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盛夏的夜里,蝉鸣聒噪,绿树成荫,纳凉的木架棚子攀爬着一圈圈的茂盛绿藤。
苏梨在棚子底下的石桌前吃过一碗冰镇绿豆汤,早早拉着秋桂回了房。
苏梨沐浴更衣,又取了柔软的巾帕绞干头发,她从小就是乡下长大,不习惯身边有人伺候,背着周氏的时候,都是自己亲力亲为穿衣洗漱。
苏梨合上房门,从箱笼深处挑拣出一个花布包裹的小匣子。
打开木盒,一锭锭黄灿灿的金子在匣子中排列齐整。
旧时的吴国,世家强盛,门阀豪族各霸一方,战事频繁,州郡时常兵荒马乱。
比起遇到战乱便不能及时兑现的宝钞银票,苏梨在外傍身,还是更喜欢带上价值连城的珠宝或是金银。
只是她身上穿的、戴的珠花首饰全铸了苏家的家徽,每掉一支簪子,都要由管事婆子记录于册,苏梨根本就没机会把金银熔成锞子、金叶,随身私藏。
苏家为了掌控苏梨,不仅关押着苏梨的祖母,还会格外注意她的银钱用度,每一笔花销都会记在账中,甚至会派出奴仆核对贵重首饰的数目,谨防苏梨偷藏私房钱。
周氏防得很紧,生怕苏梨心养大了,甚至连祖母都不在乎,会趁乱逃跑。
在苏梨出嫁以后,周氏对她的管教才稍微松懈一些。
这些银两,还是苏梨多年来谎报用物的价格,东一点西一点,抠抠搜搜攒下来的私银。
秋桂对这件事心知肚明,但她怜惜自家姑娘,也帮着苏梨对外隐瞒,不会说出苏梨的傍身家私。
苏梨清点一番银钱,心中有了计较。
除却匣子里的三两件金钗,苏梨还有二十两金子,一两金子差不多能兑十多两白银,这些钱就是穷人家一辈子的嚼口,也足够苏梨在乡下买一间院子、几块地,吃喝不愁过完余生。
况且,苏梨有手有脚,又擅务农和下厨,带着祖母生活,绝对饿不着她老人家。
苏梨从中匀出五两金子,塞到秋桂手中,“我记得你的典身契上写着三十两银子的卖身钱,按一个月二钱银子的月例,你想赎身都不知要攒到猴年马月去。这是我特地帮你存的赎身钱,待日后,你拿钱求个恩典,让母亲放你回家去。”
说完,苏梨笑了声,打趣秋桂:“到时候,你好好挑一个俊俏的郎君嫁了,过一过正头娘子的清闲日子……你厨艺好、绣活不错,人也勤快,出门在外定能有个好营生,再不必做那些大半夜爬起来,烧水擦身伺候人的奴婢活了。”
听完,秋桂当即跪了下来:“娘子这是要赶奴婢走么?可是奴婢哪处做得不尽心?”
苏梨一看秋桂眼眶发红,知她是真的被吓到了,不由叹一口气:“秋桂,你起来说话。我说过,我们私下里不兴这么跪来跪去的……我不是特地赶你,而是万一有朝一日,我没留在崔家,你总得给自己想一条后路……”
秋桂很快回魂,她明白了苏梨的言外之意。
虽然不知道苏梨有什么计划,但苏梨日后不待在苏家和崔家,必定是起了远走高飞的念头。
秋桂想到外头世道乱,苏梨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离了苏家,又如何在乱世间谋生,从而保全自己?
像是看出秋桂的疑惑,苏梨眨眨眼,故作轻松地说:“我都准备好了,既然要离开苏家,我肯定是得改头换面的,这张脸生得太漂亮也不行,我拿药水涂了去,生一脸烂疮,让人看了我第一眼就吓得落荒而逃。然后我再带着祖母一起下乡,过自己的小日子,假的身帖、路引公凭,我也准备好了,再不济就说打北边逃难来的,想也不会逐个儿排查过去。”
北地接壤塞外小国,常有扰边战役发生,一朝城破,流民逃窜,无身份的平民数不胜数,官府不会浪费时间逐一问询过去。
秋桂听她处处都打点得当,可见这个计划已经构想了许久。小姑娘愁眉苦脸,还想要劝一劝苏梨,转瞬间,秋桂又想到这些年苏梨如行尸走肉一般受人摆布,心生不忍。
秋桂咬了咬下唇:“若是娘子走,那我、那我赎身以后,我就来找娘子,我也跟着你走!”
苏梨想了想,往后不但能和祖母生活在一起,还能带着秋桂一同过日子。
小小的宅院里,她们三个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每日天南地北地闲侃,喝酒吃肉,好不快活。
苏梨噗嗤笑出声,连连点头:“好啊。那你把钱收着,我等你来……既然你这么想跟着我,那我也只能遂你心意了。唉,倒是没想到,秋桂你居然这么粘人啊……”
秋桂看着苏梨无奈摇头的样子,终是忍不住破涕为笑。
两个小姑娘笑作一团,今晚苏梨没让秋桂独自待在内室外的竹骨美人榻上守夜,反倒拉她一起倒进软乎乎的锦被中。
屋里置着一方不大的冰鉴,夜风拂窗,吹来习习凉风。
苏梨和秋桂并肩躺在一个软枕上,她难得和秋桂说起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候,苏梨的屋子虽是蓬户瓮牖,就连编织的蓬草都挡不住那些从屋瓦漏下的雨水,可没雨的时候,一旦夜深,她便能透过那些杂草缝隙,看见满天璀璨星河。
她无忧无虑,仿佛睡在天地之间。
哪里像现在这样,虽住在豪门贵宅,银屏金屋,可寝房四面被墙壁围得严严实实,床帐亦是撩下金钩子上的纱幔,捂得密不透风。
平时,苏梨莫说看星星赏月,就连在庭院里吹一会儿风,都要看管事姑姑的脸色,得主母夫人的首肯,一点都不自由。
她念着祖母,心中有记挂,即使再深受折磨,也不会赴死。她这么一日日熬下去,等待某天逃离此地。
苏梨煎熬人寿,没有一句抱怨。
只是,每一日她都好似被囚在一间方方正正的监牢之中。
不见天日,亦不得解脱。
-
每到夏日,建业郡的女郎们就会攒局设宴,不是品茶就是赏花。
奈何都城之中,官家小娘子都以门第论高低,送到吴东崔家的请帖,虽然如雪花一般飘来,堆满了案头。但大多都是宴请崔舜瑛,并没有宴请苏梨。
崔舜瑛沉下脸,丢开请帖,推脱不去。
很快,那些小娘子们也回过味来,这一次送请柬,连苏梨也捎带上了。
此等不会厚此薄彼的人家,崔舜瑛才赏脸登门几趟。
不过,崔舜瑛每次邀请苏梨同往,苏梨都临时想好了托词,要么说日头太晒,还是待在院子里吃冰碗舒服;要么就是发了暑症,头疼不已,要歪在床上睡一睡,总之就是不愿意去别人的家宅做客。
一来二去,崔舜瑛也懂了,苏梨是不想看到那些小娘子的眼色,也不想崔舜瑛处处照看表姐,玩得不尽兴。
崔舜瑛愧疚地说:“那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金香楼的百果糕。”
苏梨抿唇一笑:“还要火腿酥饼。”
“好、好!”崔舜瑛不嫌麻烦,她怕的就是苏梨别无所求,她有想吃的糕点,倒让崔舜瑛舒心许多。
送走了崔舜瑛,苏梨盯着远处的楼阁亭台出神。
那是疏月阁的方向。
是崔珏的住处。
七八月的盛夏,天气最为炎热,白天没有风,热燥燥的,很是窒闷。
苏梨已经接连几日看到灶房的差役迈进疏月阁,把那些为崔珏准备的饭菜原封不动端出来了。
饭菜没有入口。
想来是天气炎热,崔珏一点胃口都没有。
苏梨心中有数。
大户人家,生怕主子挑剔饮食,食材上选的大多都是品质珍稀的山珍海味,地上跑的,海里游的,全是荤食。
即便偶有几道素菜,也全用煨出来的鸡汤、熬炼出来的羊油一起烹煮,好似滋补品一般,吃起来腻得慌,难怪崔珏要嫌。
苏梨心里有数。
高门豪族的家中有散热的冰鉴,吃食自是和往常一样。
哪里像他们乡下人,想要凉快就只能去溪边泡水,或是用井水湃凉了山果、甜瓜,再掰开吃,借以消暑。
夏日的菜肴,祖母很少放油,故而吃起来清淡爽口,一点都不腻嘴。虽然不放油的原因是菜籽油、猪油的价贵,祖母舍不得往锅里放,以及菜里添油花,暑天容易上火,下地干活时,大太阳一晒,更要热得难受。
既然崔珏食难下咽……
想了想,苏梨特意带着秋桂跑一趟外院厨房,煮了一碗盐水毛豆、茶叶卤蛋、还有爽口的咸水鸭块,最后再备上一壶冰镇米酒,送到疏月阁。
几样小食全是水煮的下酒菜。
木碗里绿意盎然,茶香四溢,就连蘸鸭肉的酱料也酸甜诱人,炎炎夏日里,光是闻到味道都令人口齿生津。
“苏娘子,卑职不能……”卫知言看了一眼苏梨和秋桂,他心知这是极好的吃食,可他不能把来历不明的吃食再往长公子的案前送……难为苏娘子用心,看出他家主子怕热贪凉,连小食都煮得别出心裁。
苏梨是个有七窍玲珑心的主儿,哪里不懂卫知言的想法,她巧笑嫣然,更是亲手端来托盘,往卫知言的面前递去,“不是给长公子的,这是给卫侍卫准备的小食,之前几次传话,劳烦你帮忙跑腿了。”
卫知言受宠若惊:“给我的?”
秋桂挑眉:“怎么?莫不是卫侍卫嫌弃啊?还是说,你怕我家娘子往菜里下毒?”
说完,秋桂先一步掰开毛豆塞嘴里,给他试了一回毒。
卫知言连连摆手说不敢,话都说到这份上,他只能收下这些下酒菜。
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卫知言还是懂的,他在这里擎等着苏梨的后文。
然而苏梨却没提什么过分要求,只眨眨眼,说:“卫侍卫不必有负担,其实我并非苏家嫡支所出,而是旁支的嫡房,因此家中的境况算不上富足,也常有自己进入厨房,从旁指点厨娘煮食的时候……这点上不得台面的小东西,屋里头自娱自乐倒还成,不敢呈到崔家主子的面前。要是卫侍卫不嫌,可以帮我尝尝咸淡。”
“怎、怎会嫌弃!”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卫知言再推辞就有点不识好歹了,况且是他自己吃,又不是给主子吃,怕什么呢?
思及至此,卫知言伸手接下:“那卑职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即便是为疏月阁守门,午间的时候也常有侍卫巡岗轮调的时候。
轮到卫知言用午饭,他喊来几个交好的弟兄,一道儿上茶房用膳。
几个弟兄看到桌上清爽可口的咸水鸭,不免食指大动:“卫哥,你这鸭肉看起来不错啊……”
卫知言挠挠头道:“苏娘子送来的,统共就一碟,你们要吃可以,给我留两块啊!”
“行啊。”
众人蜂拥而上,本就是抢食闹着玩,可真当鸭肉下嘴,一个个又馋涎欲滴,小声嘀咕:“这鸭肉味道简直一绝……堪比琳珑阁的烧鸭了!”
“卫哥,你问问苏娘子菜方子呗?我好让我老娘也学一手,夜里佐酒吃多好?”
卫知言气闷:“人家苏娘子偶尔兴起,送来一次吃食,那是恩典,是赏赐,我等巴巴的前去讨要菜方子,对宾客大不敬,仔细被长公子扒皮抽筋!”
说完,卫知言见眼前的一帮弟兄面如菜色,只当他们被崔珏的名头唬住,没有再多说。
可他都闭嘴了,这些兄弟还是低头垂眼,汗出如浆,那就有点古怪了……
卫知言如坐针毡。
片刻后,一股浅淡的草木香气渐近,明明是典雅清逸的兰草香,眼下竟遍布煞气,诡谲如地狱修罗。
卫知言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的脊背僵硬,手里端着的碗筷静止不动,半天没能把那口饭扒进嘴里。
直到冰冷如霜的男人声音自他的身后响起——
“我竟不知,疏月阁何时出了尔等这般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几两鸭肉便能将其收买,还特地把吃食端进屋中……”
卫知言颤巍巍回头,迎上崔珏那双气势凛冽的凤眼,当即跪地认罪:“主、主子息怒!”
卫知言心里有点委屈,忍不住小声道:“主子,卑职没被苏娘子收买……这吃食,是苏娘子送给卑职的,卑职没想将它往主子案上呈。”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何为收受贿赂?那是拿了人家的好处,又帮忙去坑主子。他没坑崔珏啊,吃食也是进了自己的肚子,即使吃出个好歹,都和崔珏没有关系。至于吃里扒外……就一碗荤肉的事,真不至于上纲上线到这种地步。
崔珏深谙驭下之道。
若想手下忠心耿耿,那便不能一昧用恶言厉色敲打卫知言,要恩威并施,方能让人心悦诚服做事。
不过是一顿吃食罢了。
平日各家送来的点心,崔珏不吃,也会顺手赏赐给下人们。
可今日,他不知为何,心火烧得旺盛,面对卫知言竟生出了一种恨铁不成钢之感。
除此之外,崔珏还品出一丝心中郁气的不同——他之所以动怒,还有一种被苏梨轻视嘲讽的意味在内。
苏梨起初千方百计想要讨好崔珏,何等下作法子都用上了。
苏梨不但三天两头跑来疏月阁送礼,还故意在崔珏回营的必经之路上跌跤摔倒,展现柔弱娇媚的一面,引诱崔珏大发善心。
这般心机颇深的女子,在屡次吃了闭门羹后,竟就这么自暴自弃,放弃引诱崔珏。
苏梨不再纠缠崔珏,反倒讨好起了崔珏麾下的侍卫……所用的技巧与谋略,与当初对待崔珏如出一辙。
如此荤素不忌,很令崔珏怀疑她挑人的眼光。
苏梨仿佛在说,于她而言,崔珏和卫知言并无不同。
管他世家贵公子,还是豪门马前卒,都只是好拿捏的男人而已。
崔珏薄唇微抿,脸色不善。
他能觉察出苏梨的戏谑之意,她有意来落他脸面。
倒是个睚眦必报的姑娘。
崔珏本想下一道命令,譬如禁止疏月阁的守卫再与外人搭话。
可这样一来,如有下次,苏梨上门,她定会知道崔珏因这等小事动怒……他并不想与苏梨再有交集。
崔珏雪睫微垂,脸色微沉,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仅仅是拂袖离去了。
红宝日常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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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推一本灯灯已经完结了的文《替嫁妻子走后,剑尊道心破碎了》
高岭之花破戒|双处|破镜重圆
替嫁老实人师妹 x 无情道禁欲师兄
大师兄江暮雪是天之骄子,剑道第一人。
而我不过是平平无奇的外门弟子,根骨极差,修炼十年都不曾筑基。
我自知与江暮雪有着云泥之别。
若非江暮雪的未婚妻唐婉与魔尊私奔,我并无亲近师兄的机会。
那日江暮雪为了夺回未婚妻,与魔尊争斗,不慎剑骨碎裂,永堕**梦阵。
掌门惜才,不忍心江暮雪死于梦阵。
因我与唐婉有几分肖似,掌门要我假扮唐婉,赠予师兄一场美梦,引他出阵。
事成之后,掌门会助我筑基,赐我修为。
自此,我奉掌门之命,进入幻境,无微不至地照顾失魄的大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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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阵之中,我与江暮雪同床共枕,夜话家常,所有妻子应尽的职责,我都尽了,甚至肌肤之亲。
我心知肚明,江暮雪对我的柔情蜜意,无非是看在我这张凝了幻术的、唐婉的脸。
他对我绝无私情。
我要时时警醒,恪守本心,不可入戏沉沦。
待江暮雪寻回神魄那一日,我便能功成身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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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那场幻境,对于师兄来说,仅仅是个春意盎然的梦。
对于我这样低阶的修士来说,却是以真身入境。
江暮雪的温柔,师兄的吻,师兄的体温,全部在我身上留有痕迹。
我做过师兄的妻子,整整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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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七年,不过境外一月。
一个月后,唐婉认错归宗。
唐婉继承我在幻境中的记忆,对江暮雪关怀备至。
师兄师姐郎才女貌,又历经种种情劫,终成眷属,实在是众人艳羡的一对。
他们不日后就要完婚,而我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替身。
师兄早已抛弃前尘。
他从梦中清醒,我也不该沉溺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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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暮雪大婚那日,我看着漫天飞霞红艳如火,百鸟来贺。
原来,他们如此登对,就连天道都庆贺他们的结合。
我一心想要回家,听闻只要魂飞魄散,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毫无惧意,径直步入杀阵。
我本以为自己会孤独地死去,可灰飞烟灭那一刻,一把凝雪的长剑当空刺来。
我认出那是江暮雪的本命剑。
师兄身穿绯红婚衣,风姿绰约,一如梦里。
他朝我步步走来。
大喜的日子,江暮雪竟舍下妻子,执剑追来。
“师兄。”我不明白,江暮雪为何会来。
可亲口祝他幸福,这事实在很难。
我假装在笑,疼痛已经让我连话都说不清。
绞尽脑汁也只憋出一句。
“祝师兄新婚欢愉,百年好合……日后有缘,江湖再见。”
我该走了,即便没有那么体面。
江暮雪却凤眸清寒,“柳观春。”
“你既是我妻,又为何舍我而去?”
他终是想起来所有,可我连残魂都没有了。
我想和他道歉,但最终没能来得及……我死在了师兄最爱我的那年。
(正文第三人称,会有重生剧情,双处纯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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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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