拿出个小玩意,“我猜,你今年五岁……是不是?猜错的话这个就送你了。”
还故意在小孩面前晃晃。
孰料对方轻描淡写瞄了眼那缀着符咒的珠串穗子,开口道:“师兄错了,我今年六岁。”
随后抬手从他指间把穗子勾走,塞入怀中,毫无感情地道了谢:“谢师兄,我还有两百五十一级台阶未清扫,先失陪了。”
他退出崔狄半笼着自己的怀抱,行礼告退,一步一步又回到原先在的位置。
崔狄目瞪口呆地想,好高冷的小孩哥。
眯眼仔细瞧了瞧之前被小孩放下的物什,几乎糊成像素的一坨,结合大致形状……
好像真的是扫帚。
打扰了人家干活,崔狄挠挠下巴,假装若无其事地撤到其他地方去了。
溜达时偶遇一小池塘,他寻了块青石又没骨头般靠坐上去,迎向阳光眯起眼睛,暖洋洋像泡在温水里,巴适。
潜水多时的0414趁他闲又开始冒泡了,“宿主已经完成了与男主宋榅的首次会面,感觉如何?”
崔狄嘴角那道岁月静好的微笑凝固住,睁开眼一脸懵,“什么?”
“宋榅不是还待在外门做童工扫台阶吗?”
等等……
崔狄抓狂地抱住脑袋:啊啊啊啊啊!他刚刚对宋榅做了什么?!他之前又说过什么?!
0414好心提醒道:“宿主之前说过,要给彼此足够的私人空间,围观扫台阶招仇恨,小孩子的自尊心很重要的。”
话音一转,“宿主当真是天选的绊脚石,居然想得到在男主年纪尚小之时给他留下印象,不仅围观,还逗弄他,并以猜年龄为借口留下信物,方便后续继续产生羁绊,建立联系,真是打得一手好牌啊。”
0414分明始终待在他识海中,知道个中缘由,再说此话就彰显了它的阴阳等级极高,崔狄含笑咽下苦楚心酸,“那肯定,不愧是我。”
掰回一局的0414重新潜水,享受胜利的喜悦。
果然这世上没有不努力的牛马,只有不努力的鞭策者。
而得以安静陷入头脑风暴的崔狄正啃着指节开始回想原书情节。
宋榅此时还只是个娃娃,由外门一个姓王的老厨娘捡来当孙子养,因法莲山仍保有一些膳食的需求,所以不久前王婶带着宋榅常驻山腰,跟其他小弟子一同在此侍奉。
他今日围观宋榅扫个台阶算什么,同寝的弟子里有个不知名十岁小壮才叫勇猛。
不仅在日常相处中时常欺凌男主,私底下还把他当奴仆使唤,夏日就寝嫌热将床铺霸占,赶得宋榅只得缩在地上睡,冬日无事偏要作弄这娃娃,逼他效仿卧冰求鲤以证可行。
直到闻江叙引宋榅入道,十一横空出世,从此就跟打开了什么新世界的大门一样,入门晚却抬步青云,双十金丹,是不世出的天才小辈,之后又接连突破元婴、化神,归来仍不逾百岁。
作者笔力拙劣,为显宋榅金手指之逆天,天资卓绝,多以年纪说事,几岁之龄便达到无数人穷尽一生无法达到的境界,将他写的天上有地上无……好吧,后面确实又写他生父乃是上古真神。
这样写来,简直让一人之身钟毓天下灵秀,除他以外实乃蠢钝,不堪并论。
因为是小说,所以很爽。
现在不算是小说,是崔狄所在的世界了,就变得不爽起来。
思及此,崔狄倒静下心去考虑考虑系统给的任务。
宋榅是作者亲儿子,各种高配置各种buff,他脑海里不由浮现起方才见过的那小孩邪魅一笑,扬起手指道:“人生,易如反掌。”
一摇头晃走脑补,他站起身来,头顶天脚踩地,痛下决心:“可恶的男主!”
这个绊脚石,他不光做定了,还要做大做强,让男主尝尝什么叫真正的痛苦。
原著里这家伙连爱情的苦都没受过,万人迷+主攻视角让崔狄一度怀疑作者早年是写狗血言情进入市场的。
就算是狗血言情,女主失个忆流个产,男主滚一趟火葬场也是基本操作,宋榅专心搞他的仙途事业,莫说是追妻,都是别人心甘情愿追他,连闻江叙这种堪称灵魂伴侣的存在,也是水到渠成的事,一句“我知”就能地老天荒了。
0414知他心理路程,十分开心:“宿主你终于觉悟了。”
崔狄想到闻江叙也算是宋榅后宫中一员就恨的牙齿痒痒,幸好现在还屁大点小,正是欺负的好时候。
0414期待地引导他作出规划:“宿主打算怎么欺负男主啊?”
崔狄握拳坚定道:“那当然是夺他妻虐他心奴役其身,为了我的身心安全,还要让他觉得我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把他当鸡崽子一样在手心里玩的团团转。”
尽职尽责的0414本来想甩出一张数据分析表提醒他男主心计深远,绝非受控之人。
但是谁叫宿主难得努力一回,这盆冷水不泼也罢,万一他又缩去作乌龟,躺平可恼啊!
0414:“支持。”
走非传统养成路线确实成功率极高,只不过0414故意按下不提,其他世界的历史数据里,失败者要么双面派暴露,被心性坚绝的男主手起刀落,下场凄惨,要么被苦求温情无果的黑化男主强制爱,下场凄惨。
但是成功者也很成功啦!
别问怎么成功的,反正就是很成功,也别管0414拿数据出来,反正就是成功率极高。
……
宁莫峤在日光斜照之际把崔狄抓回小苑,“小心晒晕过去还要师兄来扛,你身体才痊愈,没点感觉么?”
崔狄一回屋,简直如鱼得水,舒舒然歪倒在外间的竹榻上,这才觉得身心疲惫,靠着软枕没几息就被瞌睡虫上身了。
“是有点……困。”
最后一字近乎无声,飘进宁莫峤耳里,定睛一看他已睡过去,不由失笑。
不用修行的日子就是舒坦,尽兴沐浴仍觉不够,因着防护严密,他早早挂念窖中几坛美酒,掩好门窗再顺手查过一遍结界后便放心离去了。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呐……”
……
嘭一声重响,崔狄恍恍惚惚低下头,刚刚他是推倒了什么东西吗?
不知身在何处。
兰苑的门窗包的都是些透光的特质纱绸,屋内宽敞整洁,四处垂挂芳香花草,作安神静气用,此时此刻,却是在一昏暗小屋,目视不清外,鼻端还能明显闻到一股潮湿的霉味。
崔狄一惊,这是……又穿了?
不等他凝神,地上竟真有活物,突然动了动。
下意识后退两步,直到听到几声细弱的呻吟,反应过来那是人后他就淡定多了。
首要就是循着微光摸到门边,抬手一拉,看天色竟是傍晚,像是身处山林,一时猜不出是什么地方。
崔狄没忘记屋内那人,回身去开窗。
旧木头滞涩,发出连串嘎吱声,光线透进来后他注意到自己的穿着仍是古制,腰间系一条窄带,仔细看去,暗纹乃是枝缠叶绕的百草千花,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蓁华绫是法莲山的统一服饰之一,这也就代表自己还在那个世界。
“刘师兄,那东西不过是我捡来的……”原先仰躺在脏污地板上的人已经靠坐起,抚着心口喘气,稚嫩声音里不乏强忍的痛意。
崔狄虎躯一震。
宋榅现下只想脱身,垂头作虚弱状,“师兄想要,我自然不会私藏。”
崔狄一摸脸颊便知是换身体了,拉开袖袋瞧去,赫然看见今天逗小孩玩时他递出去的珠串穗子。
不用多思索,宋榅只有可能被一个人如此欺凌。
小壮啊小壮,你你你你你,我该怎么说你才好啊!
大家都是外门弟子,虽然小宋榅表现得乖巧可人,很招喜爱,还长得冰雪可爱,容貌佼佼,在小肚鸡肠之辈各种明里暗里的针对与欺凌中更是打不还手骂不还手,好生软弱,那也不是……
好吧,确实招欺负,理由还挺充分的。
崔狄瞥过去,小孩身量短,但胜在匀称,婆婆将他养得不差,清贫日子供出这样一尊雪肤乌发、唇红齿白的小玉人,此时正仰靠在地上面露痛意,却有一番“纤纤弱质”的可怜之态。
偏生他年纪小,些许狼狈落魄只会引人心疼,恨不得紧着捧起,当眼珠子小心呵护。
崔狄想起来这小子现如今才六岁,与日后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排山倒海举手之劳的昭铉仙尊相差甚远,眼下还是块任人揉圆搓扁的小点心。
宋榅拜入内门后,读者的可见视角有限,之后的剧情好像再也没提起过小壮,作为一名负责给年幼的男主加害添堵的NPC,他业绩合格,表现优良,实在称得上是崔狄的资深前辈,GOOD榜样。
宋榅内里堪称记仇阴狠,仅凭小壮在崔狄接手身体掌控权前的那一推,就足以让他为其点蜡默哀。
想来小壮拿的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设,平日里也算是个小霸王,皮糙肉厚的,根本没觉得自己“偶尔倒霉”有什么不对劲。
睡觉翻身时手不小心搭到床边似乎没来得及收起的刀,放嘴里吮一下就继续睡,小口子罢了;前几天做好的符箓不小心多几笔导致杀伤力暴增,跑得快及时躲过就好,还是得多练;受伤求来配方后不小心放错几味容易搞混的药草,狠狠窜了几天的稀,幸好最后好了……
如此种种“不小心”,放在向来粗心大意的小壮身上并不奇怪,但是倒霉太多次,他都想去求卜算山弟子给自己开一卦,莫不是命格犯什么煞了。
结合上文提示和丰富的看文经验,我们能轻易得出小壮同志不是犯了煞,是得罪了记仇大王——越欺负宋榅师弟越倒霉,越倒霉越欺负宋榅师弟。
陷入循环,无法自拔。
小壮想叩问苍天:我什么时候能不倒霉?!
宋榅冷笑问苍天:师兄什么时候“放过”我。
崔狄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小壮可能不是安全下线的,领到盒饭再下线也不一定。
小壮不是不倒霉了,只是翘翘了。
恰好空气中卷起丝缕的风吹过,崔狄后背一凉。
“额,嗯……突然想起来我养的蚂蚁今天还没喂吃的,我就先走了……本师兄大人有大量,今日就不与你计较了,看你就烦,以后离我远点……”
不敢对上目光,崔狄一转身就脚底抹油般往山路跑去,将宋榅与小屋一同抛在身后不管,活似有狗在撵他。
感觉距离够远了,崔狄停下歇气,气喘吁吁要回头,熟悉的恍惚感袭来,全身心都“酥麻”了,就像变成一块面团,被揉圆搓扁,反复捶打,且是在一瞬间高速进行的,酸爽到即刻就能飞升。
见鬼了,晕得想吐……
睁眼看到兰苑的高级雕梁,花木密缠,非阴暗小木屋那般蛛网密布,他惊异地眨眨眼,翻身坐起,检查身体并无异样后对着空气发问。
“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0414发出毫无感情也无技巧的称赞:“宿主真聪明,这么快就猜到是系统功能啦。”
崔狄:“我要举报你搞人机歧视。”
0414假装没有接收到这条信息。
0414兴高采烈地介绍道:“为了帮助宿主掌握多方情报,系统特推出‘NPC体验卡’功能,经由系统分析决策,让宿主能随时随地随机代入除男主外所有角色的视角,并且得到一定程度一定时间的身体操控权,真是太人性化了!”
崔狄抓住重点:“经由系统分析决策?”
0414理直气壮道:“没错,宿主无决策权。”
还有重点:“什么叫一定程度一定时间的身体操控权?”
“也就是说不一定是第一次发生的完全操控,可能仅限于身体的一部分,且有时间限制,这也是由系统进行分析决策的哦~宿主可以大胆地信任系统,我们采用了xxx算法和xxx数据结构,还……”
崔狄气笑了,打断了搞**的无良系统的王婆卖瓜行为:“无人在意。”
按0414这么说,将来他可能发个呆打个盹睡个觉,就“经由系统分析决策”被拉到其他人身上去了,甚至连操控权和时间都不能自主选择。
0414感受到宿主情绪不对,安静一秒后重新发言:“宿主保有建议的权利。只要有道理,一切好商量。”
它还顺便卖了个乖。
崔狄脸色好了点,反正系统管的比海宽,还有绝对权威,抗议再多,作为“员工”也终究受牵制。
于是某崔姓员工一怒之下怒了一下,把鞋蹬上脚后便踩着后跟推门出去。
刚刚还是夕阳西下,现在再看天已经转为深蓝,高而远,崔狄突然就手痒痒的。
要是手机还在就好了,此情此景多适合拍下来,朋友圈文案他都想好了,就写:山顶的风景总要自己去看看,春/夏/秋/冬天爬的第一座山。
当然,要是手机还在,他就能继续看小说了……
修真也是古代啊!天一黑,还能有啥乐子?
这乌漆麻黑的,崔狄吹了一阵冷风,认命地回屋去了。
东翻翻西看看,他对原主的那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实在没兴趣,河边捡的颜色形态都很迷惑的石头、草丛里找到的笔直无干的树枝、吃完果肉后留下的保存完整的果核……
崔狄一样一样从箱子里拿出来,匹配到对应的记忆后又原样放回去,最终一切又恢复如初,他还是没困意,也不知道还能怎么消遣时间。
虽然宁莫峤他们很谨慎,没有表露分毫,但看得出来对于“师弟恢复”一事并非面上那样自然而然的全盘接受。
毕竟一个人从婴幼儿时期就初见心智亏损的端倪,其后十余年也确凿证明了这一点。
若一朝清醒,且言行举止与常人无异,放到凡间不是神仙降世就是鬼怪夺舍,总是要好好追究一番的。
临时召回其他外出师兄弟,大概也是为了能妥帖处理此事。
崔狄毫不在意想,反正留下来也是当牛马做任务,他们要是施个法就能把我赶走反倒是便宜我了。
其实法莲山只是凌洲台十二主峰中的一座,其余十一峰各司其职,单是内门弟子统共加起来也有百余人,凡有切磋交流的机会,也是热闹的紧,决不是什么人烟罕至的避世绝境。
偏生除了独自闭关的师尊和独自逍遥的二师兄,其他师门都还在回来的路上,崔狄一时之间,竟真不知还能做什么了。
修炼吧,记忆是有,但是不成体统,没个引路人连门都推不开;溜达吧,以前原主也经常乱跑,但是他怕黑,一个人哪敢也哪有好地方可溜达。
要不还是躺下睡觉?
虽然白天睡过,现在没有一丝困意,但闭上眼睛努力酝酿也能招来点?
手下揉着滑软的薄被,崔狄陷入沉思。
“喵——”
哪来的猫?
感谢老天爷拯救他于无聊之中啊!
崔狄立时便走到窗边,踮起脚不让脚跟落地出声,小心翼翼地贴到窗缝往外看。
听声音离得不远……
仔细回想一下,法莲山以前应该是没有出现过猫的,这只难道是新来的?
兰苑以问涧的兰花护魂为名,是他还作为凌洲台弟子时的旧居所,后来继位长老,承法莲山,问涧搬去了净空天,这里便留给他自己的弟子来住。
十名弟子在兰苑又各有各的小院,大多也是根据护魂来命的名。
像原主的是玉兰花,图省事就直接唤作“兰玉居”,总之是明示或暗示,全看个人品位了。
比如卿明非很简单粗暴地就把居所喊作“剑兰屋”,常被宁莫峤打趣为“捡烂屋”。
院与院之间离得不远但要串门,正常步行也得走上几分钟。
光听刚才那突兀的一声“喵”,凭现在的崔狄,实在无法辨出具体的方位和距离。
他申请了一下外挂:“呼叫0414,宿主辛苦了一天想撸猫了,你能贴心地给出提示吗?”
0414果然很废物,“抱歉呢,这并非系统功能开发的范畴。”
崔狄不忘踩一脚:“就知道你不行。”
0414:……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惩罚别人就是惩罚自己……
崔狄决定以身试猫。
他大胆地走出门走出院子,360°全方位搜寻可疑身影,同时压低声音,极尽猫奴之谄媚:“喵~喵……喵!喵喵喵喵!”
他喵得都快急眼了,除“呱呱呱呱”“知了知了”和一些说不出声源的响动外,竖起耳朵也再也听不到第二声真正的猫叫了。
“好冷酷无情的猫大人。”
崔狄也不算太意外,他小时候还在外婆家待的时候,后山经常跑出猫来,谁也不知道这些小东西是打哪来的。
先是大猫,而后偶尔也会有小猫跟到人的视野里。
它们到傍晚才会成群现身,和家养的鸡抢食吃,转身投入草丛里就再也找不到。
偶尔有几个胆子大的,白天也会寻地方坐着,静静地不知道看什么。若是被注意,被追逐,流星一样便蹿不见了。
只有它们想看人的时候,人才有可能看见它们。
今天遇到的这只更甚。
崔狄不死心地往阴暗处看,走近去是不敢的,只能瞪大眼睛仔细辨认,最终因为天太黑,搓搓手臂赶紧回屋了。
第二天一早,崔狄把整个兰苑都巡视一番,就去敲宁莫峤的门了。
敲三下没听到里面有响动。
再敲三下。
再敲再敲再敲……
在他的手化身啄木鸟之前,宁莫峤终于开了门。
难得宁少爷这样一个在意形象的人,披散头发趿拉着鞋就这样“赶”来了。
虽然知道门外只能是崔狄,但是从被窝里爬起来发现门外果然是崔狄时,他属实是胸闷气短了。
“师弟,早啊。”
宁莫峤抹一把脸又能对生活充满热情了,横扫不爽,做回师兄。
崔狄一脸老实厚道相,呵呵道:“师兄,午啊。”
“……等师兄一刻钟。今儿带你下山买唱本。”宁莫峤捂住脸转身拾掇自己去。
这年头修仙不苦不累吗?他舍弃掉多少丈软红尘,拒绝了平平无奇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一生……容易吗他,趁师尊闭关师门不在,偶尔放纵下,见缝插针享受下原该享受的生活,简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宁莫峤边想边叹,正好衣冠后出门,眨眼就变回那个一表人才的俊师兄。
衣裳冰蓝,一眼便知用料金贵,稍动作则暗影浮动,折光耀金,雪白滚边绣有竹叶细纹,显得极雅致,与乌发间那柄羊脂玉簪相应和——好一个清贵公子哥。
折扇在手中一转,唰地展开,宁莫峤心情转好,连带兴致都高涨,摸到腰间某个物件往下扯去,霎时便放大几倍,铮铮然一束银光匝地,“三尺青白练,流如紫虹电”,当真威武。
崔狄很没出息地“哇”出了声,低头看这剑神奇地悬浮在小腿高度,周身缭绕着白雾般浅淡的丝缕灵力。
想戳又不敢,于是他用脚踢了踢。
宁莫峤眼瞧着自己那把剑身纯金打造剑柄镶满法宝灵石的爱剑在师弟脚下来回躲闪,抵抗意识强烈。
拉住总是踢不到而愈踢愈勇的崔狄,宁莫峤提醒道:“金溪阿……是有剑灵的,小石头你这样小心被它劈。”
崔狄连忙住脚,立正站好,积极推卸责任:“我什么都不知道。”
宁莫峤突然清晰地认知到,弟大十八变,当哥的完了。
就算崔狄现在吵着说要跟他玩“骑马骑马驾驾”……好吧,他也会有理有据地拒绝掉,都这么大人了还以为是小时候呢?
但是去后山紧急拉一头乖顺的小马小猪小牛什么的坐骑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他摸摸师弟的鬓角,怜爱道:“走吧小十,二师兄御剑带你下山潇洒去。”
崔狄忍住了,但在心里悄悄吐槽,这人的表情怎么突然变这么恶心了。
……
落到地面时崔狄已经站不起来了。
腿软得跟面条似的,往上抬三寸都要了小命,只能化悲愤为蛮劲,用力攀住半个罪魁祸首的手臂不放,缓了好久才憋出一句:“要不师兄你赔我点精神损失费吧?”
刚升到十米,崔狄就已经抖如筛糠不敢睁眼,大声喊着要下去。
可惜宁莫峤会错意,以为师弟是因为要下山买唱本了兴奋得直发抖。
毕竟以前他就盼着望着这一来回,倒是不至于这么“兴奋”,但是现在跟以前还是有所不同,抖这么厉害也是情有可原啊。
听到崔狄说“要下去”——这是要他现在立刻马上赶路呢!
他嘴角一扬,下定主意要好好炫次技,刚好给师弟瞧瞧自己的苦修成果——保持优美姿态去操纵剑体腾转挪移,速度也是大大提升了(点赞)。
被风呼了N嘴的崔狄口不能言,眼睛也睁不开,就这样强行体验了几轮垂直过山车、十环过山车,没立马撅过去都算他适应力强。
宁莫峤选了山脚镇子的一个阴暗小巷停落,正好供可怜的师弟临时休整。
甩开折扇,他语气充满怜悯,“十啊,还得练啊!曾经你师兄我也是……”
总而言之,片刻后,二人步出巷子,附近连零散两三人都无,但宁莫峤还是为自己和崔狄捏了暂时的“新脸”。
虽然崔狄不太懂法术,但是根据二师兄的手只在自己脸上放了一分钟不到,随后花了五倍长的时间来给自己捏脸,他很想吐槽一句:爱与不爱别太明显……
摸了摸自己平凡中不乏小巧思小精致的假脸,宁莫峤不由感慨:“我的手艺又进步了,这平凡的英俊,英俊的平凡,还有谁能轻松把握住?”
至于师弟脸上那道颇具“廉价感”的潦草法术,他直接忽略,揽住少年尚窄的肩膀:“走走走,二哥带你出来,随便吃喝随便买!”
崔狄立马笑逐颜开:“好嘞。”
……
甫一进大堂,店小二便挽着布帕笑脸迎上来。
酒楼既能开在名派凌洲台的某一主峰下,这些年头,什么走南闯北的人没见过,就算是道爷仙人也有伺候,在这跑活,眼力绝对够毒辣。
大小二位公子,小公子服饰不俗,眼神显见的清澈活泼,可惜五官仅称端正,坏了通身灵气。
大公子一身名贵,也是气质超然,何等家世规训才能养出这等修养?乃万不可轻慢一类。
“我兄弟二人难得出游,要上好雅间,靠窗,最好安静点,茶水点心招牌菜你们看着上,价钱不必说。”
接过银元宝,小二不着痕迹地留意了一下大公子的脸,一面在内心里扇自己嘴巴子一面想:“不仅不太像,哥哥还比弟弟长得好看许多。怪哉这大家子弟也是大美人一代代生养,咋看上去恁普通,没点特色可言……”
面上则躬身福道:“得嘞,天字一号闲着,这就领您……”
宁莫峤说:“不必了,我熟。”
他确实轻车熟路,以前怀念凡间的劲狠了就会偷溜下山玩,酒楼都不知道光顾多少遍了,每次都是不同的脸不同的身份,也无怪店每个店小二都待他如初见。
这次是氏族二公子。
他展开折扇,眯眼笑道:“走吧弟弟。”
此时的崔狄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店小二捧着银元宝离去,在以有限的知识换算一个银元宝是多少RMB。
宁大少爷又成功歪曲了他的意思,懒洋洋安慰道:“莫担心,凡间的食玩再贵也贵不过你五师兄的花花草草,这点钱管够。”
曾经短暂富过,但现在又变两袖清风的崔狄决定放弃思考。
反正又不是他买单,想这么多干嘛。
用师兄的钱反而更心安理得了呢!
寻到“传说中”的天字一号,崔狄逛遍后得出结论:“堪称总统套房级别。”
瞅这雕花窗棂实木桌椅,这里插花那里字画,地板上还铺着厚厚的毛毯,书架摆放的典籍文册也都是真货。
翻了几页,崔狄发现手中拿着的这一本居然还是志怪小说。
“《稗闻说》……”
敢起这种名字的一般都够野。
直接锁定目录。
“额,化鹿妖生缘……还有……柳娒娘战楚奸?这是啥……啥魁美人斗群雄……”
笃笃两声响,有谁在敲门。
“二位客官,请问需要听书吗?”
宁莫峤早已经端坐好,啜饮茶盏中备好的温蜂蜜水,除了送餐店小二,谁来敲门,他一概不关心。
“不……”
一句完整的“不必”还未出口,就听得前边门被拉开了,传来他不知何时跑过去的师弟的声音:“听书?你就是说书人吗,聊八卦多还是讲正事多?是不是我们想听什么你就能讲什么?是因为天字一号房你才来吗……”
宁莫峤很有身为“家长”的自觉,不敢放崔狄独自与外人接触,更何况师弟“妙语连珠”,他都怕对方招架不住。
于是他只好搁置下手里的物事,撩开隔在中间那片金灿灿的珠帘走过去,未语先笑,出面问道:“酒楼生意如此火爆,说书人不在堂中坐,怎的还上楼来问了?”
来者衣着整洁考究,绝非匆忙潦倒讨生活之辈,年龄约是凡人的六十花甲,银发服帖地拢到木簪下,精神矍铄,倒像是大家族的管家爷爷,细纹褶皱反更添和蔼。
“熙熙攘攘当然不缺人,可老朽有些故事只能特定的人来听,藏久了,实在不快。”
说书人何时不便讲,何人不可讲?想出这样的说法,不是故作高深,就是别有用心。
但宁莫峤对此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坏,因为真的有点像小时候照顾自己的管家。
他被家里人打包好,送去求仙问道的时候,这位守着宁家过活几十年还见证三代主人各一段生命的老管家难得维持不住以往过分冷静的有条不紊,絮叨得接近语无伦次。
宁莫峤记得他说了很多,却不记得他说了什么,只除了最后一句:“峤少爷……道路阻且长,切要努力加餐饭……”
他幼时挑食的紧,厨房要关心的不是他忌食什么,而是能吃得下什么,老管家跟在他后面跑也多是在劝食诱食,到最后临别了,压轴讲出口的,竟也是要他保重勿受饥寒。
宁莫峤学会辟谷那日,还在想,这下极好,以后再也不需要为果腹去操心吃食了,一入修道,哪还有饥寒呢?
他当时还太年轻,心存侥幸,为此悄悄去到红尘故处,也为此初尝诗文外的物是人非。
……
看今日此门中,谁知去年种种如何?
忒酸涩,忒苦。
至此,宁莫峤面对这不告而来的说书人,又不大乐意奉陪了:“他人听不到的故事我们也不敢听,我兄弟二人只为消遣而来,何必多这一遭!”
说书人听罢,也并无意外,神情舒展,不掺半分嗔怒,“看来是命里无时,老朽也就不强求了,只是拙著不小心落在这天字一号里,特来取走。”
而后环视一周,视线定在了崔狄半靠在身后的手上。
崔狄差点被两土著突然装x的古言古语绕晕了,跟着看向握在自己手里的那本书,突然就清醒过来,“啊,拙著?这是你写的吗?”
他赶紧抚平书面递去,表示自己拿的很小心,没有损坏一点,同时拍马屁道:“虽然还没来得及翻开,但是光看目录我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封皮装订得很仔细牢固,一片墨蓝里工工整整写着书名,说书人接过书,笑道:“很多年前落魄潦倒,为糊口饭吃罢了。”
崔狄若有所思,“来都来了,不如您随性就说此书,讲此中故事。”
宁莫峤之前都开过口了,闻言道:“你从前到这来不都是犯馋,只想吃点心吗?”
崔狄想,你也知道是从前啊,现在“恢复”,就不能变了?
看中了这二师兄的吃软不吃硬,他口中却是这样说:“是啊是啊,从前听不懂,就知道吃,原来还错过了这么多。”
压低声音,他又说:“师父不准你带我乱吃凡间五谷食物,上次我吃了五粒化食丹才缓过来,师兄你忘了?”
宁莫峤经此提醒,终于噤声。
每次都是打着小十馋嘴的幌子,可每次先“漫不经心”提起下山的人其实是他宁莫峤。
好在崔狄也确实馋。
所谓“辟谷”就是肚子不饿人也不会被饿死吗?来几天了,唯一进他肚子的就是各种药,药汤药丸药酒,这简直是折磨。
所以他假装给宁莫峤递梯子,其实自己也顺着下去了,“不过酒肉穿肠过,有什么关系,到时候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师父又不知。”
宁莫峤还有什么话讲?恰好店小二端着庞大一托盘要进屋,他拉上崔狄到里面,一沾软枕,就跟猫似的,姿态闲适慵懒,瘫成液体也自带优雅buff。
“好啊,本公子也是头一次在你们这听书,难得来一趟,还请先生挑几个有意思的讲。”
说书人就在屋中央那把大椅坐下,不知从哪里掏出块醒木,搁在身前小桌上。
崔狄没见过这架势,穿书了还在这听书中人说其他书,相当奇妙。
趁隙他悄悄打量说书人,发现他人虽老,却不显老态,可能跟那一双眼睛相关。
到这年岁,竟看上去黑白分明,并不混浊,且对视时会被其中的一些特质吸引。
谁还能在年老时拥有诚挚和天真呢?
莫名联想到自然野生野长的动物,崔狄在宣传视频里看到过老象,哪怕是临到死亡,也是一派如同迎接新生的澄澈。
他倒好一堆葵瓜子西瓜子南瓜子在手边,准备开磕了都,宁莫峤很像那种故意找茬的恶霸,又出言道:“一向觉得说书的规矩未免多了些,我这弟弟怕是会觉得云里雾里。既是讲故事,不如就请先生假装故事主角,向我们描述经历,也好教我兄弟二人体验一遭什么叫‘身临其境’啊。”
若非这是自己师兄,崔狄都想义愤填膺替说书人骂一句“事真多”。
不过这人还有个身份是大金主,不能得罪。
而且仔细一想,他居然还考虑到了自己能不能听懂,真是贴心——虽然有看低崔狄理解能力的嫌疑,外人当前,怎么能挫自己人威风……
说书人竟也不恼,好脾气的样子半分未改,被年轻公子哥提几次意见,还十分受启发般:“书中所写,无论人物情感,还是情节发展,都是从老朽的头颅、胸腔跑出来的,换个方式讲或许更能把故事体现完整……老朽受用了。”
故事开讲了。
“第一个故事,就讲这章‘化鹿妖生缘’吧。”
……
“很久很久以前,我出生在一个小山村。”
“村子除了偏远外并无特殊,也可以说偏远得有点特殊了。”
“早些年还闹过一个笑话。”
“兵荒马乱就要征赋收税,有一年官老爷们正苦此地榨到无可榨,无意间发现原来山里还有人还有地。”
“之后发生了什么不难猜出,总而言之,他们保住了官帽。”
“不过虽然小山村失去了神秘,但也就不再‘偏远’。”
“这对我来说可能是件好事。”
“因为我也能识字断文了,后来居然还一级一级考上去。”
“有人交口称赞我是神童,他们都不知道,村里人从我出生起,就笃定了我的命运与众不同。”
“因为我娘生产时,平日里藏的很深,根本见不到第二眼的那群鹿突然就不怕人了,哪怕知道有人在附近,也很自在地走着。”
“村人的说法不约而同,也许代表他们所见为实所说也不假,鹿貌似还真的,一一从我家门前过。”
“连爹娘都说,这是福分,神鹿还特意借肉身来看我,赐下贵运。”
简单开了个头,两位听众或倚靠或盘坐,有一搭没一搭吃点心饮茶水,“百忙之中”空出耳朵和脑袋来听他讲,还算捧场。
说书人许是对此感到满意,兴致异常高涨,既然都听取客人建议玩花样了,不如再多翻几番。
他暂时止住,改口又回到说书人角色,说:“故事一篇一章的,讲出来难免有所区分,今日老朽翻个花样,临时就将其中几则合为一体,如何?”
崔狄抛下瓜子壳,点头如杵,表示无条件支持。
还得是老辈子啊,艺高人胆大,用一条线索把几个其实并不相干的故事串联到一起,拼接得好就是别出心裁,趣极妙极,不然就显得牛头不对马嘴,比狗尾续貂还不如。
时间宽裕的很,宁莫峤更是没意见,他出门在外最乐意尝新鲜,天时地利人和,可谓十二分的惬意,扬眉颔首。
清咳一声,说书人音色都转为清亮了,好似在这时刻,他真成了故事里那神鹿庇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
也正是因为有此奇遇天缘,父母为我起名,并未依照原姓为“元”,而是另取了“陆”,合起来就是“陆元”。
乡人唤我陆生,祝愿早日能改口唤陆大官人。
长自山野,却有出将入相之潜质,鸿儒白丁莫不知晓我,未及弱冠,我便要上京赶考了。
拜离父母师友,我与同行的十数余人一起上路,共约折桂。
山高路远,对读书人不可谓不艰难,好在相帮相扶,就算偶有不测风云,也是有惊无险。
直到行至半途,一日酷暑难消,我们身在荒郊野外,苦不堪言,有人提议进山林乘凉。
像我一样畏惧深山老林的人也有几个,但是经旁人怂恿,也松了口风,以为避暑乘凉而已,并无大碍。
不敢走太深,我们最终在一颗树冠茂盛,几乎盖天的古木下停住,暂作休整。
这片阴凉对比先前的酷热,实属珍贵,人一入它的荫蔽,就连身心都一并放松,不免昏昏欲睡。
然而就是这一松,坏了大事。
我再度清醒时,天色已晚,四周吹过来的风都是挟带凉意的。
夏风凉爽,却吹得我如坠冰窟。
惶恐爬起身来,同伴一个都不见,只有我,这里只剩下我。
不敢多想其他人去了哪里,我急忙背起行囊,硬着头皮大着胆子准备按原路返回,起码能到大道上,不至于继续留在天黑后的林子里。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慌乱之下我竟越走越偏,到最后实在欺骗不了自己,认清被困的事实。
在此之前,我是茶坡山的神童,是寅陵县的陆生,而到了照明都要靠稀散月光的现在,我抱着书箱包袱,不止一遍地想象被毒蛇咬被虎狼吞食的结局。
战战兢兢等了半夜,结局未至,黎明却先到来,驱散黑暗,又让我能看清眼前的道路了。
其实哪有路,不过是我横冲直撞搞的破坏,但第一缕晨光落下时,我并无主见,便选择追随它而去,不知走了多久,我居然真的出来了。
经过一夜,我回到了人走的道。
这段经历对我影响很大,哪怕再次孤身上路,我也不再有半分动摇和惧怕。
风餐露宿又几天,我终于遇到驿站,在底下歇息时听到过路人说,某两县交界处,死了一行十四人,据说被野兽顶穿肚皮,内脏鲜血流尽,好不凄惨可怖。
我不可置信地打听了几个细节,最后几乎能确定,死去的那些人就是山林里消失的同伴。
而且就在当晚,我还在林中,他们却遇害,就在方圆不到几里的距离。
为什么只有我被留下?为什么我们会分开?
这些疑问到我最终上京,也没有得到解答。
或许天注定,我浑浑噩噩赶考,当然榜上无名,而这也没有挫败我。
自从林中一回清醒后,我人生的重点已悄无声息不知偏向何处。
落榜后,我没有离开,相反,因为对京城与家乡中间的千山万水产生了难测的深深畏惧,我留了下来,尽管已身无分文。
陆元年少轻狂,可以执笔,便也可以干粗重活,求份温饱。
我时常想起那以为将死的一夜,和已死的同伴们,执着地回忆,偏执地琢磨,自虐般不断发问,不停求索。
某日照过水面,看到一人如柴干瘦,面颊凹陷,真真恍如隔世。
因觉丑陋突兀,后常掩面,不敢见人。
在京城,一个不再读书的读书人,没有功名,没有人脉关系,我学乞丐宿街头,日出晒太阳,下雨躲破庙,却尽力保持整洁,经常去茶馆酒楼打短工。
豁牙的老茶房教我,不管怎样,人也要扮得体面,这样才能等到真体面。
隔壁就是一条花街,美貌的姐儿时常成群结队来到,叽叽喳喳嬉闹,香风也随之在嗅闻的空气里充盈,轻易便招去或大胆或小心的目光。
在她们当前,有些人眼睛总骨碌碌往那边转,好似渴盼,身后却扬起下巴发出轻蔑的说笑,遮掩几刻前的失态。
同席皆如是,不然混不到一席。
也有些人表里如一,纨绔加身,自称风流浪荡,携美人畅饮,醉时快意潇洒,当街也可做出琵琶骨饮酒等若干**荒唐事。
人生百态,作戏观也是别具一格。
可若入局入戏,便不同了。
我还是不够谨慎——亦或者,在这种热闹处做活,总是要惹上几回麻烦的。
绸缎锦衣的少爷将个跑堂的杂碎踩在脚底,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也不是没见过,所以这回让别人看见也算“礼尚往来”。
我能清晰感受到眼鼻的肿痛,心口沿着血脉皮肉传来猛烈的砰砰声,鼓噪难忍,像耳朵里住了一窝蝉,身体却已死般不敢动弹,唯恐呼吸间激起那人更大的怒意。
“知道小爷我是谁麼……啊?敢把小爷珍藏的美酒洒出一滴,小心你这狗杂碎的手,不好使就剁了!”
重压来到左手,碾压的力道传来,我控制住蜷缩大叫的下意识反应,只是浑身颤抖,不敢发一言。
他在楼里订了一壶酒,预备送给哪个姐儿博欢心,我手抖浪费一滴,便如此下场,只能暗自祈祷他早早消气,饶我一手,或是一命。
也算是生死攸关的节点,然而除了我流的小半摊汗与血,听周围人声鼎沸,与平时并无不同,与他人并不相干。
悲欢相通,唯有亲尝。我倒是释然了。
忽而就听得一道清越的声线,在此之前从未听闻,可初闻就覆去我浅显的对女子的一切了解。
“爷若是好这些打杀的折煞事,便恕柳不奉陪了。”
“啊呀,都怪下面奴才不长眼,害你我难得温存都生这些龃龉,来来咱先坐下,人生得意须尽欢哪……”
外力一松,我靠积蓄的力气缓了缓便能支起上半身,立马就有人半拖拉着我要下去,省得碍眼妨生意。
眼皮已睁不太开,但眼珠还是找到了缝隙。
我心思隐秘,只看去一眼,正好对上目光,彼此都静默,效囚笼两相望。
然而我竟在此时暂归陆元的身份,又拾起所学,不过也只是捉襟见肘地临时改词句,脑海中闪过:“女艳独绝,世无其二。”
“今日一趟可不易……公子宁愿纳来与小孩子多计较吗?”
“柳儿饶我,你素来爱这杯中之物,快些尝尝吧,其他俗事杂务就莫要理会了……”
……
被提拽到偏院,对我来说当务之急就是处理伤口,前面再发生什么也与我无关了——平日跟我共事的柱小哥已经向我转达了管事人的意思。
如今惹了是非,我不好继续留在这。
幸好还有容我喘口气歇息的空隙,柱子还带来了少量伤药,倒是省我跑一趟又多花费了。
费力去够一些角度刁钻的破口,我不得不重新开始思考接下来如何过活。
虽然在此做活算是轻松省心,毕竟是我在展示了会识字会背诵后在数十人中“脱颖而出”得来的宝贵机会,但临走之时,我还是屈服于囊中羞涩雪上加霜的现状,把被我用过后更加少量的伤药揣进怀里带回破庙了。
第二天我还是鼻青脸肿的,不过比较起昨天的惨烈程度,好在没有加重。
稍微动一下筋骨都会引来密密麻麻的酸痛,我也就没有多动,几日几夜的休息,翻来覆去想了很多。
最后关于那名叫“柳”的女子,我突然想到,她为何称我是小孩子?
届时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我将此归功于柱小哥雪中送炭递过来然后被我贪掉的伤药。
躺了这些天,身上都快被蚤子爬满,便起身去到附近的一条河流边,彻底清理过,拿起布条像往常那样遮掩面容。
乍看去,虽不矮,但瘦如竹竿,也许更是因为父母给的一双眼睛,大而圆,本应由还未长开的少年所拥有。
去除遮掩,只见下半张脸如枯槁般,肤色苍白黯淡,也不像为我所有。
没有供我坐吃空的山,只好马不停蹄又去找新活,奈何国家外患当前,内乱自然不会少,连带着上工也变得困难起来,走了好几家都说不要。
没成想我到了京城,却要面临被饿死的风险!
真是奇也怪哉,呜呼哀哉。
“哪来的小子,去去去,别挡着客人进铺子的路了。”
正愁着,后背被人不轻不重踢了一脚。
回头跟那抱着一摞书的老头对视上,亏他都快要被遮盖住眼睛还看得见我。
我顺从地站起身,准备开始随便走走,说不定瞎猫偏就碰到死耗子了。
没迈开几步,耳后就传来叫唤声:“哎呀你这年轻人,一点眼力见都没有,快来搭把手啊……”
还夹杂了痛苦的嘶声。
我听着耳熟,回头一看乐了:果然跟我家对门的三舅爷爷一样闪到腰了,直也直不起,弯又弯不下,手里有物件还不能随便乱动。
走过去帮他卸书,扶到一边坐下,我凭手感顺便揉按几轮,老头子哼哼唧唧的,听着令人好笑。
“年纪大还干什么重活。”我随口说道。
他眼睛一横,白眉虽稀疏了但还是颇具威严,“那你年纪小还自己找饭吃呢,我看你在这条街来来回回几次了。”
我确实图省时间在附近抄了很多次近路,但看他一脸打了胜仗的得意样,还是忍不住对他的前一句进行反驳:“我年纪可不小了,明年就弱冠。”
小老头缓过劲来舒服了,嘴巴功夫也蹭蹭更上一层楼:“你这小胳膊小腿还弱冠,不如跟老夫我一起当‘弱鸡’吧。”
我哽住,手下动作就停了。
“哎哎哎别停,说几句就受不了啦?你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还算跟老夫投机投缘,要是没地方去,就来给我干苦力,反正你自己说你不是‘弱鸡’。”
嗐,瞎猫还真碰上死耗子了。
我眼睛一亮,“当真?”
他抬起下巴哼了声,挺挺微弯的脊背拿乔道:“一言既出,你若是能再用点力,百马千马也难追。”
我怎不知这老头?只身料理一间小破旧书铺,但胜在藏品孤本多,也亏的他有这能耐,才占了这好路段多年。
跟着他肯定有饭吃。
我一想到接下来温饱不愁,心里快活连带着手下也利索起来。
后来发现我识字,老头愈发满意,连道买卖不亏,教了几天后就顺心当上“甩手掌柜”,每日搬张竹椅往院中一躺,品茗磕瓜子儿,暖和了睡一觉,醒来随便对下账,哪有当初那副吭哧吭哧的苦累相。
我忙着晒书,他偷懒打瞌睡前还若有所思地一拍大腿,悔道:“你小子早不来!老夫我吃了多久的苦呀……”
我:“您还是继续睡吧。”
难得日头好,亟待处理的书不在少数,我两条腿在小院里都能轮轴转上残影了,哪有时间闲谈。
终于坐下来时,我咬着毛笔想,最近话本卖这么好,可惜愿来交稿的几位都写的慢,要是,要是……
我本打算融合一下早些年混在四书五经里看过的民间传说,再捏造出丰神俊朗一表人才的男子和颜色倾城红袖添香的女子各一名,使其相遇相知相识相爱相守——然而最终还是放下了笔。
实在想不通,如何发生上述若干,笔者都生疑的事,读者又怎会信服呢?
我重新蘸墨,落到纸上随手写出几首酸诗,借用话本中滔滔情爱,倒也杜撰得来。
稍微吹干了些,我便搁置在旁等着看之后能不能哄到哪位多愁的小秀才来欣赏,最好是忍不住掏钱要买回去装裱收藏。
想象着,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之后也并未去翻,忘在废纸堆中。
书铺栋栋“黄金屋”,既没有“颜如玉”,也不会有浪荡公子,自在得很,有事赚钱无事看书。
心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日子却过得像四方八面浸在温水里,间或有淡淡波纹传来,也不觉有变化。
“小子,你红了。”老头一日同我说。
我摸摸脸,未晒太阳也未饮酒,何来红之一说。
他一脸恨铁不成钢道:“阿呆,是你著的诗文红了。”
我目瞪口呆,天地良心,虽然客少,但修修补补,一直有活干也一直在干活,哪来的闲情逸致著诗文,又怎么可能还“红”?
老头神秘一笑,从袖中掏出几沓薄细纸条,示意道:“你瞧,在外面传的可烈了。”
抓来一看,像是我的手笔,可……
我赶忙翻过去,就怕酸掉大牙,“这,这也太……”
“就是你写的啊,我看着极好,帮你改了几处无伤大雅的,果然很受欢迎!”老头又掏出几块银两,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对此感到惊疑:“读书人还真有爱看这种的,还不少?”
老头一脸笑收都收不住,“谁告诉你是读书人,酸诗自然有酸人吟,谁薄命谁爱呗。”
自娱自乐也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旧版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