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太医局。
一般而言,太医都只是在宫中当值,等到既定的时辰是可以出宫回到自己的府邸居住的。往往太医局只会留下几位太医值班,以防夜晚时宫中有贵人突发恶疾。
不过自从宫破之后,未能跟随圣驾南迁的太医都被囚禁在了太医局中,也有几个宁死不屈想要以身殉国的,早在宫破当晚就被杀了,剩下的都是归降者。
顾执算是其中一个异类。
比起其他暗中或耻辱或感伤的模样,他的脸上倒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漠,既为死敌军中的士兵诊治,也以一己之力庇护了不少周人。
而现在,他正在为仅次于薛烬生的第二位奸佞宦官换药。顾执皱着眉,正小心拆掉少年手上被血迹浸透的纱布。
“下次指挥使大人若是换药要找微臣,直接派人来寻便可。”
若真要论起来,赵守恩正当的职位该是皇帝亲辖的情报机构天机司的指挥使,正五品。只是宫中的小太监依旧喊守恩公公,而到了外面,所有人便尊称指挥使了。
顾执顿了顿,还是将下一句话说了出来。
“何苦去为难别人?”
他今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正看见赵守恩将一个小药童吓得跪地磕头,磕得满脸都是血。
赵守恩听见他提别人,脸上的笑顿时冷了些。
“既然顾太医知道咱家是来找你的,那下次就再跑快些。”
他盯着青年俊秀的面容,口吻很认真道,
“那样的话,咱家就不为难他了,或许,还不会为难其他人。”
“......”
这是很明显的威胁。
顾执动作一顿,最后只应了一个“好”字。
这时纱布终于被小心翼翼揭开,下面的伤口一片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半月前受到的刀伤若是好好修养,如今也该结痂了。”
可如今却搞成这个样子。
年轻的顾太医眉心越发紧蹙。
然而作为受伤者本人,守恩倒是仿佛感受不到疼似的,他用另一只手单支着侧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青年,上扬的唇角就没放下来过。
“所以啊,顾太医还是你的医术不行。”
他的语气吊儿郎当的,仿佛完全不把这样的重伤当做一回事。
“......”
顾执闻言倒是并不觉得冒犯,反而以一种略感新奇的目光抬眸瞥了赵守恩一眼。他三岁学医,十二岁便开始看诊,这还是头一个人说他医术不好的。
果然不愧是薛烬生的干儿子。
顾执收回了目光,认真帮少年清理伤口。昏暗的烛光之下,这位年轻太医的侧脸微微泛着一种暖色的光泽,让人不自觉就安心下来。
这让赵守恩想到半月前的那次宴席,他杀了很多人。
赵守恩杀人很不讲究。
天机司和那些将领们都这么说。因为他每次的杀招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要命了似的,最后总是被对方喷得一身是血。
可是少年觉得这样显得自己很厉害,他是干爹手里最锋利的杀人刀,当然得看起来能唬人一些。
当时满堂在座皆投来或惊惧或厌恶的目光,但赵守恩已经见惯了那些,心里只祈求干爹能给予几句夸赞。
就在那时,有人握住了他的手腕。
【过来,你得立刻止血。】
就是那一刻。除了薛烬生之外,赵守恩第一次鬼使神差地听从了另一个人的话。他被顾执牵到一边坐下,任由对方摆弄。
后来,赵守恩就总往太医局跑。
毕竟他新伤旧伤那么多,有不给钱的太医,不治白不治。
“我很好奇,顾太医,你不怕咱家吗?”
赵守恩已经年满十八,可因为身量不高又天生一张娃娃脸,因此显得比周幼清年纪还要小些。每每他自称咱家的时候,听起来竟有几分小孩装大人的滑稽。
顾执没抬头,他正用刀剜掉少年伤口处的腐肉。
“嘶——”
这下故作轻松的赵守恩总算守不住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了,一张可爱的娃娃脸都疼得扭曲起来。
“啊......啊啊疼.......嘶轻点轻点......”
顾执唇角不易察觉地上扬了些,但很快又拉平,他手上的动作很快,看起来极为熟练。
片刻后,顾执放下了粘着污血的小刀,重新给赵守恩上了药。一切处理好之后,顾太医慢条斯理地用棉布擦了擦手,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不经意问,
“赵指挥使,您刚刚说什么来着?”
疼到说不出话的赵守恩:“.......”
他缓了半天,别过头用力眨了眨眼,把刚才疼痛逼出来的眼泪眨回去。接着,他就像刚才什么都没说似的,有些不自然地转了话题。
“顾释竹,你跟那个昭宁公主很熟吗?他们说你这几日三天两头往她那儿跑。”
少年的语气有些恶劣。
顾执面色如常,一边动作熟练地给少年重新包扎起来,一边淡淡应道,
“不熟,只是为宫中贵人诊治,乃微臣分内之事。”
“哦,这样啊......”
赵守恩又笑起来,或许是得益于那张尚显稚气的娃娃脸,少年笑起来很甜,引得顾执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察觉到青年的目光,赵守恩立刻又学着干爹的模样板起脸来,他阴测测哑着嗓子威胁,
“算你有自知之明,不过咱家还是得事先提醒你,小公主是我干爹的东西,日后就是我北齐皇后,你不过一个小小太医,可不准打什么坏心思。”
“......”
干爹的东西,北齐皇后。
世人眼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在这少年口中不过是一个宦官的掌中之物,真是讽刺。
这话让顾执成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他沉默片刻,抬头看向赵守恩,问他,
“赵指挥使的嗓子.....是不是有旧疾?”
“......啊?”
这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让赵守恩懵了一下,可顾执的话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后,他就下意识主动点了头。
他幼年有一次哭哑了嗓子,烧了三天,请不了太医,自己生生熬下来好了。后来声音就一直这样了。不过赵守恩并不在意,反而觉得自己可以因此区别于那些嗓音尖细娘唧唧的太监更有面子。
赵守恩点头不到片刻,顾执已经开始给他把脉了。
年轻的太医眉头微皱,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是一些药材的名字。赵守恩听不懂,可也不抗拒把脉,反而一脸好奇地盯着顾执的手看。
宫里的小太监小宫女生病了都是靠着自己扛过去,若是想要得到太医的诊治,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即便如今赵守恩执掌大权,心里依旧无意识对太医这个群体带着敬重之意。
片刻后顾执收回手,找出纸笔开始写方子,
“微臣给您开几副药,记得按时喝。”
“哦,好!”
赵守恩咧开嘴笑,他看不懂顾执写的什么,但是他自己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倒是很高兴。
对比于周幼清一听喝药就苦兮兮的一张脸,赵守恩开心得像是过年一般的表情就格外让顾执印象深刻。
他没忍住又多看了这位赵指挥使两眼,若不是那天亲眼看见赵守恩杀人的模样,顾执完全想象不出这么傻乎乎的少年竟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忽然打断了室内的寂静。
赵守恩脸上的笑容瞬间一收,沉声问,
“何事?”
“王福公公说,陛下突发胃疾,或要晚些时间来,迎帝大宴推迟到七日之后。”
“什么?”
迎帝大宴事关重要,这日子一推迟,所有的部署就得全部跟着改。于是得知消息的赵守恩立刻站起身,他面色冷凝,把袖子往下一拉就大步朝外走去。
他跨出门,忽然又想到什么,回头看向顾执不经意开口道:“那个药......”
“微臣明日一早便派人给您送去。”
顾执似乎已经提前知道他想说什么。赵守恩听到这句话顿时心情明朗起来,他点点头,看起来心情非常愉快地走了。
好半天之后,额头裹着厚厚一层纱布的小药童忍冬才战战兢兢走进来。
“顾太医......”
顾执叹了口气,把药方递给他,
“抓药吧,下次见着他避开些。”
忍冬点点头,小心翼翼双手接过药方。
“等等。”
顾执忽然叫住他,又把方子拿回来,添了两笔才递过去。
“忽然想起来,赵指挥使心火旺盛,便再多加两钱黄连吧。”
忍冬一愣,他的目光在顾执温润的面容上停留片刻,很快明白了什么,立刻眼眶湿润着接过,
“是,小的这就去。”
小药童匆匆出门,不巧和一个宫女撞在一起。
“呀,看着点路啊你!”
晨露皱着眉轻斥了一声。
顾执的目光与她相接,顿时眉头一紧,立刻请她进来。
“怎么,是小殿下哪里不适?”
晨露摇摇头,只说,
“殿下说他近日睡不着,想请您帮着开些安神药。”
“哦。”
这事倒是不难。
只是紧接着,晨露取出一块玉佩。就是当初宫破之夜他们两人逃亡时,周幼清给她的那一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想托您帮忙。”
顾执垂眸,目光定格在那块看似看似普普通通的玉佩上,质地一般,色泽也不好,看不出什么特别。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执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何事?”
·
翌日。
薛烬生便派了教习周幼清齐国宫中利益的嬷嬷来。周幼清没拒绝。同时他让晨露给了绣房尺寸做舞衣,又寻了教坊司最善舞的几位艺妓来学习。
因为上次宴席中的舞姬和乐师都出现了此刻,教坊司的人几乎少了一半。来了的的艺妓们也都面色灰白。
周幼清既然提了献舞,自然得做出个样子。只不过为了避免身份暴露,他白日里只是看那些嬷嬷艺妓示范,等到她们都离去的时候,晚上再独自一个人练。尽量避免与她们有肢体接触。
因为男女的身形到底天差地别,即便周幼清并不如寻常男子那般高大英武,但骨骼是骗不了人的。
他有些薄薄的底子,可到底是年幼时候的事了,这么多年过去,很难捡起来。好在唯一庆幸的是,骨头还软着。
晨露这几日都抱着阿狸在旁边看他跳,这些日子周幼清养好了病,而原本东躲西藏的阿狸也逐渐敢出来了,它胖了不少。
“喵~”
见周幼清即将结束,晨露把猫放到一边儿去,洗了洗手,才拿着干净的帕子和温水过来。
“殿下,休息会儿吧,已经很好了。”
“嗯。”
周幼清喝了几口水,缓了口气,
“晨露姐姐,我交代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闻言,小宫女顿时压低了声音,
“今日便是小顾太医出宫去伤兵营问诊的日子,玉佩应该是已经带出去了。”
“嗯。”
周幼清点点头。
晨露拿着玉佩去找顾执之后,虽然并不清楚殿下有何用意,可如今回想起来,才惊觉当时周幼清给了她怎样不得了的东西。
“这玉佩是......?”
那玉佩有些来历,但实际上就连周幼清本人也不清楚。
“这是我的养母齐妃给的,说是遇见生死攸关的事情时,就把它宫外城南的某个当铺当掉,之后便会有人来帮我了。”
可都遇见生死攸关的事情了,哪里还有得时间去做后面那些事情呢。就比如溺死在宫中荷花池里的齐妃,她在里面泡了一晚上,第二天才被周幼清找到。
所以后来宫破之夜时,周幼清在逃亡路上把玉佩给了晨露。只是他却没有让她去当掉。因为即便去了,等到帮他的人来,周幼清早就死在敌军的刀下了,所以没有异议。
可若是日后晨露有什么困难不得已当掉玉佩的时候,对方就能帮她。
之前没法出宫,自然不能当掉,可周幼清如今确认了顾执的可信任性,便有了新的法子。
再有两日便是迎帝大宴了,他打算赌一把。
输了不过一死,可若赢了......
周幼清抬头望着华丽奢靡的宫殿,无声攥紧拳。
——他便能离开这座牢笼。
也能离开薛烬生。
周幼清眸色微沉,似是在沉思着什么。半晌后他闭上眼,轻声吩咐道,
“晨露姐姐,帮我准备沐浴,顺带收拾收拾,待会儿我们去给薛烬生送些吃食。”
所有的一切目前看来都太过顺利,就像是那个人专门为他铺了路似的。周幼清翻来覆去想了几天都找不到薛烬生如此做的理由。
他还是不放心,于是决定再去探探口风。
“啊?见......”
晨露听见前面还好,一听薛烬生,脸色顿时变得担忧起来。不过她也未曾说什么反对的话,晨露照顾了周幼清多年,虽然周幼清看似事实都依赖她顺着她,但一旦在大事上,晨露就得完全服从这位小皇子的命令。
她能够拿捏得住主仆之间的尺寸。
“那今日还用牛乳沐浴吗?”
周幼清病了的日子里都停了牛乳,这几日练舞也没用,可现在是要去见那位千岁大人,晨露担心周幼清不学着昭宁公主容易暴露。
“不了,一切按我以前的习惯来吧。。”
周幼清摇摇头,他看向晨露,不明意味地扯了下唇角,轻声道,
“他说喜欢我身上干净的味道。”
“......哦。”
晨露看不明白小殿下此刻脸上的神情到底代表着什么,她只是点点头,按照对方的吩咐一一做好。
一个时辰后,周幼清浴洗完毕,带着晨露准备好的樱桃乳酪准备出门。只是刚跨出宫门的时候,刚巧遇见几个绣房的宫女匆匆赶来。
“拜......拜见公主殿下。”
她们似乎是没预料到会在宫门口碰见正主,顿时惊惶不已地跪行大礼。周幼清随意抬手,目光落在绣女手里的托盘上。
“免礼吧,这是做好的舞裙?”
“是......是。”
周幼清只给了绣房六日时限赶制舞裙,算算时间,今日也差不多了。
“免礼吧。”
他想了想,回头吩咐道,
“晨露,把这舞裙也带上。”
“......”
带上舞裙?
晨露面色一凝,把手里装着甜品的篮子递给身后的小宫女,但还是依言将绣女手里托着的舞裙接了过来。她走近到周幼清身边,低声小心翼翼道,
“可小殿下,我们现在不是要去见.......”
“嗯,对。”
周幼清摸了摸那艳丽滑凉的衣料,语气淡淡,
“我打算,让他第一个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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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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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舞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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