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里漆黑得像夫子案上研出的浓墨，黑得令人昏昏欲睡。
刘得蜷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紧紧捂着自己的耳朵，即使这样孩子们潮水般的哭泣声还是压得他要窒息。
他坐在驶往京城的马车里，马车的终点不是镇里来的京城大戏团的京城大院，而是深宫。
宫里买一个男孩当然不会花十五两银子，甚至连零头都不会要。他卖自己卖了三两，其他的是找夫子借的。
宫里头太监有响钱的，我攒够了就还，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刘得对夫子说。下面都切掉了还算君子吗？夫子调侃。算，断了手的君子还是君子。刘得说。
周琳在一边听着，等刘得拿着银子离开才开口：“爹，就借他了？十二两银子，咱家里都快空了。”
“空不了，空不了，爹给他的是你的嫁妆，咱家家底还殷实得很。”
“臭老头！”她双手插腰骂道。
“现在不去追，就没机会了哦。”
“什么没机会？”
“你的银子喽。”周夫子拿着泛黄的书册子又读起来：“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周琳是个很粗的人，心思很粗，人一眼就看得明白；做事很粗，毛手毛脚大大咧咧。村里都当她是个汉子，前些年她是个胖墩时大家伙叫她小石头，现在瘦下来了就叫她小猴子。
其实她算得上漂亮的，她自己经常偷偷照镜子打扮的，只是在人前就匆忙抹层灰掩盖，老是显得脏兮兮的。
她在刘得家里才真正化过妆，刘得娘亲给她化的，用香粉在脸上拍再印上红色的印花，戴上小园姨自己做的木钗子。
铜镜里的女孩可好看了，虽然小脸还没长开，但一眼看上去美得让人禁不住喜笑颜开。
“小琳这么好看，不知道会便宜了谁家公子。”女人眉眼弯弯。
“就是就是。”她把弄头上的钗子，感觉自己就是个公主，世界再也没比她更漂亮的女孩了，所有的男孩都会看着她愣神。
“娘，喝药了。”刘得端着盘子走过来，眼睛都不带看她一下。
“小得子,你看看小琳现在好不好看？将来给你做媳妇怎么样？”女人端过药碗笑问道。
“好看，但我不要她做我媳妇，周琳可凶了，谁要谁遭罪。”刘得挽着小园的手，顺势缩在她怀里，“我要找一个和娘一样温柔的姑娘。”
周琳狠狠地瞪他一眼，也挽住小园另一只手，撒娇似的说：“小园姨，小琳很温柔的，他们都不懂。”
“那你想做小得子的媳妇吗？”小园笑着问。
“我想！小园姨同意不？”
“好啊，姨姨很喜欢小琳的。”
“娘，我不要……”
“不行！要听你娘的！”
“我自己的事自己说了算。”
“听你娘的！”
“听我自己的！”
……
感觉像骂起来了，小园就叫停了两人，开始教他们怎么做竹具，教他们织最简单的斗笠。周琳干不来这么细的事，去找刘安良做钗子去了。
天色很晚了，幸好临近十五，天上是轮将满的明月，照在地上很亮。
周琳步子很快，朝刘得家的方向前进。她还是嫌慢，走着就跑起来，小步跑，最后狂奔起来。
刘得家前不远是条浅溪，水刚能过脚腕，有还算平整的五六块石头垫出道路。
月华好像银色的绸缎，在浅静的流水上荡漾。
男孩已经走到小溪中间了，他看着身下的溪流，抬脚踏着，溅起碎银似的水花。
周琳挥着手喊他的名字，声音已经成了颤抖的哭腔。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小女孩的模样，只是站在原地愣神。
“唔……”女孩哭着抱住刘得把头紧埋在男孩肩头。
“怎么了？”他问。
女孩抬头，眼里的泪花坠珠般流散，她咬牙稳住腔调：“喏，给你的。”她把一只木钗子塞给刘得。
“我自己做的。”她说。
最后的礼物刘得几天前就送给她了，一只竹条做的手镯子，打磨得很光滑。
刘得不知所措的伸手揉着女孩的头发，沉默不语。
“你要还礼。”周琳揪着刘得的衣角发出颤抖的哭声。
“还什么……”话未说出口便被死死堵住。她双手紧搂住刘得的头，深深吻在他的嘴唇上。
眼前再亮起时，周琳已经跑出去很远，她不时回头看还冲刘得挥手。
唇上还留着余温，男孩怔怔看着手里的木钗子，眼前却越来越模糊，只剩明晃晃一团，被月光占尽了。
那年他十三岁，随着尽是哭声的马车进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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