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锦年起身迎上前：“伯父——”
朱庆余一改愁容，笑得和蔼：“这两日免去问安，倒忘了问你一声，昨晚安置得如何？”
朱锦年轻声应：“劳伯父记挂，小侄昨晚尚且安枕。”
朱庆余不由细细端详她的气色，左瞧右瞧瞧不出所以然来，只“嗯”一声作罢，转身同侄女引见：“这一位乃是扬州府衙的赵大人。这位官爷先前已然见过了。”
“民女朱锦年见过赵大人，见过李捕快。”
虽长居闺中，到底曾见过些世面，朱锦年大方与二人见了礼，只心下不免讶异，府衙派来的人竟是这般的青年才俊。
待延请两位客人落座，茶汤果子一应安排妥贴过后，朱庆余便借故走开了——有些话，饶是身为伯父也不好多听。
朱锦年对案发当天情形的陈述，同卷宗上所录并无出入：
那日晚食过后，如往常一般，免不了在园子中走一走以消食，其间遇见管家娘子，问朱锦年讨要绣花样子，因她手头并没有现成的，便想着趁天色尚未黑透，紧赶慢赶画两张出来。
于是回到绣楼，调兑了颜料，朱锦年开始用心画花样子。她做事时一向不喜有人在身旁打扰，便是贴身女使也只能够外间待命。正画得出神之际，忽听得内室有些微响动。当下并未在意，寻思许是府中豢养的狸猫淘气。待绣花样子画罢，大约前日睡眠欠佳，身上忽觉有些疲累，遂走入内室预备躺下略歇一歇，再传人来伺候洗漱不迟。
人将将要上榻之际，谁知背后没来由一股热气袭侵，她不由大惊，转身定睛一瞧，居然那是个蒙面人！那蒙面人不由分说伸手要来捂嘴，说时迟那时快，朱锦年狠心张口咬他一记，尔后拔腿便逃，奔至外间窗边高声呼救，才出声即叫那贼重重一掌劈在后颈以致晕倒在那里。见已惊动四方，未等循声而来的众家人赶到，盗贼慌不择路自窗口跃出眨眼间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听到此处，赵暄起身趋近窗上：“依朱姑娘所言，当日那贼人逃脱便是经由的这扇窗子？”
“正是。”朱锦年拿手按住胸口，显见对当日之事心有余悸，缓缓说道，“论理，这窗子离底下路面如此之高，那盗贼一跃而下，纵不摔断了腿去也难免要吃痛不已……合该他走时运，说巧不巧，当日窗子底下竟有许多杂物堆放在那里，恰与他垫了脚。待旁人闻声赶来时，那贼早已无影无踪，可恼啊……”
大致目测过窗子至底下街面间的落差高低，连赵暄都不禁有些羡慕那贼人的运气奇佳。这会子窗下沿途俱有商贩开张做买卖，对街不远处还有个卖吃食的，锅子里头袅袅一团白气。窗子离两头路口尚有些远，然而对直插过来的巷子不下三条，熟悉地形之人穿过其中任何一条巷子逃去隔壁那条街可谓轻而易举……脑中案情重现之际，甫一转身，险与探头探脑凑上前来的某人撞个正着。只见那李青芸飞快将脖子缩了回去，赵暄不由轻咳两声作掩，无语落座。
“此番听下来，实则那盗贼当日未能轻举妄动，然而府上又为何如此担心朱姑娘的名节受损呢？”
赵暄这话令朱锦年登时香腮飞红：“当日奴家大声呼救，期间叫那贼人一掌击中，昏死在那里，想来旁人只闻其声不知详情未免心生猜疑……更何况，那时已然入夜，且事情又出在民女闺房之中。怨民女年轻不懂事，醒来后即刻着人报了官。待伯父归家后将其中利害细细剖析一番，奴家这才自知莽撞了……伯父，担心与叶家的婚约……”
赵暄点一点头：“还是朱员外思虑周全。”
忽然又想起李青芸之前提起的那一则，“请问当日失窃财物之中，除去清单上所写的那几样，后来发现了旁的什么物件一并丢失了不曾？”
“大人英明……的确还有一物不见了踪影……”朱锦年愣了一愣，脸色愈发绯红，声音细如蚊蚋，嚅嗫两声终于挤出句话来，“那是一件……一件抹胸。”
不过循例问一声罢了，孰料果真得着了下文，赵李二人不禁对望一眼，赵暄忍不住轻咳两声——于闺阁女子而言，此事大约实在难以启齿；这李青芸来这半天了，一味只顾着吃喝又算怎么回事？
幸而这回还算知趣，见状李青芸忙放下茶盏，接过话头：“那抹胸约摸什么样子？成色如何？放在哪里不见了的？”
朱锦年道：“是新做的一件，拢共……拢共只穿一回罢了，素日这些贴身的小衣都放在那个箱子里头……亲手先画个样子出来，再由我家女使比着做的……大人若想瞧，这便将那式样图取来。”
口中虽称“大人”，转身取来画纸一张，面上红得几乎要滴血，轻咬着唇，却双手递与了李青芸。
李青芸接过瞧上两眼，将画儿叠好，纳入怀中。这朱姑娘脸皮实在是薄，转手递与赵大人，似不大妥当，姑且先自个儿收着吧。
见状赵暄并不出声，沉吟片刻，再度发话：“案发当日，屋外头伺候的都是哪几个人？”
“小玉——”
那唤做小玉的女使闻声掀帘而入，“姑娘有何吩咐？”
“大人有话要问那日值上的人，唤他们几个进来。”
问完话，小玉代为送客，下得绣楼来，只见近边有一道角门，赵暄发话询问：“这扇门近日是否开启过，尤其还进来过外客生人？”
小玉想了一想，回答：“这门寻常轻易不会开启，唯有十分相熟稳妥之人方许自这扇门出入，不瞒大人，数日前吴卖婆曾由此门进入过。”
“吴卖婆？那又是什么人？”闻言赵暄貌似有些意外，眉头微微蹙起。
“回大人，这吴卖婆约摸月余便来府中一回，做些丝线胭脂的小买卖之余，捎带还常说些个外间流传的奇闻轶事，姑娘同我们底下的人都爱听，因而府中一向为这吴卖婆行方便开角门相迎。”小玉答曰。
见赵暄沉吟不语，小玉继续说话：“如大人所见，这门外头便是西市大街，循右手过去可到正门，循左手过去离夜市也近。我们底下的人时常由此门出去采买些个宵夜吃食、胭脂头油的，总比走大门简便……”顿了一顿，“自闹了贼后，老爷吩咐落下重锁，再过两日只怕还要封门。眼下不过先添了两名婆子把守。”
“原来如此。”貌似漫不经心结束了问话，依礼本该循原路出府，忽而像是记起什么来了，但见赵暄伸手扶额，“竟险些忘记——来时听方先生提起，贵县有种果子远近闻名，原说要买上些带回扬州去。不知自方才那道角门出去，顺路不顺？”
李青芸立时心领神会，忙不迭附和：“顺的顺的，小人先前也是慕名做过那家生意，殷家胭脂铺子对面号称穗香斋的便是。”
“如此甚好。”赵暄欣然抚掌。
话已至此，小玉只得唤那婆子过来打开角门，方便两位官府中人抄捷径出府。
穗香斋的果子，不清楚方先生究竟说的哪一种，只得卖相不错的各挑上几块。算罢账，乖觉将店家包好的果子拎在手上，待李青芸回头一瞧，只见赵暄人已在门外，正抱臂而立，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
今日李青芸身上所穿并非捕快服制，而是件家常外衫。赵大人昨日特意交代过，务必要穿得毫不惹眼。赵暄身上也是件家常的袍子，走在路上不会叫旁人多看半眼。
叫瞧得头皮发炸之际，李青芸禁不住近前低声询问：“大人有何指教？”
“这街上常来不曾？”
“并不常来，小人素日里巡街总在城南一带。”
“如此甚好。”
再无多话，赵暄伸手将果子接过，示意李青芸同他并肩行走。
素日里巡街，身穿皂服佩戴腰刀，难免要引人注目，无论男女老少人人多少瞧上两眼，现下这一副家常打扮则令李青芸立时有如隐了身一般。
清汤翻滚，白花花的馉饳就着热气腾腾下了锅。李青芸特意要的大碗，且再三叮嘱店家要放重青。
这家行情走俏，炉火烧得强旺，两碗馉饳很快出了锅。
“两位客官，请慢用。”
“前日路过此处，听得内子说这里的馉饳滋味甚好，今日我两个特地过来一饱口福。”
虽明来此的意图，陡然听见这话，仍是免不了险些将才咽下一半的馉饳喷出来，为避开对面飞来的眼刀，李青芸忙匆匆低了头假咳两声。
“哦？听口音，客官仿佛不是本地人氏。”那掌柜的一壁手上忙碌不停，一壁耳听四路眼观八方。
“掌柜好耳力。在下确来自扬州，内子方为本地人氏。”赵暄现学现卖的“扬州口音”不怎么地道，然而想必掌柜也听不大出来。
“原来如此。”生意人大都十分健谈，这掌柜的也不例外，“不过这位娘子许是记错了，原先在这里做馉饳买卖的并非小老，实则那位现已回乡下养老去了。小老只不过问他学了手艺，将这堆器物一并盘了下来。”
“是么？前两日经过这里时——让我想一想，是了，便是据说朱家闹贼那日——在此处做生意的那一位难道并非掌柜的？”赵暄佯装吃惊的样子李青芸瞧在眼里实在有些好笑。
“呵呵，客官你没有看错，那日的确是小老，只不过……”
馉饳滋味甚好，尤其掌柜的又这样话多，口中大嚼不已的二人不约而同作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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