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哪里都好,就是入了梅,阴雨连绵的,处处都不爽利。”
章宁十一年。
江州,温园,西南角院落。
天不亮,屋子里的凤鸟衔环大熏炉便燃起浅淡梨香,丫鬟们手脚极轻地倒扣上熏笼,铺展衣物,一面熏香,一面执金斗,细细熨开衣物褶皱处。
往常熏香前,丫鬟们还得往炉底大承盘里倒上一盆热热的水,香味才能熏到衣裳里头,留得长久,如今这时节倒很不必。
“话说回来,今年这梅,入得也忒早了些,府里还未裁制夏衣呢。霜蕊那丫头个子窜得快,衣裳有些短了,奴婢用您赏的料子给她做了两身,哪承想昨儿出门,撞上李家小姐,那料子竟同李家小姐身上穿的一模一样……”
碧芜絮絮叨叨给雪竹梳着发。
她话虽很密,声音却轻,细细碎碎地落在耳边,不一会儿,原本清晰的字眼就模糊起来。
“小姐,小姐?”
见雪竹晨起梳洗便犯困打盹,碧芜忧愁地叹了口气,心知她家小姐昨夜定是没能安睡。
这也没法儿,江州的梅雨天向来难熬,被褥虽日日烘烤,可在榻上放不了几息,便又泛起隐约潮意。
她家小姐又是个觉浅的,受不住半分湿冷,来外家这几年,一到这时节,总是精神不济。
正在这时,屋外忽地传来两声清亮叫唤:“小姐!小姐——”
碧芜阻拦不急,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被这没规矩的丫头扰醒。
“何事这般慌慌张张,大呼小叫的,成什么样子?叫张妈妈瞧见,又要罚你去半山腰上挑水了!”碧芜杏眼怒瞪,将小跑进屋的霜蕊好一通排揎。
霜蕊拍着胸脯,顺了顺气,也顾不得碧芜劈头盖脸的数落,道:“那位冯九郎,他、他又来了!”
碧芜:“什么?又来了?”
霜蕊喘得厉害,只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不知想起什么,碧芜很快止了诧异,没好气道:“来便来,自讨没趣罢了,左右也见不着咱们家小姐。”
“不止冯九郎,这回,世子也来了!”
闻言,雪竹骤然睁眼,困意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崔行衍也来了,他怎会来……
她出神地望了会眼前铜镜,不过片刻,便想通其中关节:“他们,可是来参加雅集的?”
“正是,”霜蕊总算缓过来了,顺畅回话道,“听前院说,泽山公过江州,顺道来访先生。小姐您也知道,先生与泽山公乃挚交旧友,多年不见,前日夜泛寒江,相谈甚欢,说是喝了好些酒,先生兴起之下,便将月末的雅集提前至三日后,现下许多士族子弟正往咱们江州赶呢。”
那便是了。
清谈辩言,本就是时下文人最为崇尚的风雅之事,何况泽山公与舅父皆乃当世名士,若在名士坐论的雅集中能得一席,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不过嘛,旁人许是循着泽山公与先生而来,冯九郎和世子可不一定。”霜蕊心直口快,顺着话头又道。
碧芜听了,忙捏她一把,示意她少学人嚼舌。
可霜蕊口无遮拦惯了,捂着被捏过的手臂,吃痛道:“碧芜姐姐你掐我作什么,本就是嘛,我又没说错。”
“冯家郎君借着各种由头来江州,不是想瞧小姐,难不成真想进书院念书?我可不信!”
“且如今外头都传出话了,说什么……江州裴女,冯郎三顾,传得和话本子似的,那叫一个煞有其事。”
“……”
这听着,像什么好话吗?
雪竹眼皮子跳了跳。
这位冯九郎,名冯思远,乃大昭开国八虎将冯戟之孙,正儿八经的将门之后。
冯老将军戎马一生,战功赫赫,冯氏满门也以从戎为傲。
偏偏到了冯思远这,养出位风流公子,戎不了一点,文墨也不甚通。
去岁忽至江州求学,她舅父作为尚林书院山长,看在冯老将军面子上,亲自考校了他一番,结果却很不如意。
没能进成书院,这位冯九郎也不急,仍几次三番登门,不是与温家攀些五服九族之外的闲亲,便是来邀家中几位表哥出游。
她住在温园,见过此人几次,本未将其放在心上,可上月诗会,这位冯九郎吃醉了酒,竟说如此这般三顾江州,是为了见她。
“快别说了,外头胡吣的东西,也拿到小姐面前说嘴,怎会有你这般蠢钝的丫头!”
碧芜恼了,作势去揪霜蕊耳朵,要将这小丫头片子撵出屋去。
她是很看不上这冯九郎的,这位冯家郎君,相貌虽生得端正,人却很不知礼。
她家小姐那是什么,那可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河东裴氏这一辈里头最出挑的姑娘!什么王孙公子配不得,怎会选他?
何况淮王世子光风霁月,珠玉在前——
想到淮王世子,碧芜松了松手,忽问:“你方才说什么,世子也来了?”
霜蕊原是告饶不停,见碧芜没再使劲,忙不迭点头道:“是呀,世子昨儿夜里到的江州,前院清砚姐姐告诉我的,断不会错,姐姐快放开我,疼,疼疼疼!”
清砚是书房伺候笔墨的丫头,在府中颇有几分脸面,消息也惯常比内宅灵通。
得了这话,碧芜也没心思再继续训人,放下梳篦,又小步上前,从妆奁匣子中取出只紫檀木暗刻竹枝的长条漆盒。
“小姐,世子来了,那这簪子……”
雪竹垂眸,目光落在那支白玉珍珠簪上,许久,才开口道:“他既来了,正好还回去。”
“可……”
碧芜还欲劝话,雪竹却已阖目假寐,不再多看一眼。
那支白玉珍珠簪,是用和田软玉整雕出的竹节状簪身,又嵌以南珠点缀,绝非凡品,她很喜欢。
正如世人皆传,淮王世子崔行衍,芝兰玉树,清光湛湛,乃王孙公子中第一流人物。
她于崔行衍,亦有几分动心。
然她不多看,并非不愿,也非不喜,而是不应。
屋内梨香清冷,窗外雨若游丝。
就这般没完没了地下着,密密匝匝……
一晃眼,便延绵到了三日后的雅集。
雪竹舅父温时简,乃当世名贤,因早年作《栖水三咏》组诗显于世,时人称之为“栖水先生”,与泽山公并称“南山水”。
他的雅集,向来是文采风流,鸿儒辩经,从无虚席。
几日来,温园仆婢往来于千休楼,流水般送去古画名琴,至今日,又添了许多贵重香料和各色茶饮。
如此场面,于雪竹而言,倒不算稀奇。
她生于百年大族,河东裴氏,父亲乃“南山水,北竹林”中独占半幅的“竹林画痴”裴慎知,自幼便见过太多文人诗会,曲水雅集,不仅见过,她亦是族中姊妹与高门贵女宴饮邀客的头名。
可惜,她并不衷于此道。
三年前外祖病逝,她代亡母回江州外家奔丧,一奔便是三年。
其中虽不乏舅父舅母留人情切的缘故,此地清静,无需终日宴饮,也是一桩要紧的缘由。
今日天公并不作美。
清影湖上仍细雨霏霏,平日透如翡玉的湖面似古琴拨弦,泛起圈圈涟漪,远处青山濯雨,晦暗中又染新绿。
山前水后,坐落于清影湖畔的千休楼四面皆敞。
隔着朦胧烟水,依稀可见楼上绰绰人影,或坐或立,隐约间,似乎还有缥缈琴音传来。
碧芜收了伞,虚扶着雪竹入凉亭落座,可一双眼却忍不住望向对岸。
“真是好生热闹,小姐,这琴音,莫不就是管公那张‘万壑松风’?”
她不通音律,只是听闻先生寻了张古时名琴,今日要在雅集亲奏,便好奇问了问。
雪竹摇头。
这曲《幽篁吟》她再熟悉不过,原曲本为悠远脱尘之音,可若非世外之人,弹奏时总难尽其意。
且此曲中段缺失,诸谱不载,她尝试将原谱稍作修改,甫以藏吟之法补阙,用她所斫的“南柯”弹奏,听来倒算清越沉洁。
碧芜听不出这些,既不是那张名琴,更失了本就不多的兴致。
没一会儿,她便百无聊赖,四下张望道:“世子怎还不来?霜蕊那丫头惯爱热闹,怕也忘了正事,小姐,不然我再寻人去问问?”
“不必,奏完此曲,他自会来。”
碧芜一怔,望向对岸,恍然大悟道:“这琴音…原是世子弹的!弹得可真好!”
雪竹垂眼理着裙裾,淡声道:“倒也不是极好,紧五弦,清羽调,更宜此曲。”
听不懂。
但碧芜懂得附和。
“那当然,世子的琴艺,又怎能与小姐相比,小姐当初学琴,前后三位大家可都是自叹弗如,愧收束脩的,如今放眼各家,小姐才学若称第二,哪家姑娘敢称第一。”
“……”
也不至于。
一曲终毕。
先来的却不是崔行衍。
“小姐,小姐!方才可有听到琴音?那是世子弹的!”
霜蕊伞都没撑,远远便遮着脑袋跑向凉亭,迫不及待同雪竹传话。
“适才世子本要借故离席,不料泽山公说,去岁在南褚听世子弹过一曲,很有几分意趣,所以特邀世子再弹一回,请众人一道品鉴。奴婢见世子被绊住了,便想着先来同小姐说上一声。”
碧芜有些不满:“本是他主动相邀,合该提前候着才是,竟让小姐好等,白白吹上一阵冷风。”
显然,事涉自家小姐,什么光风霁月、珠玉在前,都是不抵用的。
“此事倒也不怪世子,”霜蕊赶忙解释,“全因那冯九郎和同他一道来的公子太不像话,泽山公这才寻了世子弹琴,想来,也是不愿场面太过难堪。”
“冯九郎?这里头还有他的事?”碧芜疑惑。
霜蕊一五一十说道:“原是泽山公与冯老将军有旧,今日见着冯九郎,便特意考校了几句,没承想冯九郎支支吾吾,全然答不上来。”
“这也罢了,他文才如何,除泽山公外,旁人都很明白,可他带来的那位沈公子,实在是……实在是!”
“实在什么,你快说呀,含着骨头露着肉的。”碧芜催她。
雪竹也略略侧目,望向自家这位小耳报神。
“那位沈公子,实在生得好看!”
……?
“也实在是不知所谓,无礼至极!”
噢?雪竹正想听听有多无礼,一旁碧芜却问:“有多好看?比世子还好看?”
霜蕊皱眉,绞着腰间丝绦,纠结道:“嗯……并不是同一种好看,世子乃端方君子,温润如玉,这位沈公子嘛,生得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又有几分桀骜风流……”
“哎呀,我也不知如何说,总之很有些惹眼,今日园中许多丫鬟女使,都借着送茶送酒的活计上楼瞧他呢。”
“是吗?如此说来,我倒也想瞧上一眼了。”碧芜生出几分兴趣,说着,又想起什么,“欸,沈乃大昭皇姓,他既姓沈,又是同冯九郎一道来的,想必有些身份,难不成是……大昭宗室?”
“这便不知了,”霜蕊对这些不甚了解,“不过观他气度衣着,确也像是高门子弟。”
碧芜了然点头:“大昭宗室,南褚宗室……今日这雅集,还真是热闹。”
霜蕊只听了个热闹,赞同道:“可不是嘛,那些小丫头一个个的争着抢着,眼珠子都快斜出来了,也怪不得,寻常那些书生士子,哪有这样俊俏的。”
“欸,话说回来,前些时日河东来信,催着小姐归家,莫不是要给小姐定亲?小姐如此美貌,照我说,至少也得配世子或沈公子这般相貌出众的郎君才是。”
“这话倒是在理,我瞧着……”
两人话头越跑越偏,话也密得根本寻不着空隙。
好在雪竹耐性极佳,她不急不缓地喝着茶,等到两人说得口干舌燥,整座亭子都自愿自发地安静下来,才出声问:“说完了,那便说说,那位沈公子,如何无礼了?”
霜蕊一怔,这才想起偏了十万八千里的正题,恍然道:“噢,那、那位沈公子,竟在先生与泽山公激辩时,堂而皇之昏睡了过去!”
昏睡过去?
“……”
那是有些无礼。
小竹:呼呼大睡,素质低下得紧。
沈刻:不才,比江启之强一点(笑眯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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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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