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苍鸷山脚,一个衣衫褴褛、头发枯槁的乞丐,驻着一根粗木枝,一瘸一拐地往通向山顶的石阶走去。
※※※
苍鸷山乃是现今唯一一个能称得上“仙门”的地方。
自数百年前与魔族间毁天灭地的一场恶战之后,当时的几大修仙门派相继没落,从虽然摇摇欲坠但好歹还有几个门派还能撑住面子,到如今只剩一个几乎已经避世不出的苍鸷,修仙问道已经再无人相信。恰逢紫微星大盛,入主天穹,帝王出,万里河山被挂在一姓之下,人们便渐渐忘了当时盛极一时的六氏山河之景。
“就是那时啊,朱、沈、林、关、萧、楚六位掌门统领世间生灵,人妖共生,甚至还有魔能在世间行走而不被人避讳……当时的飞天入地一派盛景,啧啧,现在是看不到了。”
一辆马车停在苍鸷山脚,上面坐着两名伙夫。一人看着年纪不大,端着个缺口碗、脚踩在车辕上,眉飞色舞地跟同伴讲从茶楼说书那听来的故事。
对面另一人年纪大些,抱着水囊灌水,听了他这番话,“呸”了一声道:“人妖魔都住在一块,怎么可能?那不得打起来?”
“唉不是,怎么不可能?”踩车辕的小伙计把脚收回来,急道,“那时候……”
“行了!”年纪大些的用水囊一甩同伴的脑袋,“别叨叨你那破话本了,我看你就是想偷懒,快收拾收拾起来干活!”
小伙计见偷懒不成,只得耷拉着脑袋,蔫蔫地跟过去了。
两人走到车后,后面竟还跟着几辆马车,上面放着大堆鼓囊囊的布袋,里头装着米粮。
苍鸷山脚青翠的竹林外立着一顶草棚,结实的木桩子围着中央一块大圆石环成圈,从各个木桩脚伸出一条红线,在圆石上交汇形成一个复杂的图案,在正午阳光直照的草棚的笼罩下,显得诡异非常。
特别是旁边还挂了个惨白惨白的纸灯笼,也不知道是要吓死谁。
两名伙计费力将米袋从马车那搬过来,再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回去,没一会儿又搬来一袋米,如此循环往复,足足搬了两个时辰,等到日头偏西时才搬完。
“呼!”小伙计这回没坐在车架上,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里拿着草帽扇风,“可累死我了。”
另一个伙计依旧拿着那个水囊灌水,坐在马车上单脚撑地,也累得够呛。
“诶李哥你说,这苍鸷山上不是住的‘仙门’吗?怎的也要吃咱这五谷杂粮的?”小伙计抹了把汗,继续道,“这些‘仙人’们不都应该是话本里那什么,‘朝饮露水,夜食月华’的吗?”
“……”
李哥瞥他一眼,心道以后少让这小子看什么话本。
他道:“仙不仙人我不知道,这些‘五谷杂粮’是不是用来吃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咱辛辛苦苦搬来的这些粮食,这山上的人——”他一指山顶,又转回来竖在小伙计面前晃了晃,“一个子都不用付。”
“什么?!”小伙计叫道,“那岂不是吃白食,掌柜的会愿意?这得什么能耐啊?!”
李哥道:“也不是吃白食,那钱都由……”他向天一拱手,“今上担负。”
“皇上!”小伙计叫得更大声了,忙问李哥怎么回事。
这代皇帝虽然年轻,但励精图治,将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生活美满和乐,茶余饭后自然都爱闲谈。
“从旁人那听来的,不保真。”李哥抹了把嘴,“说是也不知道哪一天,皇上不知从何人那听来有关这个仙门的事,突发奇想想去拜访一二——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那仙门将皇上恭恭敬敬迎上去了,回来后皇上就下令,全国所有铺子不准收苍鸷山派门人的银钱,他们的所有花销,一律由皇上承担。”
小伙计听得目瞪口呆。
“只要是持有苍鸷山派门派令的,全国上下随便吃喝!”
小伙计吸了口气,震惊道:“哇!这、这山上是有狐狸精吗?”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想到皇帝后宫连个宫女都没有的传闻,觉得也差不离了。
日头将落,再不离开,晚点这方圆十里连个落脚的客栈都找不到,两人聊了没一会儿,收拾好东西坐上马车,李哥扬起马鞭掉转马头,后面马车无人驾驶,也一辆辆跟了上来。
待到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天边,昏黄光影下被染上一层霞光的竹林里,突然走出一个拄着粗木枝的身影。
乞丐脸上都是污泥,一双眼睛却清澈透亮,眼眸深处隐隐有红光透出,只是一个眨眼便消失不见。
他右脚微跛,像是行久了路体力不支,住着粗木枝慢腾腾地挪到草棚里,斜眼一瞥米袋堆边上露出的图案,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微微一挑,复又落下,转头在另一边角落找了个地方躺下,用一个瘫着的米袋做枕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入夜,无星无月,草棚旁挂着的纸灯突然亮起,苍白的火光落在棚中,将圆石上的红线点亮,悠悠红光浮起,进而大盛,将整个草棚连同其中之物全部笼在其中,从外向内窥不见一丝一毫。
数息之后,红光慢慢褪去,圆石上的米袋连同乞丐一同消失。
※※※
“哥!米到了,快过来!”巍峨耸立的苍鸷大殿前,一名窄领箭袖、腰间挂着一把短剑的白衣少年从石阶最上方一跃而下,向着广场中央的米堆飞奔而去,欢快的声音响彻大殿。
孔沉站在大殿前,左手一圈小紫檀佛珠露出衣袖,苍白的脸被手中灯笼光映出一层暖色,一双眼睛望向下面吵吵闹闹的方向,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地传入孔耀耳中:“小声些,被掌门听见了你又要挨罚。”
少年瞬间不出声了。
他看看米袋,又看看高台阶上站如松的他哥,果断一转身,腰间短剑与校袍上的银饰碰出叮铃轻响,几个起落跃到孔沉身边站好,挠着头嘿嘿道:“我这不是想吃哥做的竹筒烧了嘛。”
少年人正在长身体,孔耀又总是上蹿下跳的,体力消耗大,吃的饭就比别人多,正逢月末,山上剩的米不多了,孔耀就只能收收肚子,每天晚上跟孔沉抱怨吃不饱,盼星星盼月亮等着米商送米来。
他掰着指头算好时辰,大半夜拖着孔沉来等米,终于让他等着了,当即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厨房去,奈何他哥性子慢,身体又不好,他想把人硬拖过去都不行。
两人是双生子,相对而立时几乎像是在照镜子,只能从气质和衣饰上的差别来分辨二人。
孔耀一身窄领箭袖白色校袍,性格跳脱爱玩,孔沉虽也是身着白衣,却因身子弱而显得更加沉稳清隽,广袖轻衫,更像是一名手不释卷的青舍学子。
两人不知父母为谁,有记忆以来就一直住在山上,由掌门和师叔抚养长大,也从未下过山。
孔沉拉着孔耀往下走,边走边说:“你要是想吃,就先拿一袋,我给你做。”
孔耀双眼发亮,飞奔过去,随便提起一袋米就往回跑,拉起他哥的手想往厨房奔,“快走快走,饿死了。”
“等等。”孔沉却是反手拉住孔耀。方才孔耀提走一袋米时,他眼尖地看见米袋后露出一个长条状、灰扑扑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条人腿。
孔沉蹙眉,让孔耀在原地站好,自己慢慢走了过去。
广场中央的石灯早已熄灭,四周漆黑一片,借着隐约月色和手上的灯笼光,孔沉转过米堆,看见了一个乞丐。
“哥,怎么了?”孔耀不放心,跟了上来,顺着他的目光也看见了乞丐,惊道:“这谁啊?”
苍鸷山派并不真正在苍鸷山上,只是借着高山之名掩人耳目,它真正是处在一个独立开辟的空间中,自门派创立以来就是如此,具体在哪无人知晓,那架草棚也只是用于往来运送些东西,且因着地处荒野,一盏白纸灯更是将草棚烘托得诡异非常,就算偶有旅人经过,宁愿多走上十几里路去山外找客栈,也不愿多靠近草棚一点,甚至连鸟都不愿再此停留。
这还是第一次,有活物被送上来。
孔耀头一回这么近距离见山下人,很是新奇,忍不住好奇戳了戳乞丐的手臂,侧头问孔沉:“哥,这人死了没?”
乞丐脸上覆满污泥,衣裳破烂却很干净,任孔耀戳了半天也没一丁点儿反应。
孔沉顺着乞丐四肢摸了摸骨,觉得他大概没受什么伤,摇了摇头,道:“没呢。先把人抬到空屋去吧,等人醒了再问问。”
孔耀:“哦哦。”
他一把背起乞丐,惊讶地发现这人看着瘦,分量却着实不轻,而且因为这乞丐刚刚躺在地上,微蜷着身体,看着就只是小小一团,展开四肢,却似乎比已近青年身量的孔耀还高一些。
孔耀背着人往前走,边走边嘀咕:“一个乞丐,咋这么重呢……”
第二日一大早,昨晚吃饱喝足的孔耀躺在榻上,正抱着枕头流口水,忽然门口传来“嘭嘭”的砸门声。
孔耀一个激灵坐起来,手下意识摸向床沿放着的短剑,听到门外人叫着“师兄”,狂跳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师兄!快起来师兄!”
孔耀缓缓吐出一口气,一翻身下了床。
他昨夜和孔沉求情,让他今天给自己打掩护,逃了清晨的晨练,这会儿还以为是师兄弟们练完了来找自己,脑子里飞快编了好几个借口,却没想到一开门,一个麻子脸直接怼了上来就问:“师兄师兄,北边空屋里躺的人是谁啊?”
孔耀:“……”
练功时可不见你们这么积极。
他被吓了一跳,面上反而越发平静,嘴里冷淡地蹦出两个字:“不知。”
跟在麻子脸后面的几人一脸失望。
他们都是从小被掌门捡回来的,从没见过山下的世界,这会儿冷不丁见着一个山下人,都兴奋得大呼小叫。
“师兄,他哪来的?”
“师兄师兄,他醒了我们能问问他山下的事吗?山下……”
“师兄师兄,你是怎么找着他的,昨天是送米的日子,你是不是又去偷……”
“停!”孔耀无奈地打断他。
因常跟着他哥混的缘故,孔耀十分喜欢学他哥沉稳镇静、做什么都游刃有余的样子,然而在这群叽叽喳喳的小崽子面前,他还是绷不住了,忙摆手道:“我真不知道,昨夜从圆阵那捡来的,估摸着是想找个地方歇歇,不小心给送上来的,等醒了就将人家送回山下去。”
孔耀回屋里穿好衣服,又有人问,“那下山之前我们能先问问……”
孔耀随口道:“得看人家。”
他说完,一把扫开一众“门神”,脚下一蹬跃上屋顶,忙不迭地跑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苍鸷山北,空屋。
在苍鸷山,掌门和大长老有自己的居所,其余众弟子住南边。苍鸷山如今人丁不旺,加上掌门和大长老撑死也不过二十人,十几名弟子挤在南边,刚好住满,只剩北边屋子多,空荡荡的能放人。
孔耀到的时候,孔沉已经先到了,远远看见,孔耀就冲孔沉挥手:“哥!”
孔沉侧身对着门,一面肃穆,明明斜眼见他跑来,却不理会。
孔耀脚下一顿,心道不好。
他哥向来平和,对谁都是一副温润如玉、令人如沐春风的面孔,只有对着一人时,会如此严肃。
苍鸷山掌门,萧贽。
孔耀脚下一拐,转身就跑。
然而半柱香后,他被他哥亲手拎了回来。
两人一左一右站在床前,双双面无表情看向前方,活似两尊门神。
“哪来的?”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登时激得两人背后汗毛倒竖、腰背绷直。
孔耀一闭眼,一脸视死如归,声如洪钟道:“回掌门,捡的!”
刚要开口的孔沉:“……”
“咔哒”一声轻响,萧贽放下茶杯,余光一瞥床上躺着的人,道:“你们下山了?”
“怎么可能啊掌门?!”孔耀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想转身辩驳又不敢,只能直直站着,语气愤愤,“那人连米粮一起被送上来的,昨夜……咳,我偶然路过广场,见有一人躺在米堆里,便走过去查看,就发现了这人。深夜不敢劳烦师弟们,便将他安置在了这里。”
萧贽无意理会那个“偶然”,只道:“就你那双招子,能看得见?”
孔耀:“……”
虽然是没看见,但怎么能这么看不起人呢?
他道:“当时师兄也被我拖过去了。”
孔沉默认。
见此,萧贽心中明了。他知道孔沉孔耀二人所言定是属实,只是……
“此阵是一故人教与我,”说到“故人”二字,萧贽微微蹙眉,“传授布阵之法之时他便说过,除身怀术法或妖魔等非人之物外,只有死物才能通过此阵法传送。”
米粮是死物,自能上来,那这人……
两双眼睛直直看向床上,几乎要将那覆在这人脸上的厚厚一层污泥盯出个洞来。
萧贽起身,行走间腰间悬着的两片薄玉环叮当作响;走至榻边,将手覆在乞丐胸膛上。
相触的一瞬间,萧贽微微一皱眉——这个人没有心跳。
但下一刻,心脏又有了动静,一下一下撞击在萧贽手心,很微弱,因着萧贽五感敏锐,才没有错过这极细微的震动。
他伸手摸向乞丐手腕,如他所料,这乞丐的脉搏也很微弱,几乎没有。
但这样一个有着濒死之象的人,却能呼吸平缓地好好活着。
思量片刻,萧贽道:“去打盆水来,给他擦擦脸。”
孔沉拱手,“是。”
萧贽回到原来的位子上继续喝茶,孔耀站得腿酸,侧过头小心翼翼看了萧贽一眼,见他正全神贯注地品茗,似乎没注意到自己,便悄悄挪到木阶上坐下。
萧贽捧着茶无视他,刚喝一口,孔沉就端着水进来了。
孔耀拖过来一个木架,替他哥将铜盆放好。孔沉拧了帕子,仔细给乞丐擦去脸上的污泥。
一边擦一边在心里惊讶,这乞丐竟然长得十分好看。
面相温润,眉眼细长,下颌因为瘦显得棱角分明,却又不会过分刚硬,让人心生抵触。
不知是被脸上冰凉的感觉给冻着了,还是终于睡饱了,孔沉刚将帕子放回盆里站起身,乞丐便睁开了眼睛。
室里透光,乞丐刚将眼帘掀开半扇就又合了回去,哑着嗓子低低呻吟道:“水……”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屋内三人耳力何其敏锐。
萧贽捧茶的手一僵,瞳孔骤缩。
孔沉低头就要说话,却忽然感到一股大力袭来,将他整个人拖起,下一刻,他就和孔耀一起被甩出门外,大门“砰”地一声在两人面前被拍上。
孔沉、孔耀:“???”
屋内,萧贽站在床前,双目赤红似要滴血,死死盯着床上难受得微微蹙眉的人,脑中纷杂而过无数破碎片段。
他蹲下身,心中恨意翻涌,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乞丐”低咳两声,还没来得及睁眼,就觉得喉间一紧,整个人就被猛地掼到了墙上,耳边一道熟悉至极也陌生至极的声音响起:
“一百年了,好久不见啊……师兄。”
我来了,激动(搓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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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苍鸷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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