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级法院第三审判庭的穹顶压得很低，嵌入式顶灯投下冷白色的光，将大理石地面映得如同冰面。
许栖坐在原告席侧，指腹无声摩挲着钢笔笔帽，金属触感冰凉。她已经好几次旋开又扣上它，金属笔帽偶尔与桌沿相撞，发出的轻响随即被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吞没。
她面前摊开的十七本卷宗编号整齐，深蓝色封皮在冷光下泛着深海般的幽蓝。这场诉讼，她已经跟进了三个多月，足够将每份病历的时间戳误差精确到秒。
"现在宣判。"
法槌叩响的刹那，旁听席前排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许栖用余光锁定声源——和她母亲同龄的原告张慧芳，正死死攥着小女儿的手，枯瘦的指节几乎要嵌进年轻人苍白的皮肤里。
"……被告方江临市第一人民医院，应在本判决生效之日起十五日内，赔偿原告医疗费、护理费、精神损害抚慰金共计八十七万六千元……"
审判长浑厚的声音在穹顶下震荡，许栖的钢笔尖悬在判决书副本上方，墨水滴落的前一秒，她察觉到被告席后方的微妙异动。
一道白色身影微微调整了站立姿势，袖口翻折时露出半截手腕——修剪得过于整齐的指甲，指节处因长期消毒形成的浅淡皱褶。即使在隔着半个庭审席的距离，许栖仍一眼认出他腕上的表——表中之王百达翡丽，一支赶上江临一套房。
表壳线条圆润流畅，矜贵中透着严谨，就像他如今站在证人席上的姿态。
多年未见，他已从青涩的天才少年，变成了如今稳如磐石的外科医生。
有那么片刻，某段遥远的记忆浮上海面。
八年前的暴雨毫无预兆地漫过意识。
那年夏天，她抱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穿过空荡的走廊，公告栏玻璃映出身后少年的影子。沈栎的脚步声永远落后她三米，如同中学六年始终隔着张课桌的距离。她本以为可以和他读同一所大学，就像他们曾经读的同一所小学，同一所中学。但后来听说他去了波士顿，就像所有骤然消失的旧同学一样，他也成为她校友群里偶尔浮起的名字。
如今，他站在被告方专家代表的位置上。
这是她八年来，第一次见到沈栎。
他出庭，是个意外。
案件本身与他无关，医疗事故发生时，他仍在波士顿，不久前才刚刚回国。理论上，这种院方责任纠纷，通常由医务科负责人或法律顾问处理，他完全不需要出庭。然而出事的，是他手下的医生，他作为新空降的领导，选择亲自到庭立威，也算合理。
许栖将杂念压回意识深处，神情冷静而克制。
"请原告方补充提交，第三监护室7月14日的排班表原件。"
她起身时，高跟鞋稳稳咬住地面，西裤裤线笔直如刀锋。她将补充材料推过桌面中线，金属桌沿的倒影里，被告方专家代表终于抬头——
金丝眼镜后的眉眼，比校友群模糊的合影清晰百倍，而他的下颌线，也比她记忆中的后桌少年要锋利千倍。
"反对被告方对护理记录真实性的质疑。"
当沈栎作为专家证人起身时，许栖迅速截断了对方律师的话头，语速沉稳有力，如同手术刀划开皮层。
"根据卫健委《电子病历应用规范》第二十七条，系统操作日志显示这份记录在术后48小时内被修改过三次。"
她将激光笔的红点定格在投影幕布上，指尖的力度冷静克制，却让人错觉她正在精准切开某个病灶。
沈栎的白大褂在证人席投下淡青色阴影。他调试麦克风的动作，让许栖想起高中物理课——这人总是在后排默默修好被同学弄坏的示波器。
他的声音像浸过液氮的手术刀，锋利而冷静。
"修改记录符合重大抢救时的补记流程，但院方确实未按规定双人核对。"
旁听席响起骚动。
许栖的钢笔在"术后48小时"下方划出一条笔直的横线。这个时间节点是她带着两个助理律师，在病案室逐帧比对监控录像挖出来的。
有那么瞬间，她错觉沈栎的镜片反光晃过自己这边。她抬头，却只看到他低垂的睫毛，在颧骨投下蝉翼般的阴翳。
"……驳回被告方全部反诉请求……"
当赔偿金额被最终宣读时，许栖用拇指摩挲卷宗烫金封皮。这是她胜诉的第七个医疗纠纷案，却是第一次在法槌余韵里尝到血腥味。
她目送沈栎将胸牌别回白大褂，银底蓝字的"神经外科主任医师"反射着冷光，像手术室的无影灯扎进瞳孔。
"许律师，谢谢你！"
李雪扑过来时带起一阵风，年轻女孩的眼泪在律袍上晕开深色痕迹。
"护工说爸爸的手指动了一下……"
许栖扶住当事人手肘的动作干净利落，她的语气难得的温柔。
"转院前记得做全套神经反射测试。"
她递出名片的瞬间，余光瞥见被告席的骚动。医务科陈主任正抓着沈栎的袖口低声说着什么，却被他一个抬腕看表的动作截断话头。
铂金表盘的反光，刺痛了陈主任的心，同样刺痛了她的眼角。
她记得高中时，他戴的也是一支金属表——欧米茄海马系列，款式古典，不张扬，却也精准到分秒不差。那时的他，总是安静地坐在后排，手腕上的表盘偶尔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像他这个人一样，疏离又克制。
托他的福，高中时她便研究起名品手表，悄悄窥探奢侈品的世界。即便是分别后，她也曾无数次在橱窗前驻足，看着那些昂贵的腕表，想象他戴上它们的样子。
那些精致的机械结构、精准的走时、低调的设计，仿佛成了她与他之间唯一的联系。
如今，他依旧戴着表，依旧精准，依旧疏离。只是这一次，他的表盘不再属于欧米茄，而是换成了百达翡丽，低调中透着矜贵，像他如今的身份一样，沉稳而内敛。
许栖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腕表——那是一支卡地亚蓝气球，是她用第一笔律师费买的。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那个只能在橱窗外驻足的女孩。她年轻有为，收入不菲，百达翡丽对她而言并非高不可攀。可即便如此，她依旧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像那支欧米茄与百达翡丽一样，隔着无法跨越的时光与心境。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思绪拉回现实。表盘上的指针依旧精准地走着，仿佛在提醒她，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对面的陈主任擦着汗挤过来，讪笑着寒暄："没想到许律师对ICU流程这么熟悉……"
许栖松开律袍的袖扣，声音像在宣读尸检报告：
"医疗纠纷诉讼时效是三年，贵院有充分时间完善病历管理制度。"
她转身的刹那，沈栎依旧倚在证人席的栏杆旁，指尖转着一支银色钢笔，金属笔帽偶尔磕在玻璃桌面上，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法庭里敲出微妙的节奏。
他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淡淡的，隔着镜片，疏离得像是隔着一层冰。
她亦然。
八年未见，他们已然是两个彻底不同的成年人。
听说他当年是抛下一切出国，或许他早已不记得她这个旧同学。
许栖数着步伐走向电梯间，冷硬的高跟鞋在长廊敲出规律的声响。机械的步伐和节奏，刚好能让她把庭审的余韵彻底清空。
深灰色大理石墙面倒映出无数个摇曳的影子，每一道都承载着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见证着他们在法律天平下的祈愿与挣扎。
然而，数到第二十八步时，穿堂风送来一股淡淡的苦艾香，混着消毒水的凛冽气息。
"辩护很精彩。"
熟悉却意料之外的声音，低沉得仿佛揉碎在风里。
许栖摁下电梯按钮的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抬眸望去。
沈栎就站在她身侧，白大褂平整得像手术室的帘布，神色沉静，姿态依旧克制得无可挑剔。
她转过身，脸上浮现出律师标志性的专业笑容，嘴角恰到好处地上扬，眼里藏着分寸感，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
"沈医生作为专家证人，倒是沉得住气。"
她的目光精准落在他胸牌的下缘，避开所有可能产生情绪交换的方位。
然而视线却不受控制的，再次滑过他的无名指。
那里空无一物。
指骨棱角分明，隐约浮现浅淡的消毒水皱褶——没有婚戒。
她不该对此有任何联想，可是大脑的某个角落，仍旧自动翻找出他高中时那块简洁却价格不菲的机械表，表盘上的指针永远精准到秒。
她曾经攒了一个暑假的工钱，想鼓起勇气，以“同学”的名义送他一块手表作为生日礼物。
却在第二天早读，看到他腕间已经戴上的表。后来她查到，那是欧米茄腕表，属于中高端的奢侈品，一支够得上她的几百支。
那块暑假工挣来的滑稽电子表，至今躺在她的书房抽屉里，从未再能见到过天日。
她按捺住回忆里那点细微的钝痛，唇角笑意未变。
"抢救记录的时间戳——"
"在法庭上已经质证过。"
她打断他，话音干脆利落，像法庭上划出的最后一道休止符。
沈栎微微一顿，没再继续。
电梯门开启的蜂鸣声救了场，她跨进轿厢，不锈钢门缓缓闭合的刹那，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探了进来，按住门沿。
电梯的红色指示灯映在沈栎的镜片上，他的衣角被气流轻轻卷起又落下，像极了当年教室后门总被风掀起的蓝色门帘。
他跟了进来。
“晚上能叙个旧吗？”
电子屏显示电梯抵达地下车库，许栖的公文包扣锁发出清脆的“咔嗒”。
她迈出电梯时，听见自己说——
“我的收费标准是每小时三千。”
这句话曾在无数次酒局上击退过心怀不轨的当事人，此刻却像块投入深井的石头，在空旷的车库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然而，沈栎加了她的微信。
十个小时，他打了三万过来。
她原以为他是有什么专业问题要咨询，没想到，他们最终去了酒吧。
酒吧里灯光暧昧，气氛错乱。
许栖靠在沙发椅背上，酒杯在指间转了半圈，手臂搭在椅侧，眼神游离。
沈栎坐在她对面，衬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一截清瘦有力的前臂，指节在玻璃杯壁上轻敲，声音隐没在嘈杂的音乐里。
他们喝得并不多，甚至没有交谈太多——起初还在闲聊寒暄，后来便沉默下来。
间隔八年的光阴，实在没有什么好聊的。而沈栎，似乎也没有什么案件需要咨询。
许栖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成年人的短暂交谈，不涉及过去，不越界，不失控。
直到凌晨深夜，意识开始变得混沌，时间像被酒精稀释的墨水，在夜色里缓缓晕开。
再然后——
意识恢复时，窗外天光已经透过窗帘的缝隙，清晨的冷色调弥漫在房间里。
床单凌乱，空气里残留着温热的气息，以及雪松混合薄荷的味道。
许栖睁开眼，枕边是沈栎沉静的睡颜，黑发略显凌乱，眉眼在晨光下少了平日里的冷意。他的手臂搭在被子外，指节微微弯曲，骨节分明，肩胛线条隐约可见——
衣服，确实是彻底脱了。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喉咙微微发紧。
身上遍布痕迹，点点浮现在皮肤上，像被落雨晕开的墨。
昨晚的画面像快要沉入水底的纸张，在脑海里被一点点浸透，碎片式的闪回交错——暧昧的呼吸，指尖扣住手腕的力度，唇齿间纠缠的温度……
她按住眉心，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沈栎的睡眠很浅，她指尖微微收拢时，他的呼吸就已经有了变化。
片刻后，他睁开眼，清醒得几乎没有迟滞，目光从她脸上掠过，又低头扫了一眼他们的现状。
没人说话。
许栖沉默地看着天花板，然后缓缓闭上眼睛，深呼吸。
昨晚的事情，她记不太清了。
但有一点，她非常确定。
——她的收费标准从来不包括这种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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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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