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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皇城。
静泽宫。
布衣宫女红着眼眶，一边哭，一边给周幼清换药。
少年的膝盖边上，落着一道血红发紫的鞭伤。旁边冰白的肌肤映衬着刺目的伤痕，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晨露眼泪啪嗒啪嗒直掉，泣不成声。
“小殿下，是.......是晨露不好，晨露不该.......去捡那小猫的。”
若是早知道那是昭宁公主跑丢的猫，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去碰一下。
半月前，晨露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小猫，饿得直叫，又没人来找，晨露想到小殿下素来喜欢这些毛绒绒的小东西，这才小心翼翼捡了回来，洗干净，想着给周幼清做个玩伴。
可谁知道昭宁公主突然寻了来，怒极之下不仅打跑了猫，还打死了看护猫的两个小宫女。当时若不是前日小殿下及时赶来护住晨露，怕是她也要被当场打死。
本来周幼清的身子就不好，从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活到十六岁，如今受了这样重的伤，又得罪了昭宁公主，今年冬天怕是不好过了。晨露越想越内疚，突然就跪下去，砰砰砰地磕头。
“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好了晨露姐姐，我没事。你都哭了好几日了。”
周幼清轻轻拉下裤腿遮住伤口，温柔垂眸。里面倒映出女人颤抖纤细的脊背。晨露比他大七岁，但论起心智，倒是更加稚嫩单纯。
昏黄的烛光下，少年密长的眼睫有着让人心碎的弧度，平时苍白的肤色也多了几分暖意。
“你要我带伤来扶你么？”
听见此话，晨露立刻被吓了一跳，如同受惊的小兽一般从地上弹了起来。她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总算在小皇子温柔的目光中安静下来。
就在这一刻。很突然的，晨露又想哭了。
她七岁被卖进宫，因为性子软弱受尽各种欺负，原本好运在绣房当值却因为被人陷害分到冷宫，一待就是五年。别人都以为这里是地狱般的地方，可晨露却在这里遇见了世间顶好的主子。
晨露不明白，像昭宁公主那样恶毒可恨的人能得到圣上的宠爱，而这样温柔美好的小殿下却只能屈居于这般腌臜的地方。
“晨露？”
“是。”
晨露回过神，她用力擦干眼泪，努力露出一个傻气的笑。
“殿......殿下饿了吧，奴婢现在去给您准备晚膳。”
说着，她行了个礼就要匆匆离开。
“等等。”
周幼清忽然叫住她。
大抵是唤得急，他咳了几下才继续道，
“咳咳......咳......晨露姐姐，今晚像是有大雨，别去了。”
这话说着的时候，晨露下意识看向老旧的木窗，她这才注意到外面狂风阵阵，树影乱作，犹如鬼魅般可怕。淡淡的雨腥味从窗缝中溢散进来，颇有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可是......”
跳跃的烛火在女人的眼底明明灭灭，她咬了咬唇，还是没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可是如果现在不去偷偷拿一点吃的，万一昭宁公主回想起来这事又来找麻烦，那小殿下很可能就会饿肚子了。小宫女捏着指尖，几乎把衣角揉得不成样子，才磕磕巴巴地开口，
“殿下放心，奴婢带上伞，很快就回来。”
说着，像是怕周幼清再拦，没等他开口就急匆匆跑了出去。于是周幼清就只能看着自己唯一的小宫女一溜烟儿跑了出去，那小姑娘还不忘仔细关好门，免得让他受了风。
周幼清盯了那门口好一会儿，最终抬头望向窗外轻叹一口气。虽然大雨也是原因之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或许，还是因为惹了昭宁那个大麻烦吧。
想到这里，周幼清忍不住叹了口气。皇后的独女昭宁公主素来嚣张跋扈，动不动就打死宫女太监，这在宫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半月前若不是皇后宫里的嬷嬷突然匆匆赶来带走了她，周幼清就不仅仅只受一鞭子这么简单了。
心烦意乱之余，他打算写写字静心。
冷淡的墨香逐渐在室内溢散开来，少年认真地在发黄的宣纸上默写《三字经》。
因为这是宫里最安全的内容了。
自记事起，周幼清就知道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是大周建国以来，第一个出生在冷宫的皇子,被一群或疯或傻的宮妃养大。
后来九岁那年，后妃宫斗，周幼清被拉出来当做其中一位的筹码，这才上了皇家族谱，搬离冷宫，成了那位后妃的养子。
然而没过半年，他名义上的母妃就死了。那些人说是失足落水，但真相谁知道呢？
周幼清聪明地保持了沉默，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更别提母族势力。也没有圣宠，就连身边伺候的奴才，也只有晨露一个。
他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周幼清就搬到了距离冷宫不远的静泽宫居住。自此以后宫里的人就说他八字不好，天生克母，又或者是什么灾星转世，不祥之兆。总而言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于是周幼清只能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久而久之，没过几年，就很少有人还记得皇宫里有位七皇子了。
轰隆！！！
惊雷陡然炸响，少年手指一颤，毛笔落在了宣纸上，
啪嗒。
墨汁四溅——
浓重的黑色逐渐浸透晕染开来，顿时将满篇秀挺灵动的字迹污了。
哗啦啦！！！
滂沱大雨终于落下来，大颗大颗的雨珠疯狂坠.落，把年久失修的木头打得痛苦呻/吟。
周幼清怔怔地看着满纸的污浊，愣好半天，才缓缓捂住乱跳的胸口，发出一声几不可察的轻叹。
——他还是静不下心。
一个时辰过去，雨越下越大，蜡烛越燃越短，周幼清披着一件有些发旧的斗篷站在门口，焦灼地等晨露回来。他的小宫女素来腿脚利索，若是按照以往，这点路大概两刻钟就该回来的，便是下雨一个时辰也太久了。
“咳......咳咳......”
少年的面色越发苍白，他看着黑漆漆的宫巷，忽然生出几分悔意。莫不是被昭宁抓了去，若是真的，怕是今晚就凶多吉少了。早知道刚才他就该拦住晨露的。
然而就在周幼清焦灼之际，这片死寂于暴雨的夜色中，远处城门的方向突然亮起了一片红光。
“那是......”
——是火光。
少年怔住，琥珀色的眼底映出一片微红，他皱眉喃喃自语，
“是走水了吗？”
可那里距离冷宫实在太远了，加上暴雨倾盆，周幼清只能看见一点点红光，估摸个大概。但是很反常的，在这样的滂沱大雨下，那火势不仅没小，反而越来越大。
少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他突然趴在地上，不顾皇家仪态，贴着地面细听。除了大雨的声音外，还有很多，很多杂乱而疯狂的颤动。
像是.......惊慌逃窜的人群，还有马匹。
宫变？
周幼清能够想到的最可怕的结果，就是这个了，然而现实已经超出了他的设想。
因为晨露回来了。
她抱着怀里的什么东西，跌跌撞撞，头发散乱，裙边染血。
“快跑......北齐......杀进来了......跑！！！”
女人的声音在大雨中断断续续，周幼清只能勉强听清几个字，他跑出去，在大雨中接住小宫女的刹那，耳膜几乎被她惊惧的尖叫声震得嗡嗡作响。
“跑！小殿下快跑！！！”
“北齐军队攻破了宫门，杀进来了！！！”
他听见她惊慌大哭，
“圣上......圣上早就得了消息，和一众贵人大臣跑了.......跑了，他们都跑了。”
“我们......呜呜呜......殿下我们，只有我们被丢下了......”
“怎么办......怎么办......”
滂沱暴雨中，小宫女抱着他无助大哭。
听到这个消息，周幼清感觉自己好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天旋地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怪不得.......怪不得那天嬷嬷带走昭宁的时候脸色那般难看。
周幼清回过神，他看着哭到几乎不能呼吸的小宫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一秒，七皇子死死抓住了晨露的肩膀，柔和的声音第一次染了几分凶意，
“收拾东西，跟紧我！”
“......”
没等对方回应，周幼清就把人一把拽进了屋。晨露差点摔了个踉跄，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小殿下的力气也可以这么大。回到屋子里，外面雨声被隔绝了大半，这时候她才终于回神，赶紧把怀里的包袱快速拆开，是一套女装，以及几块点心，和一只烧鸡腿。
晨露像是献宝一样的，把这些东西推到少年面前。
“殿下......”
周幼清即便再不受宠也是皇子，身上的自然还是皇子的服饰。此番逃命之际，自然得换衣服，免得被发现身份。只是现在他们来不及去找男装了，晨露只能拿了一套自己的干净衣服。
周幼清看着那女装难得沉默了一下，接着他把鸡腿往小宫女嘴里一塞，然后毫不犹豫换上女装，又收拾了一点细软，拉起晨露就跑。
一边跑，周幼清一边让她拆掉头上的宫女发髻。
从小长在冷宫，他知道有一条道通往后山的乱葬岗，以往那里都会有士兵把守，但是现在这么乱，肯定没人管了。
这时候周幼清放眼望去，看到的已经不再是那一点点红光了。整个皇城都仿佛陷落了火海，四处都是惨叫，战马嘶鸣，以及兵器拼刺的声音。
腿上鞭伤淋了雨，火辣辣的疼，但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周幼清喜欢读野史，书上都写古往今来，敌军入皇城第一件事就是烧杀抢掠，各种残忍之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现在不跑快点，就只有死和惨死的区别。
跑！
快跑！！！
周幼清头一次知道，大雨砸在脸上，竟然可以比鞭子还疼。
一路上，他看见满身黑甲的士兵提刀砍人，不知道从哪里射过来的箭矢突然就把人戳穿，时常有残肢高高的抛起来，又落下。
嘶鸣的战马一脚落下，便不知道把谁的脖子踩成了一滩烂泥。
往日里颐指气使的太监们哭嚎逃窜，暴雨中，传来女子尖锐的哭喊嚎叫，如同怨鬼。地面的雨水被染成了浅浅的粉红色，在炽烈的火光中，泛起粼粼波光。
暴雨滂沱，就像是魔龙落下的触须
周幼清腿伤跑不动了，小宫女就背着他继续跑。他们触目之处，尽是漫天血焰，遍地横尸。
昔日皇城在这一夜陷落，沦为地狱。
晨露找到了一处年久失修的院墙，在大雨中拼命挖。这里碎石太多，没两三下，她的手就磨破了。不过好在有了这场大雨，地下浸了水，倒是很快挖到了另外一边。
“通了，殿下通了！”
她喜极而泣，赶紧就把身后的少年往墙那边推。
周幼清这时候也没有半分架子，好在他瘦弱，很快从泥泞的坑洞中穿过，只弄得浑身狼狈。
红色的宫墙后，是一片荒芜的大山悬壁。他回头看着远处通天的火光，只觉得那凄异的哭嚎惊叫如炼狱般可怕。
周幼清原以为自己除了一条命以外，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然而这一刻，他忽然才意识到
今晚之后，好像，连国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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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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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亡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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