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初的一个冬天,陈三确在老西直门桥绕吐两轮,门卫向他引路。
“您要去西直门?新西直门还是老西直门?”
西环广场。
“出了巷道口一直往直走,眺远了看,边走边问。”
站在三座巨型大厦面前,陈三确狠咬了下苦涩的舌根。
机会是等来的,机缘是找来的。
——这是陈三确自13岁夜晚一深一脚走在街头,挨街向老板自荐从而找到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得来的道理。
剧组来云南取景。
陈三确听到风声就摁熄了这几日留意的招聘广告,跟同事换了轮晚班,午休时穿了两条街口直奔剧组。
他根本不明白演员意味着什么,也不明白电影意味着什么,更不明白每晚八点档的收视率意味着什么。
反正就是去了。
无知也好,不自量力也好,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好。人总得谋生。
“老板,”剧组门口小卖部,陈三确买了盒烟,拆开先向老板敬一根,未语先笑,装似闲聊,“怎么这块儿来这么多人啊?”
小卖部老板佯装推拒地拒了两下,接过烟:“在拍戏呢,电影吧应该,嗬不知道我这店到时候能不能沾到福气。”
老板拿过打火机先给他递了烟,陈三确烟架到耳朵上,笑着摆了摆手,说:“我下星期应该会搬到这块儿住,剧组天天在这,会不会很吵啊。”
老板见他这话,知道这人以后有可能发展成意向客户,看人也好打交道,态度热切了点:“嗬,那不能,这块儿都是有人管的,你不知道,老板让他们停就停让他们动就动,可威风了。”
陈三确知道他说的老板应该就是导演,但他并不打算一上来就直奔导演,导演位置大,未必会把他放在眼里。
他得找到第二话事人。
陈三确眯眼向剧组一打量,笑问:“老板不在呢?会不会拿个喇叭喊。”
“还真会,”老板伸手替他一指,“那个宽额头细眼皮屁股后串一大串钥匙的。”
“谢谢老板。”
陈三确眼见剧组停工分发餐食,连上两步跟在屁股后面发盒饭,“钥匙”正忙,吆喝着分掉一板扎盒饭,额头被汗刺出一片片清晰的皮肤组织,转过脸问他:“你干嘛来的?”
陈三确也对他堆起笑,说:“大哥,我来找活儿干。”
“你?”“钥匙”不自觉呵了一声,“你能干什么。”
陈三确像是没听到他话里的讽刺,他的表情只有笑:“我13岁就开始在一家洗衣店打工了,一直做到那家店领班,年前老板父亲正好生病住院了,老板就把店给卖了,我也就连带着工作也没了,这不看剧组好机遇,来看看嘛。”
“领班是吧,”“钥匙”被刺红的额头对他不在乎地点了点,从新开的盒饭箱里掏出两盒盒饭,对他说,“跟我来。”
“谢谢大哥。”陈三确熟练地给他递上一根烟,还要接过大哥捧着的两盒盒饭。
大哥抱着盒饭的手上幅度夸张一挪,连带着把烟跟帮助的手都给拒了。
“哚哚——”大哥敲敲一玻璃门。
“进。”
门内冷气打得正低,室内外温差大得人打了个哆嗦。
屋内烟雾缭绕,屋内两个极有气场的男人对坐着抽烟,桌面摆着一个快要装满的烟灰缸,烟头斜插出几根愤怒的折角。大哥把盒饭放在两人手边,又在两人耳朵边说着什么。
陈三确规矩地站在门口,直到门内再传来一声。
进。
大哥正好出门,路过他时漏出一个不算善良的笑意,拍拍他的肩:“机灵点,好好表现。”
陈三确没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恭敬地在老板身前一站,熟练地套用那套自我介绍:“老板们好,我叫陈三确,今年17岁,13岁开始在一家洗衣店打工做到领班位置,现在待业随时可以上工,我来这里是想……”
“停。”
靠外坐的那个老板面容严肃,陈三确终于从空气中浓重的烟味里迟钝地闻出一种战争的味道,争吵过后的脸色有些发红,他说:“你说你是来干什么来的?”
陈三确不怎么勉强地笑出来:“我来是想打扰找个活儿干。”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那人神态模糊地抽了口烟,烟灰抖进烟灰缸时透出几分正式的意味。
“电影剧组。”
“谁告诉你我们是拍电影的,”那根刚点到烟头位置的烟被重重扎进烟灰缸,“我们这是电视剧。”
陈三确再抬起头,空气中多了几分焦灼但大方的意味,他说:“我的确分不清这是电影剧组还是电视剧剧组,因为这是第一个选择在楚雄拍摄的剧组。”
这话不卑不亢又隐隐有几分抬举的意味,做电影电视的,不论商业到什么程度都喜欢被人称作艺术家,艺术是什么东西。
艺术不就是在屎上绑根丝带——特立独行?
“哼,”处在情绪当中的人就容易贱得没边,这傻逼老板是要贱死了,“那你也不长眼睛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够了,老边,”一旁默声的Polo衫终于开口,“你回去吧,留我个联系方式剧组有需要就叫你。”
“……谢谢老板”
门突然被人从外推开。
“这是在吵什么。”
门外走进一个儒雅周正的男人,眼神不算很亮,但很凝神,他笑着走进来,边走边笑,边笑边说。
“火气这么大做什么,不就是没给你批预算至于生这么大气嘛。”阿lam笑眯一双眼。
老边直接越过陈三确张口要跟阿lam要大吵的架势:“你在布景上扣我钱是什么意思,我没跟你说过水中捞月那场戏很重要?”
“水里放几根荧光棒得了,捞月捞月。”阿lam已经几乎没有台湾口音。
陈三确沉默地站在原地,不应和不打断。
许多时候他认为,这种既来之则安之的漠视是一种沉默的暴力。
“……你回去吧,剧组没人需要你。”少时,阿lam合上跟老边讲解预算用的笔,对他说。
陈三确又摆出一张小孩讨厌的谦卑又任由人揉捏搓扁的老实脸,说:“老板我吃苦耐劳,工作认真刻苦……”
阿lam有丰厚的社会阅历,这种阅历足以让他认出陈三确身上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对于世故的精明与慧根。
——但他同样看得出来,这种精明是假装的。
“——告诉我你的姓名跟工作地址,”阿lam淡泊地站在原地,“剧组不要你,但我有可能要你。”
陈三确有点迟钝地抬眼,说:“……我叫陈三确,工作……”
他没忘圆谎,刚刚他说自己现在待业。
“工作地址。”
“合味生。”
推开那扇玻璃门时,陈三确向那个屁股后挂着几串钥匙的大哥漏出一抹浅淡大方的微笑。
不在人前受罪,这同样是他的经验之谈。
出了剧组,闷着头在街上走了两里路,他才终于在一家理发店门前停下。
门口挂着一张镜子,镜子中映照出一张谄媚僵硬的笑容。
“啪!”
陈三确毫不容情地朝脸上箍一巴掌。
真恶心。
……
北京,陈三确推开一扇门。
门后围坐的阵势比当初楚雄时期还要大。
临在电梯里编排的几套说辞瞬间抛在脑后,随着劳累得直打哆嗦的腿肚子,积碌的身体涌现一种愈来愈强的反胃感。
——两天前他紧赶着寄行李订购火车票,疲惫到极点昏昏欲睡时又因室友外放大音量音乐打扫卧室的声音吵醒。
只睡了不到三个小时。
脑子一片空白。
那篇空白随着他走进门内的紧绷越放越大,每走一步都在祈祷自己自信。
走两步他突然反应过来手中拽着的绿色蛇皮袋不太好看,又退几步要把袋子靠在走道门口。蛇皮袋子糙,路赶得又长又紧,只得在手上多缠几圈才能省力,放手时手臂上印出一长道紫痕。
“你叫什么名字。”
陈三确几乎完全看不清坐在这间大厦办公室内的人的着装长相。几乎每一个,每一个都是黑色的,每一个都是蓝白的。
我叫陈三确。
黑暗中,他甚至无法分辨自己有没有回答,只剩遵从。
“走近点儿。”
他艰涩地往前几步。
“去换身衣服。”
陈三确走到这步几乎大脑已经完全丧失思考的能力,眼前一阵发蓝,直想吐。
弯腰换衣服的时候一阵阵儿将反上来的酸水咽回去。
几日来他已经通过阿lam得知自己要干什么了,他大概要干一个叫做演员的活儿。
他知道这份工作机会难得,前程重大。
换好衣服藉由试衣间镜子一照,顿时有点囧有点难为情,上衣又宽又大,裤子又破又老。
他犹豫着把上衣塞进衣服下摆,于事无补,还是土。
他眼一闭,心下一死,拧门把手几乎要拧出视死如归的架势。
黑暗中,他还是听不清是谁在发声。
“到走廊,把你靠在门口的袋子拿上。”
他不好意思多看,紧绷的情况下几乎不容人思考,几乎所有人都不会思考第二种结果。
他有点难为情地想,这群老板是不是要让他拿着破烂滚回去?
但没有。
他被指挥在室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
他想尽量走得好看一些,蛇皮袋子大,一只手拽着袋子就会乱晃装腿,两只手拽着就一肩垮下。
最终他还是依照自己赶路时用的最省力的姿势。
把蛇皮袋长边的口子扎起缠在手臂上,拽着袋子的那只肩被重物坠得向后摆。
来来回回几趟。
“抬头。”
抬头。
“退几步。”
退几步。
“低头。”
低头。
几名导演不知什么时候走在他身边,几道视线犀利地揣摩着他。
此时口腔内的苦涩已经蔓延至胃部。
“——哇啦!”
陈三确突然抱住离他最近的垃圾桶,哇啦一下把胃里仅余的一点白水面包吐了出来。
“嗬,”离他位置很近的男人突然大气笑了一声,“宝贝儿你吐我一身。”
陈三确吐完脑子才清醒一点,这时才能完全看清男人长相,长得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长眉入鬓,鬓角霜白。
他接过好心递来的水往嘴里送了一口再吐出来,舌根还是泛苦泛酸,但已经恢复一点神志,自知这话是在逗他。
他一抹嘴,说:“这会是面试想要的过程吗?”
几人浑厚地笑了几声。
笑语中龙堪同阿lam对视一眼。
炼道人。
后来陈三确回忆,回忆渐渐清晰描摹出一个年轻男孩儿的身影。
他似乎不同那些老总坐在一起,他背对着落地窗手握一卷纸筒,在他进屋后的十秒、或十五秒后才回头看他。
那是大厦内的最后一道视线。
那是唐启钦。
他最终放弃参加《阿卡奈人》的路演全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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