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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宛若新生

京城东南一隅乃是宁王府邸,传言是女帝所赐,以嘉其弟平叛有功。

清晨,宁王府侍卫正逢换班轮值,便远远见长街上走来一异族装扮的女子,像是奔这王府后门而来。

脚腕银铃响动间,她已走到跟前。

只见这女子青丝全拢,在发顶挽就简髻,上面嵌有月牙形银花簪,边缘缀无数细碎的滴珠状银流苏。上身着紫色布料拼接成的圆领宽袖短襟,绣有花鸟异兽,下身着玄色齐膝百褶裙。这衣物比中原的要暴露,却衬得她俏丽中带着几分干练。

其中一个侍卫目不斜视,猜其来意,拦道:“王府虽招揽门客,但眼下还未到投帖之期,请姑娘改日再来。”见她不以为意,继续道:“况且这是后门,外人不得随意进出,还请走正门拜见。”

毒娘子未多言,笑吟吟掏出一块玄铁令,上面刻有碧叶殷花,那个侍卫见了迎道:“原来是王爷的贵客,请进。”

她婉拒了侍人引路,独自来到锡润园。此园是王府内的后花园,园内累石为山,中路又以房山石堆砌洞壑,怪石林立,环山衔水,亭台楼榭,廊回路转。

她长于山野,看不上这造园手法,只怨这弯弯绕绕。随着灵机一动,引出怀中赤链蛇,点了点它的头,道:“游花啊游花,你帮我带路,找到那两个伢崽。”

游花吐着蛇信子,在石径穿梭,将她引到了隐蔽的假山旁,果然见两人鬼鬼祟祟地待在那里。

她上前重重拍了两人肩膀,“阿山阿水,我让你们盯着晏右使,如今怎么样了?”

阿山噤声,指了指外面,示意她小声说话。阿水吓了一跳,一把将她抱住,黏黏糊糊道:“呜呜,族长,你终于来了。”

毒娘子嫌弃地推开她,看着无奈一笑的男子,“阿山,你说。”

阿山却问,“族长可见过右使,你了解她吗?”

“我连教主真容都未见过,何况右使。而且听说右使深居简出,恐怕教内也少有人见她。”毒娘子疑惑,“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一觉醒来忘记了关于自己的一切,换作普通人,恐怕都会不自觉地彷徨、紧张,进而做什么都自乱阵脚。而右使这个人,整整三天,她表现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一派淡然自若。”

阿水幸灾乐祸道:“族长,不会是你的蛊不起作用吧。”

“胡说!”毒娘子弹了阿水的脑门,“论蛊毒,我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蛊没有发作,那倒未必。”阿山解释道,“据我观察,右使这几天像是无意地和府中侍女攀谈,实则有意套取信息。”

毒娘子点头,“没错,我看她是以不变应万变,能得教主那种高深莫测的人器重,这右使肯定也非比寻常。”她在这边商议,转头看阿水正一言不发,望着远处的人影,便问阿山:“她这是怎么了?”

阿山嗤笑,“我看她痴症又犯了。”

原来阿水自幼见到美丽的事物便走不动道,但她天性纯真,从无亵渎之心,是以无人觉得冒犯。

毒娘子叹气,想她蜀郡人杰地灵,族中人个个皆是俊秀,也没见阿水看别人像看晏清河一样,这般迷怔。

“你呀你,活了十几年,”毒娘子一边笑骂,一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音渐弱,“还是这么没……出……息……”

只见碧波池畔,长廊迂回,有一长了百年的藤萝凌驾其上,如今长势甚好,缠枝藤萝紫花盛开,郁郁芊芊。花影婆娑下,有个青衣女子静靠着虬枝老藤散漫而坐。

她拿着一卷书,玉指纤纤而握,凝望着湖水出神。明眸善睐,宛若荡漾春波,徒又添清冷雾气。碧水如镜,对影成双,引人沉入其中。风乍起,水光潋滟中,瑰丽之姿若隐若现。

毒娘子不通诗词,想不出该怎样描绘她,只低低喃道:“仰阿莎……”

美人带来的冲击感过后,毒娘子心头异动,为什么晏清河让她觉得莫名熟悉?

“是吧,是吧。”阿水欢快地拉着她的手,“我想象中的仰阿莎,我们族的神女,就是这个样子。”旁边的阿水哄吵得她心里乱乱的,不由得忽略了这种怪异感。

“族长,或许接下来的事情会很难进展。”阿山担忧道:“能看得出来,晏右使是个很难被掌控的人,她真的甘愿入局吗?”

阿水觉得他杞人忧天,“不如我们现在去告诉晏右使她的身份,事情会好办多了。”

“选择失忆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目的就是能骗过萧浔。”阿山又再打击道:“况且你凭什么让她相信你?她如今的身份不是雪饮教右使,而是霑烟阁的舞伎九姑娘。”

“那你说该怎么办?”

“你别忘了,晏右使是在蛊毒发作之前来到宁王府的,献策困住萧浔的计划也是在她失忆之前制定的。宁王恐怕已经知道她真正的身份,接下来必会找她商议,到时候晏右使就会被动意识到自己是谁。”阿山很确定,“对于晏右使这种机敏自我之人,这种并非刻意的行为会更令她信服。”

“可是…”

这边两人争执不下,毒娘子小声打断他们道:“你们别吵了,那边有人过来了。”两人望去,游廊尽头有一侍女正向藤萝树下的女子走去。

紫藤萝花簌簌落下,有几朵落在摊开的书页上,那拿着书的绝美女子,并未将落花拂去,而是一直凝视湖水,下意识地捻着衣袖,不知在想些什么。

侍女柔声道:“阿九姑娘,王爷在观相亭相候,有事与您商议。”

女子回首,“我知道了。还请王爷稍等片刻。”

毒娘子在远处虽听不到她们说些什么,但也猜到宁王应该是要邀晏清河谈萧浔的事,她对阿山道:“但愿如你所说,宁王是这开局之人。”

阿山点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毒娘子生性乐天,“那就顺其自然,不要轻易插手。毕竟,我们的首要任务是保护晏清河。”她上前搂住阿山阿水,“眼下呢,雪饮教既和王府合作,我们怎么也该略尽绵薄之力。”说完便圈着二人离开了。

这边阿九目送侍女离开,默默合上书本,为什么她识得这些文字,甚至记得一些常识,唯独想不起来关于她自己的一切。

三天前她在王府内苑醒来,脑海一片空白。忘记了自己是谁,来自何处,又为何来到这里。身边只有宁王府侍奉的侍女,她曾旁敲侧击,侍女三缄其口,只道:“九姑娘是宁王殿下以高价从霑烟阁聘来的舞伎。”

可是她的居室豪华,衣□□致,连府中上下都对她毕恭毕敬,区区舞伎岂能有如此殊遇?

仿佛被困入局中,迷雾笼罩下,她无人可信,只能对失忆一事按下不表,日常言行都是先观察对方的反应,避免行差踏错。所幸她刚来王府,这里的人对她并不熟悉,不然真是如履薄冰。

眼下宁王突然召见,阿九心中忐忑且欣喜,既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又指望他能道出关于自己的有用信息。

既来之,则安之,以不变应万变。她一边心中告慰一边站起身来,抖落裙裾中的紫色花瓣,不想还有一物也随之落地,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是一块如鹅卵石大小的璞玉,通体圆润透白,边缘泛着淡淡青翠,中心隐隐夹杂血红色。她慌忙捡起,这可是那日她失忆醒来后,唯一能在身上找到的东西,必定和自己的身份息息相关。

这时廊下日光斜射,玉石中仿若有液体流动。阿九举起它,发现某个角度置于日光下,那汇聚的一点红色竟慢慢散开,她啧啧称奇,此玉明明未经雕琢,没有任何凿开的痕迹,血滴又是如何被封存进去,这技巧倒算得上鬼斧神工。

那血丝浮游流动,像是顺着无形的通道一般,满满散开,最终形成一个篆体的“浔”字。

浔……她紧紧握住玉石,心中默念,并未对这个字有熟悉的感觉。几息后她摊开手掌,那个字消失聚成一点血红,玉石已恢复原状,看来只有在光的照射下才有变化。没有头绪,她将玉石藏在胸前,先不再思索这些。

登至观相亭,亭中却空无一人。她临高俯瞰,远处庑殿林立,飞檐重重,宁王府景致尽收眼底。美则美矣,只是这屋顶形制,开间进深,作为一个王爷的府邸有些僭越逾制。可见这宁王绝非池中之物,恐有不臣之心,王府不是她久留之地。

突然一清稚之音打断她的思绪,“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阿九回首下观,金相玉质的贵气少年正拾阶而上,其音如檐角风铃般玉击清脆,“今朝一见,我才明白这句诗的含义。但也方知用来形容阿九姐姐尤甚不足。”

阿九看到这姬聿,心中动怒,看来又被他戏耍到了,想是他假传自己父王的命令,将她诓骗来此。

说起姬聿和她的纠葛,阿九也一头雾水。可能是她失忆前得罪过他,这几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前来挑衅。别看他仙童般的壳子,面上对你言笑晏晏嘴甜如蜜,可内里实在是……

当初她认为能得这倨傲的世子殿下“青眼”,她必不是那胆小怕事、默默隐忍之人,索性就暗中回击,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阿九这次才意识到,许是反抗更让他乐此不疲。再者他不过一总角少年,又何必跟他计较,在他走到跟前时,她行礼谢道:“此处风光果然极好,谢世子殿下邀我来赏,如今我也看够了,告辞。”

“站住!”不想姬聿扯住了她的衣袖,“我让你走了吗?”

“姬聿,不可无礼。”远处有人喝斥道,阿九看去,一个身着朱紫官服的男子踏上台阶,走了过来,想必他就是宁王姬昱宸。

这是阿九失忆以来第一次见到宁王,听说他已近而立之年,但看起来竟然如此年轻,说是姬聿的哥哥也不为过。

容貌自不必多说,但他那明显着急却优雅从容的皇室风度更是卓群。

“犬子无状,请姑娘海涵。”姬昱宸一把拉过姬聿,赔礼道。

谁想姬聿不依不饶,颠倒黑白道:“我偶然路过这里,便遇人间仙色。不禁称赞姐姐绝代佳人,姐姐却视我于无物。到底是谁无礼?”全然不提他诓骗她来此之事,倒先委屈上了。

“你这般贪慕好颜色,不知道是像谁?”姬昱宸摸着姬聿的脑袋叹了口气,此时他已猜到前因后果,不理姬聿强词夺理,默契地找补,解释道:“是本王有约在先,却突然赶上政务缠身,让姑娘久等了,实在是无礼。”摆明忽略自己身着官服,刚刚下朝回来的事实。

阿九暗叹,这对父子俱是七窍玲珑心肠。正好她打蛇上棍,“王爷可是有要事找我?”

姬昱宸正巧是想同她商议,便偕着姬聿坐在亭中,郑重道:“晏姑娘,请。”

果然来了,她的真实身份。阿九思索着落座,不知道这“晏姑娘”是她失忆前告诉宁王的,还是他自己查到的,便模棱两可试探道:“王爷对我的身份知道多少?”

“四大世家之一的淮安晏氏,百年□□江湖,当今圣上曾亲书“海晏河清”四字御赐。姑娘的名字,晏清河,想必是出自于此。”

晏清河……晏清河……

阿九默念几遍,心头震颤,是了,这个名字分外熟悉,暗自咀嚼几分,便像深深隽刻在她脑中一样。看来这宁王知道很多,她故作高深道:“那王爷对我来此的目的真的清楚吗?”

“二十年前晏家覆灭后,清河姑娘便流落在外,幼年曾被嬴己道所救,并与他的徒弟萧浔有了婚约。你一心爱慕萧浔,奈何他心有大道,无心与人婚配。当你得知本王想得到萧浔手中的封禹剑,便以舞伎的身份投奔王府,前来献策拿下萧浔。”姬昱宸看着她渐渐怔住,“这些都是姑娘亲口所言,莫非姑娘还有别的目的?”

这信息量太大了,阿九不动声色,暗自消化,她默默抚着藏有玉石的胸口,想到那个“浔”字,莫非这玉石的主人是萧浔?为何她对这个名字毫无感觉,宁王说的是真的吗?

姬聿敏锐地觉察到了她的猜疑,哼道:“姐姐你不必这般试探,父王必定按照约定,只要封禹剑,至于萧浔……”他语气甚是不善,“归你。”

阿九有些无地自容,她自觉是个潇洒之人,不会轻易将任何人或者事放在心间,怎会为区区一个男人因爱生恨,还不择手段。她看向姬聿,感觉他的目光中都有几分不屑和讽刺。

同时心中警醒,她倒小看了姬聿。之前一直将他当作小孩子,那些小玩小闹她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观之,明明正是读书嬉戏的天真年纪,宁王却允许他参与这种事,可见他心智超乎同人,绝非普通少年。

“有件事倒是一直忘了问姑娘,”姬昱宸自觉冒昧,“那名册是从何处得来,到底是真是假?”

什么名册?阿九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她面上淡然,心中已然沸腾,绝不能将失忆之事和盘托出,不然她将失去利用价值,恐有性命之危。

她暗自捻着衣袖,正当思索之际,一旁的姬聿竟然开口,“父王你还真想用这名册控制那些江湖人?依我看,能这般轻易受制于人,那群人也不过是江湖败类,草莽之流,不堪大用。”此话虽然轻狂,却看得彻底,阿九暗暗称赞,听他继续道:“但对于萧浔就不一样了。无论真也好,假也罢,这名册已搅动风云,为了江湖平息,他势必要得到这名册。”

姬聿说这番话时正盯着阿九,像是有意说给她听,而且目光意味难明,令阿九心中一寒,莫非他有意为她解围?

倒是姬昱宸有些意外,“小聿,我从来没有跟你提过这些,你竟能想到其中关键。”他抚着姬聿的脸,欣慰沉吟道:“如此早慧多智,和她果然很像……”

姬聿见姬昱宸变得低沉,转移话题道:“父王才是好谋算,以名册为饵,萧浔会来,天下人也知道他会来。这招贤纳士的大旗一扯,那些对萧浔有意图的武林人士会借机来此,争相效命。”

姬昱宸被姬聿逗笑,看着阿九道:“说到这里,本王明日巳时会在熙晖堂设宴招待前来的门客,姑娘既是霑烟阁大家,到时候就请献上一舞,借机会会他们。”

在姬聿幸灾乐祸的目光下,阿九心中一沉,跳舞……她真的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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