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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十二回

一只罐子圆圆,一双手干燥而又修长。

手的主人屏息凝神,有如面对着件举世罕见的奇珍异宝,极尽呵护,小心翼翼地,将它由半旧蒙尘的橱柜中取出,放置于稳妥明亮之处。

尔后,将盖子轻轻揭开来,令得它内部赫然暴露于天光之下。腰弯下去,他微微眯缝起双眼,几分兴奋,几分忐忑地,寻找那莫须有的紧要之物。

四下里是鸦雀无声。

不多时,待挺直了身子,他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

短短片刻光景,却教人通身竟似有些虚脱之感,然而此时他心中前所未有地平静满足,面上更是现出一派似笑非笑、令人疑惑的神色。

“在场的一概都仔细些,只许拿眼瞧,万不可上手去摸,更休要对着罐子粗声大气。”

他这般吩咐下去,末了再叮嘱一句:

“命她过来——横竖亲眼瞧过才算数的,不趁着此刻天色尚早,更待何时?来都来了,一味藏在门板背后头也不露,又成何体统。”

与往年格外有些不同,今岁的中秋,监牢里头为众囚派发了扬州各家各户都吃的圆烧饼一枚。

将将拿到手上时它还是温热的,馅料的甜香透过饼身是沁人心脾。许久没吃这东西了,从前不喜吃它,嫌甜腻腻的糊嗓子,现如今却是舍不得吃,仿佛一旦吃下去了,某些物事便如那逝水东流般,从此一去不复回头。

实则,原不过一个圆烧饼罢了,吃或不吃它,又有什么分别?那个日子,并不会单单因为少吃个圆烧饼,便真的姗姗来迟,甚或是永不降临。

终于,她决定将它吃了算了——倘若没有掐算错的话,不出这两日,即为行刑之期。

记得监牢有规矩,但凡死囚临刑之前,都能够饱餐一顿。

吃完才好上路。下地狱也好上天堂也罢,总归都要花气力的不是?这一层上头,官府原本虑得极为周到。

只有些奇怪,都已经这个时辰了,也不见狱卒送饭食过来。

难道说,定要等到临上法场,两下里交接提人之际,才肯送那顿断头饭过来的么?

果真如此,到时岂非饭菜尚未尽数进到肠肚,便遭一刀断颈,教那红的白的生的熟的尽数掺在一起,稀里哗啦流他个满地?

幼时胆大,她曾去法场观刑,由人缝中间窥得一股子赤红的浆液喷薄而出,热气腾腾抛洒一地。倒是未曾经见、听闻过,有哪个死囚才咽下去的饭菜一体都叫洒了出来的。

如此,可以略微放宽心胸些了。

杀头这等事情,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只也不必太过难看。她后悔当初没有能藏些银钱在身上,到时候用于买通刽子手,请人家手脚利落些,岂不值当?

想到此处,她忽然笑了起来,从未想过自身能够如此轻巧地看待死这一桩事情,差不多在一个多月之前,她尚且还因为害怕上法场,于是自寻短见来着。

眼下她大约有些想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更何况,倘若明日未能准时现身法场,少不得要带累一票人。

那位面上凶神恶煞,众囚私下称为女阎罗的阎牢头,每每对狱卒有意照顾她是睁只眼闭只眼;还有那一位在意她身子冷暖的李捕快,特地送来了旧时衣裳……都是些个好人,上回自戕兴许带累了人家,如今若是再出什么岔子,只怕他几位立时或要挨板子或要卷铺盖走人。

归根结底,她无非有些不甘心——死不足惜,但万不该这般背负着恶名去死。谋害婆母的凶手,怕只怕她人都身首异处了,围观百姓还要朝尸身上头啐口唾沫。

生平未做亏心事,究竟为何竟沦落至此?

若有来生,卞玉奴,你该怎样过活?

她扪心自问着。

若有来生,但愿从来都敢爱敢恨,一心做个万事但凭自己做主,无时无刻不快意潇洒的人物。唯有如此,方才对得起前世含冤屈死的自己。

她郑重许下承诺。

大限将近之际,生平头一回,也或许最后一回,卞玉奴为己纵情流着泪。

“哐当——”。

夜半三更的,听这动静,外间牢门貌似打开了来。

卞玉奴眼睛蓦地张开来,腔子中间一颗心突突直跳。竟是今日,眼下离天亮尚且有些早,纵然要对她这个可怜的女人行刑,官府又何必这般急于一时?!

隔壁的囚友自然也醒了,低声交头接耳。

未及多想,最里头一道牢门跟着打开了,只见一个人手持文书踱入,脚步不徐不疾,堪堪在卞玉奴面前停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来,有如仰望神差鬼使。心却兀自沉下去。

原本在窃窃私语的众囚友亦纷纷屏息凝神,支起耳朵,迎接这注定非比寻常的晓谕——

“你可是卞玉奴?”

艰难咽下唾沫,她以暗哑的声气答道:

“……正是。”

“卞玉奴仔细听好了,明日行刑取消,一早过堂重审。”

像是做梦一般,直至下了公堂,卞玉奴仍还有些难以置信。

然而午间回到监牢,狱卒也好、囚友也罢,虽未正式恢复自由身,旁人望过来的眼神显然同以往大不一样了。从前旁人另眼相待,多半是在可怜她。如今沉冤昭雪可期,旁人待她,自然有别于从前。

墙上血书痕迹犹在,掐完大腿,她终于相信这件事情来得真真切切,人在牢中,拼命回想反刍今日公堂上的种种:

原来这桩案子背后许多隐情,是自身生平闻所未闻,更加难以置信的;

原来本朝案子重审之际,并不许先前审过的官员再度插手;

原来新任的知州大人这般年轻有为、和蔼可亲;

原来好长一段日子以来,李捕快都在为了替她洗刷冤屈奔波不断;

……

原来上天暗中尚且垂怜着她,这世上有好些人,在意她的死活,心甘情愿为了她的清白竭尽全力。

眼下已是深秋,天气越发寒冷,心头却是热热的,她从未发觉,原来身上这件半旧的秋袄,穿着如此熨帖温暖。

天神菩萨,上天定是听见了她心里头的冤屈!

四面八方,她磕遍了响头,尔后,静静地,耐心静候一番新的命运降临。

徐氏一案涉及死罪,案情罕见离奇,一旦翻案势必要再度上达天听,由官家来圣裁决断。李青芸实在有些吃不准,一心想着要不要去赵大人跟前,设法打听打听圣上的脾性好恶。诚然,她知道这样做,未免有些犯忌讳。

好在马骢及时现身,阻止了她这般多此一举。

“今日过来无非想问一问,官府究竟打算如何发落?”

自马骢回家团聚过后,对于此一则的关心,甚或越过了徐氏的案子去。

倒也是,死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过活。看来,临行时对母亲道出的那番言辞,马骢是真心实意的。

李青芸立刻意会:“马兄切莫着急,派去寻访的人手已返回扬州,许是上头正在思量,到底马兄算得助官府破了桩大案子,届时酌情多少宽宥一些,也未可知。”

先前赵大人有意无意间透过一丝口风,李青芸听着似有这个意思,现下提前说出来,算不得泄密,更加算不得说大话。

马骢闻言松了口气,另起话头:“案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日公堂上只听了一耳朵,便叫请了出去,因为未能够理全。几时有空,劳妹子务必细细道来,愚兄必定洗耳恭听。”

两年前的那一日,徐氏便同往常一般,预备调制些草药清凉饮来,院中坐着,一壁啜饮子一壁晒日头。连日阴雨,一旦放了晴,由里至外整个人也该去一去潮气才是。

忽然想起来,上回去药铺抓的干花草药貌似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一瞧果然。罢了,待明日出门再去药铺续上。蜂蜜倒还有富余的,这会子抿上一口,虽于舌疮无益,多少能够缓一缓心头苦闷的罢。

玉奴那孩子,何时才能够明白自身的一片苦心呢?

她一壁想着,一壁探臂自柜中将蜜罐取出,拿调羹结结实实掏一勺蜂蜜出来,迫不及待以舌尖裹住了。

当真是甜。

不舍一口吞下,罐子摆回原处,细品蜂蜜滋味:

感恩造化,既降下了酸苦来,同时,尚且还留得一份甘甜与她。

正自我宽慰之际,忽然,口中一阵痛楚,貌似个什么物事,既锐且钝地,穿透了牙肉。

伸指入口,待抠了那异物出来,定睛一瞧,赫然竟是个尚且生活着的马蜂!

一早便听说过,叫马蜂蛰了,严重时可致人死地,何况眼下又蜇在这要命的地方。一时顾不得想蜂子究竟由哪里来的,亦顾不得疼痛,她只觉有些心慌气短。

除了蜂毒,还能是什么?她胸中油然生出恐惧来。

稳住,千万。

心里头默念着,行动间三步并作了两步,奔至厨房水缸前头,操起水舀来便要取水。

今日水质并不多么洁净。贩水的万家那伙计说了,昨日桶车将将修缮过一回,因而江底杂质难免要翻带出来些,如要饮用,须得将它好好沉淀一番过后,再以大火煮开方可。

然而眼下已顾不得这许多了,须知中毒的第一要务,多多饮水为上!

其时惊觉胳臂已抬不动了,她不及多想,仓惶扔掉水舀,弯腰下去,打算径直饮用缸中的水。

不必照什么镜子,她也晓得自己的样子有些狼狈,举止堪称粗鲁,然而相较中毒而言,这些都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罢了。

她的判断无虞,只不过蜂毒的发作较之以前所听说的,以及将将设想的,更加来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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