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良弼此时才听懂他好儿子造了什么大孽!
黄青莲那案子竟然也涉身其中,这可是砍头的重罪啊!他顾不得海青的威逼,压肩挣脱束缚,跪地急呼:“慎言!”
李怀没想到王良弼为了保护儿子,竟敢抗其威压也敢反抗,冷眼一横,声调拖长,沉声道:“嗯——?”
霎时,堂上气氛如冰霜覆盖,无人再敢出声。
可王良弼岂能缄默,若再不言,他的独子将被定以虐杀幼童的罪名了。
彼时,王氏一门,恐将绝嗣矣!
他眼一闭,牙一咬,拱手继续道:“恕老臣冒昧……”
李怀打断:“君还知晓此乃多言。”
他想令王良弼缄口,不是为了保他,而是还没到他讲话之际,后面有的是时候,李怀不想将战时拉长。
可他低估了王良弼护子的决心。
王良弼稍滞,眸中狠厉一闪,“吾儿与此人是为主仆,但此仆尚有他主。”
宋知微哂笑,一仆二主的言论都出来了,还有什么荒唐之言是他们说不出的。
“妙哉!好个一仆侍二主……”
王良弼喝道:“放肆!我与景王殿下言,你懂不懂尊卑秩序,知不知礼义廉耻?岂容你在此只言片语、拨弄是非?”
节度使作为地方最高级长官,对皇族遵循尊卑秩序,自当严守。然宋知微,一京兆尹之养女,于其面前如此放肆,实为不当。
李怀将宋知微拉至身后,冷冷道:“宋姑娘之为,皆出自本殿下之意,如此尚敢放肆吗?”
大门外,一女子窃窃私语:“竟公然袒护,拂了节度使的颜面,这景王殿下莫不是心仪宋姑娘?”
“胡说,怎么可能看得上她?只是一养女,生于乡野,自小精通武打,那是一个泼辣霸道,你看刚才那些话,哪是世家女子能说出的?景王殿下怎么可能倾心于这样粗俗的女子!”
王良弼愤然道:“老臣不敢。”
李怀问:“王君欲为令郎求情吗?”
此言一出,众议纷纷。人言可畏,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若是闭门而论,王良弼反而无所惧。然衙门大开,外面都是鄯州的百姓,且越聚越多。纵然有不可议论的规矩,也难封众人之口。
李怀择此时此地公开审理此案,便是借民口,令这对父子无遁形之地。
王良弼辩解:“非也!若犬子犯法,草菅人命,当刑则刑,然此仆实侍二主,非犬子之过,老臣岂能忍心见他含冤?”
好一个含冤!李怀忽然想观其还有何后招。
遂向身后的宋知微使了个眼色——令她提起地上那人。继而步至案前,常刺史连连让座于李怀。
李怀轻摇扇,看似疑云满面,问地上之人:“你尚侍何主?”
宋知微抓其头,发现此人壮实,确实如海青所说,高鼻圆眼,年约三四十。然体力耗尽,双目充血,身无他伤,应是受过水刑之类的酷刑。
李怀施刑于他,想必是不肯吐实言,死命护主。对王烨华如此衷心耿耿,实在是徒劳无功。
她对那人道:“殿下问你呢,老实答。”
老木初见王良弼,年方九岁,风雨如晦,卖身葬母。再见王良弼,已是十五,即今日。
他为萨纳族女子与汉族男人的混血子,父亲于他三岁那年,离去而不归。他相貌特别显老,初见者皆以为是中年人,小木遂唤成了老木。
神龙二年,鄯州因气候异常,旱灾与饥荒并起,本就病重的母亲在饥饿中撒手人寰,他身无分文,只得卖身以葬母,王良弼见此童九岁的身躯已快赶上成年男子,是做侍卫的好料子,便将其买了。
可对于走投无路的老木而言,葬母之恩,一饭之恩,永生难忘。
他因受笑刑六七个时辰,尚且呼吸艰难,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闭目徐徐道:“梁学义。”
宋知微问:“那是何人?”
常刺史解释:“节度使府司马,掌军事之职。”
宋知微再问,“那你说,梁学义命你做了何事。”
老木道:“他到金城郡行虐童之事,为灭口,命我前去劫走证人。”
李怀问:“你不怕此罪牵连王少郎吗?”
老木说:“怕也无法,梁兄给的太多了。”
宋知微问:“你为影卫,与梁学义如何来往?书信吗?”
这一引诱性的问题,于妄言之人,易入彀中。
老木偷觑王良弼一眼,自以为无人察觉,实则尽入宋知微眼中。
“是,书信往来。”
宋知微喜道:“那得书信便得铁证了!”
李怀大手一挥,令道:“松蓝,你去搜,请来一问。”
可待松蓝前去拿人时,只见横梁上悬一白绫,一面色乌青之人吊于绫上,自缢了。
独留其妻与稚儿,伏在尚且温热的尸体上,哭得肝肠寸断。
再看案上放着一纸——认罪书。
李怀看这潇潇洒洒的数行字,拍手称好,“什么都没问,自己便认了,此乃本殿下所见最易破的案子了。”
宋知微将信展开,给老木看,“这是你主人自缢前亲笔写的认罪书,你好好看看,这些罪你认吗?”
“认。”
“这是你主人的亲笔?”
“是。”
宋知微观信却摇头,问松蓝,“这不是你的手迹吗?莫非——你才是他的主人?”
中计了!
李怀叱道:“书信往来,你竟不识其笔迹,岂有此理?将本殿下视若蠢材?!”
节度使斥道:“岂可欺瞒殿下!”
老木眼神黯淡无光,脸上失去所有血色,垂首沉声道:“小人、小人方才说错,实无书信往来,皆口头授命。至金城郡所行之事,皆遵于梁学义。”
宋知微与李怀相视一望,若如此拖延,他要是坚持指认梁学义,那王烨华或可脱罪了,即使拿出阿忠的供词,证据链也不足。
忽闻蹄声急促,一名信使乘快马飞驰而至。翻身下鞍,手持金黄卷轴,喘息未定,直奔大堂。
“圣旨到——!”
众人即刻跪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鄯州节度王良弼使贪赃枉法,冒领赈灾款项,其行径恶劣,天理难容。今朕闻之,震怒非常,特下旨意,着即下狱待审,彻查此事,务必严惩不贷。景王李怀须全力以赴,查明真相,以正视听。钦此!”
李怀双手接旨,高声应道:“臣领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堂下王良弼闻之,面色骤变,身颤如筛糠,汗珠如豆,从额角滑落。
李怀道:“自神龙二年,迄今历平六年,十年间,陇右道节度使王良弼,借捐监之策,行伪赈、冒赈之实。”
“神龙二年,鄯州大旱,节度使未放灾粮,盖因灾粮都被换成银两,入各路官员之手,致饿殍六千!皆有账簿为证。而后陇右道旱灾虽减,节度使仍报灾,十年冒赈,共收捐监生员十万名,折收捐监银两六百万两以上。其中六分之一左右赈济灾民,余下至少五百万两,源源不断流入陇右道各级官员囊中……”
此话一落,似乎一根弦绷断,老木微张其口,面色如纸,恍若见鬼,顿时激动至结舌:“神、神龙二年,鄯州闹旱灾,饿殍遍野,是因、因赈粮都被节度使换成了银两?!”
李怀侧目,此人何故如此激动,莫不是与他有关?随即道:“正是,神龙二年的账簿可证之。”
老木思及母亲面黄肌瘦的脸庞,至死都没吃上一口热米,家中最后能吃的,是糠……
他为一人效命六载,还欲为其子担罪,胡诌的一言之下,便令一个仅知其名而不识其人者丧命。
而今却告诉他,致其母活活饿死的,是他效命之人——那该死的狗官,贪了赈灾的粮食!
他仰天长啸,似杜鹃啼血,“哈哈哈!恩深似海难为报,回首方知恩是仇!”
常刺史讶然:“这、这是怎得了,何至如此疯癫……”
老木目赤如血,怒极、悔极、痛极,什么也不顾了,只想以命偿梁学义,也要以这条命报仇!
他直指王烨华,咆哮道:“我一切所作所为,皆受命于他!王烨华!”激愤之下,他浑身顿生力量,摇摇欲坠而站起身。
“什么梁学义,都是我信口胡言,我根本不认识他,我只是知道这个名字而已。何故妄言?神龙二年,我娘活活饿死,我卖身葬母,王良弼买我,替我厚葬娘亲。我感念其恩,发誓效忠,为其子行恶。方才还欲以自己这条贱命与一个陌路人的命,来保其子。今日方知,我娘之所以会饿死,就是他贪了我们的粮食!”
王良弼登时如噎物般,话不能言,王烨华反而急道:“你这个惯会撒谎的!你的话不能信!”
老木扑通跪在李怀前,重重磕了三个头,声沉闷,再仰首时,额头已破,血顺着面淌,“小人,以命起誓,以亡母起誓,若有虚言,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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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老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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