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幼清天生就对气味很敏感。所以他不喜欢汤药的味道,不喜欢昭宁的香粉,也不喜欢赵守恩身上那股的血腥气。那人身上的血味到底是谁的呢?
别人的?自己的?
或许都有。
总之比起他印象中那些殷勤谄媚的太监,赵守恩给周幼清的感觉更像是杀手,死士,或者是行刑的刽子手。
直至现在,周幼清还能想起那晚宫破之夜初次见到赵守恩的模样,这个看似年纪轻轻的小太监却是最先插入皇城的那把刀。
——很危险。
此时晨露依言去烧了衣服。即便她觉得那样漂亮的衣服就此毁了太可惜,但最终还是听话地拿去乖乖烧掉了,只是她回来的表情很肉痛。
晨露出身贫苦,家里实在揭不开锅才会把她送进宫来,总是舍不得好东西的。
小皇子倒是不在意,反正也不是他的衣服。原本周幼清对穿女子服饰还要梳妆打扮这件事感到怪异和不适,但一月过去,他倒是已经习惯了。
果然,像他这样的人在哪里都能活。
周幼清在心中自嘲笑笑,又抬头望向房梁,只是那里依旧空无一物。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白绫,许是白绫太长了,仔细看才能看见那端头缠着一小块熟肉。
若不是手里还拿着这个,周幼清或许还以为刚才见到那只猫是错觉。
“殿下有什么事下次吩咐奴婢来做,可别拿这东西吓唬奴婢了。再者殿下爬那么高,若是摔了可如何是好?”
晨露絮絮叨叨地念着,她接过少年手里的白绫,又拿了件新的外衫来给他穿上。虽是夏日,但这几日接连下雨,她害怕周幼清受凉。
“嗯,好。”
周幼清乖乖抬手让她给穿好,像这种日常小事他完全没什么意见,都听话的。晨露把白绫里面的熟肉取出来,也没丢打算等会做成猫食。
“奴婢让人内外寻了一圈,没见着阿狸的影子,许是看见生人吓得躲起来了。”
那只白色的狮猫叫阿狸,两只眼睛一蓝一金,品种极好。于是便人送来给公主殿下赏玩。可昭宁玩儿些时日便腻了,将其虐打丢弃。于是阿狸便跑了,它胆子很小,总喜欢攀高处或者藏在角落里。若不是当初受了伤跑不动,晨露也是万万捉不住的。
小宫女提到阿狸的时候很高兴。
晨露收拾了白绫,安慰道:“殿下莫急,奴婢等会儿去做些猫食,说不定等晚上人少的时候阿狸就回来了。”
如今的皇宫看似平和,但晨露却不曾忘记宫破之夜的惨状。并不是所有宫女都像她这般好运被小殿下庇佑着。就连许多没被皇帝带走的妃嫔,她们的下场也相当凄惨。要么是在宫破那晚便自尽或是被杀了,要么现在就是被贬了奴籍,充了官妓。
人都死了那么多,更何况是猫呢。
自那晚之后晨露就再没见过熟面孔,她原以为阿狸或许也没了,今日突然见着心中倒是生出几分感慨雀跃。周幼清其实也很高兴,否则也不会拿肉去哄着阿狸下来。
“嗯。”
少年很轻地应了一声,但他话锋又一转,
“不过今晚可不会人少。”
晨露一怔,顺着周幼清的视线回头看向外面,只见不少陆陆续续朝这边来的宫女太监,各个手里都捧着衣物首饰一类的东西。
她记起来了,刚才那个叫赵守恩的太监说今晚薛烬生要设宴。
周幼清要以昭宁公主的身份去。
·
夜色渐浓, 外面却细雨未休。自宫破那夜开始,京都便一直断断续续下雨,仿佛要把这座偌大皇宫中的一切血迹都冲刷干净似的。
明华殿内歌舞升平,一片璀璨亮丽,恍如浓艳明昼。三十余位周朝官员按照品级落座左侧,而右侧则是齐军中的大小将领。
中央数位美姬翩翩起舞,袅娜的腰肢像杨柳般妖娆摆动,纱裙轻薄透出若隐若现的肌肤,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诱.惑。
乍一看去,谁都会以为这该是一副盛世之宴的模样。可一边觥筹交错,推杯置盏,好不热闹,而另一边则是凄凄压抑,沉默至极。
可落座官员或是惊恐颤抖,或是隐忍耻辱,再有的便是攥拳咬牙......
明华殿原本是皇帝在各大重要节日宴请百官的地方,可现在坐在高堂之上的却是帝国的宦官,实在是奇耻大辱不过了。
薛烬生此刻的确正坐在原本属于周帝的位子上,在煌煌的灯火下,男人红衣艳艳生辉,照得这双深黑的凤眸似乎也有了些人间的热闹。
薛烬生对婀娜多姿的舞姬毫无兴趣,反倒是喜欢欣赏着这些人各式各样的神色。他懒洋洋地坐在桌岸边,单手撑着侧脸,眼神漫不经心地掠过一张又一张神色各异的脸,仿佛在看什么好戏。
赵守恩慢悠悠抿了一口酒,也学着薛烬生的样子把下座的周官齐将挨个扫了一眼。他喜欢学薛烬生的一切,穿衣,举止,言辞等等。
就好像小孩子总喜欢扮作大人的那种感觉。
这些都是被齐军活捉的周朝官员,有的想要自尽没死成,有的主动投敌谄媚殷勤,还有的在逃亡半路上被抓了回来等等。
总而言之,按照干爹的话来说就是一些还有用处的周人。不过其中有两个很特别。
赵守恩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端坐着的青年身上。
——那是顾执。
顾家的嫡长孙,也是顾家这一代天赋最为卓绝出众的后辈。
顾氏一族乃有名的百年医学世家,历经数代王朝更迭终是屹立不倒。便是在齐国也是声名赫赫,许多齐国高官富商,乃至皇室亲族都曾不远万里来过向顾氏求医。
与其他人的紧张惊惧不同,顾执显得很平静。仿佛这只是一场普普通通的宫宴,不是敌国设立来羞辱他们的鸿门宴。
赵守恩觉得有趣,喝了口酒歪着头,直直盯着那年轻太医看。顾执的五官生得并不算精致,但胜在每一处的位置都恰如其分。大抵是因为出身医学世家,他周身气质沉宁而干净,如同佛前菩提,慈悲怜悯,却又有几分拒人千里的淡漠。一看便是位清俊得体的世家公子。
嗯,没他干爹好看。
爹宝男赵守恩盯着人瞧了半天,最终得出了这样的答案。他皱着眉把酒盏一放,嫌弃咂咂嘴,心道这周国的酒也不行,一点儿劲儿都没有。
至于另一个特别的,自然是那个骂他干爹的臭糟老头子。赵守恩看了那老头一眼,果断撇嘴扭头,脸上毫不掩饰对江悯河的讨厌。
“昭宁公主到——”
外面尖细的太监嗓音并没有压过殿内的舞乐,但却在一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昭.....昭宁公主?怎会如此?”
“莫非那传闻竟是真的?”
“若公主殿下真是与那阉贼......何止奇耻大辱!”
“......”
众人纷纷露出惊异的神色,一时间议论纷纷。
虽然宫里的风言风语都有传昭宁公主没能跟随帝后逃离皇宫一同南下,还被薛烬生擒住,但谁也没有把这件事情当真。
毕竟皇后早年痛失三子,对这个小女儿简直溺爱到了骨子里,怎么可能在逃命之际把亲骨肉丢在必死之地?
顾执神色依旧淡淡,他没抬头去望向门口反而去看向上位坐着的薛烬生。这些官员对于薛烬生而言虽有用却无大用,所以那人特地设宴的目的大抵还是为了周幼清。
明明验证周幼清的身份对薛烬生而言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对方偏偏却要大费周章设宴,大抵目的远不止于此。
他想做什么?
乐声暂且弱了下去,舞姬们顿时停止动作,恭敬往两侧退开跪在两侧让出一条道路。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朝门口望去。
片刻后,盛装打扮的公主殿下在宫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她”身着一袭绣金线海棠的红裙,钗環首饰极尽奢华,越发衬得那张脸艳丽无匹。
这一刻几乎殿内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周幼清的身上,无不露出惊艳至极的神色。若是人的视线有热度的话,那么他的身上怕是早就烧起来了。
赵守恩没忍住笑了一下,他觉得这些人就跟惊呆了的大鹅似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衣裙首饰都是赵守恩送来的,周幼清也没拒,他木着脸把自己当做一具假人,任由晨露把所有的东西都给挂在了身上。
话说这些东西好重。
“见过千岁。”
周幼清不紧不慢上前行礼,完全不惧自己这个假公主暴露在所有人眼中。薛烬生眸光渐深,神色却是淡淡
“嗯。”
周幼清和震惊的江悯河擦过一瞬目光,缓步跪坐在薛烬生身旁的位子上。
与无人问津的周幼清不同,周敏姝经常参加各种宫宴,许多官员都是见过她的,但大部分人也不敢直勾勾盯着公主看,只会是远远瞻仰一下。
于是现在看着盛装打扮后与昭宁有五六分相似的周幼清时,觉得像又不太像,可若真是假的,可薛烬生说那是昭宁,谁又敢突然跳出来说这是个赝品?
一时间众人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江悯河从周幼清进殿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看。好在所有人都直直盯着周幼清看的时候,江悯河的目光就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不过他和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并非在确认眼前之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昭宁公主,而是惊疑于眼前人是不是七皇子周幼清。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那位小皇子殿下该是一身素雅,沉默如雪的模样,而非现在此般艳丽的女子之态。
周幼清没说话,只是对老师无声笑了一下。江悯河眼底一震,像是努力隐忍着什么,紧接着便垂下眸子恢复了常态,不再看他。
薛烬生将两人这点极为微小的目光交流收入眼底,他笑了笑,像是已经得到了什么答案。
见过昭宁的周朝官员都在惊异于周幼清的身份,而没见过的齐国将领却是都惊艳这位周国公主过于出众的姿容。
“早就听闻南周出美人,却没想到着这小公主竟是如此国色。”
一位面色黝黑的将军撇撇嘴,眼神几乎快黏在了周幼清身上,
“可惜便宜了一个阉人......”
旁边人皱眉,小声提醒,
“小心言辞,没看见那姓赵的疯狗在那儿坐着呢么。”
“......”
男人一怔,回头便于一双阴测测的眼睛对上了目光。他们隔得远,听不清彼此说了什么,可男人却下意识立刻避开了那紫衣少年的目光。
谁都知道赵守恩是薛烬生养的疯狗,会吃人的疯狗。
周幼清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其实他听不见他们小声细说着什么,却也能猜到几分。他这几日并未闲着而是打听了很多薛烬生的事情。
薛烬生六年前奉太后之命以监军之职进入军队,当时北齐先帝驾崩,四位皇子割据地方为了皇位杀得你死我活。于是在这段混乱的夺嫡之争中,薛烬生靠着战功一路飞速晋升,最终执掌枢密院,还把一个七岁稚子扶持上了皇位。
既便如此薛烬生也到底是个阉人,军中不少将领表面顺从却心中不忿,奸宦终是祸国,且他们堂堂七尺男儿怎能屈居于一个太监之下?
不过这些也不算是什么秘密,而且他既然能够打探到那么就说明是对方放任他知晓的。
嗒。
那把雪山在男人的掌心里很轻地敲了一下,明明声音不大,却犹如惊雷般让所有人骤然噤声。
“今日之宴席,无他,不过是于诸位商议有关陛下亲临的事情。”
薛烬生慢悠悠地开口,嘴里虽是说着商议,可在场的人都知道如今这座皇宫里的所有事情皆是他一人说了算。
大殿一片寂然,没人敢开口,只敢噤声听着。周幼清看向坐在高位上的那个男人,他觉得这个世界真奇怪,明明那么多人都看不起薛烬生这个阉人,偏生又那么多人畏惧他,讨好他。
“这皇宫虽在修缮,可到底不太干净,竟是藏着不少居心叵测之徒。咱家不久前便遇见了几个。不过咱家遇见了倒是没事,可若要是陛下遇见了,那就是大事了。”
此话一出,下面坐着的周官们顿时各个如坐针毡。
周幼清皱眉,没明白薛烬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原以为这男人是打算让周人和老师来验证他的身份,可现在对方却对此只字不提。
“廖将军。”
薛烬生忽然看向刚才小声愤愤不平的那个男人。
“是。”
廖舍诚惶诚恐站起,便听见薛烬生道,
“这件事咱家就交给你了。”
“我?”
这下就连赵守恩都诧异抬头,因为像是追查铲除细作这种事情,以前干爹都是交给他去做的。薛烬生仿佛并不觉得哪里不对,他垂眸看着下方的男人,看着对方的额头肉眼可见地沁出密密汗珠,
“怎么,办不到?”
“是!属下定当尽心竭力!”
廖舍立刻跪了下去。他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只是还未反应过来,就听那道阴柔的嗓音幽幽开口,
“那便请廖将军现在便在这宴席之中找一找吧。”
找什么?
这个问题几乎同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里。
廖舍硬着头皮问,
“敢问千岁,要属下找何物?”
薛烬生慢悠悠晃着手里的折扇,他目光不经意扫过坐在旁侧周幼清。
“——自然是刺客。”
周幼清心口一颤,他竟然一时不知对方是真的笃定这宴席之中有刺客,还是只是敲打他之前的举动。
若是后者,那这死太监也真够记仇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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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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