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玉实再返回C市时,已经是十二月下旬,临近新年了。
他脸上的伤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只有手背上留下了一大片很明显的伤疤。那本来只是一圈深深的齿痕,围成一个圆圈儿,猛一看去像是画在手背上的一块手表,但经过十几天的感染发炎、引流排脓,切开后又缝合,然后再拆线,现在已经面目全非,早就不复当初那圆圆的形状,看上去显得十分狰狞。
家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唯一与从前不同的居然是杜若。她并没有在厨房里忙忙活活地做晚饭,而是盖着一条薄毯子,平平地躺在沙发上,脸色看上去有点儿苍白。
“怎么啦?不舒服?”
柯玉实走过去,弯腰摸摸妻子的额头。
“没事儿,就是有点儿流血,一直也不完事儿。”
杜若低声说,看见他回家,罕见地没从沙发上起来。
“啊?多久啦?你怎么没跟我说?”
“前前后后有十多天了吧。”
“没去医院看看?”柯玉实坐在她身边,她稍微向里挪了一下。
杜若苦笑了一下,说:“去了,从头到脚做了一大堆检查,整个人被从里到外翻看了一遍。”
“那医生说你出了什么毛病啊?”柯玉实紧张地问。
杜若撇撇嘴:“没毛病,就说是更年期。”
“不会吧,你才刚四十三,怎么就到更年期了?”柯玉实摇头,表示不信,“我记得我妈那会儿都快五十岁了才到更年期呢。”
“这事儿人和人不一样,有早有晚。”杜若有点儿调皮地一笑,“就像有人早熟,有人早恋一样,我这个嘛,好像应该叫‘早更’。”
柯玉实不由得也被她逗笑了。
“不是病最好。那就多休息休息吧,家里有什么出力气的活儿都等我回来再干。”他边说边拍了拍妻子那头毛蓬蓬的卷发。
“不用非得等你,这半个多月里,买大米、扛液化气罐这样的活儿都是柯男干的,他比你还有力气呢。”杜若说,声音里透着淡淡的骄傲,忽然看见柯玉实手背上的伤,就拉住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被狗咬的。”
他迎住杜若关切的目光,叹了一口气,很流利地说出早就想好的一番话。
“老郑他父亲一直养狗,老人家前些日子不是去世了么,那狗就没人喂了。老郑本想把狗领回自己家里,可是他老婆怕狗,又爱干净,说什么也不让他领回家。老郑没办法,就每天中午从食堂里买点儿肉包子什么的,去他爸的旧房子里喂狗,那地方挺远的,来回很不方便。我想着自己和老郑关系不错,就主动说帮他去喂几天。我从前也没喂过狗呀,结果一个不小心就让那狗给咬了。”
柯玉实说完停下来,等着妻子像往常一样唠叨他。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杜若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眼圈儿渐渐红起来。
“哎呀,我就怕你担心,所以既没敢跟你说,也没敢回家来。再说这已经到年底了,单位也的确有一大堆事儿等着我处理。”他忙不迭地解释道,“老婆,你放心吧,狂犬疫苗,还有破伤风针,我一针不少,全都打过了,都是老郑他老婆亲自来单位给我打的。你看,现在伤口已经都长好了,真不用担心了。”
杜若也不言语,抱着柯玉实的腰,“呜呜”地哭了起来。
柯玉实完全被吓住了——他和杜若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几乎从没见过她哭。
“哎呀,我这不是都好了吗,”他胡乱地给她擦着眼泪,有点儿口不择言地安慰道,“怎么了嘛,生我气啦?乖,不哭,不哭了,啊?我不告诉你不是怕你担心嘛……”
杜若抹了一把眼泪,抽泣着说道:“不,不是,我就是觉得挺伤心的。小时候总被父母和老师教育要诚实,长大了才发现,说谎几乎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老公,你不觉得吗?”
柯玉实一呆,完全没料到杜若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她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下意识地这样想,虽然他完全想不出她是怎样做到的。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涔涔地渗出冷汗,凉飕飕的。
没错,姜小丽说得对,杜若是一名资深警官,一位专业人士,他精心编造的那些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谎言和借口,在她的眼里很可能全都是小儿科。
顿时,他有一种山雨欲来、大厦将倾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更珍视眼前这个已经存在了近二十年的家。
真的,他无比珍视和杜若共同拥有的这个家,不仅因为他爱她,更因为他觉得自己没能好好维护和洛霞的那段婚姻,而且,无论那次离婚引发了什么后果,他都已经无力挽回了。
“老婆,要我坦白从宽吗?”他声音颤抖地问。
“不,不要。” 杜若低声说。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他已经攒足全身力气准备向杜若和盘托出了,虽然他不大确定该从何说起。
“真的不想知道真相吗?”他傻傻地追问了一句。
“你所说的也未必就是真相,”杜若淡定地说,“我只相信证据和我自己的判断。”
他无言地抱住妻子,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
他忽然意识到,杜若是他今生认识的第一个,很可能也是唯一的不想通过彻查真相来证明真理只在自己这一边的人。
他下意识地回忆起很多年前母亲和洛霞关于真相和真理的不休争吵带给他的无力感,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当初的局面仅凭他一己之力完全无法挽回。
在他的印象中,杜若年轻时不爱打扮,不解风情,年纪渐长之后变得唠唠叨叨,婆婆妈妈。如今他忽然全面刷新了对她的认知,他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样修炼出这种处变不惊的性格的,但无疑看到了隐藏在她随性的外表之下的睿智与超然。
没错,刚才那短短的几句话不仅保住了他的家,而且避免了他俩此后彼此之间心存芥蒂。
也许日常生活中本来就没有所谓的唯一真相,有的,只是各自经历的过程和结局。
想到这些,柯玉实默默地流下泪来,泪水一滴滴消失在妻子的发丝间。
“你,我,还有儿子,我们永远是一家人。我真的特别特别爱你们,永远都不愿意失去你们。”他哭泣着抱紧她。
“是,我知道。”杜若低声说。
感谢你的阅读。
不好意思,今天家里来客人,更新晚了几小时,加更一章。
杜若是个很特别的人,她年少时的故事写在《尽余欢》里,是洛霞系列的第四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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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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