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已过，冬雪的势头也逐渐消停，祁王府西角有一间暖阁，暖阁里烧着地龙，即便撩起帘子来欣赏雪景，也依旧暖烘烘的。暖阁内外来往伺候的丫鬟不下数十人，端茶递水儿的却丝毫不觉得乱，十分规矩得体。
少时，一个蓄着胡须，文官模样打扮的中年人，在棋盘落下一子，微微抬眼望向身前的男人，开口道：“三省合并，陛下圣心愉悦，这都是殿下的功劳啊。”
男人淡然一笑，应道：“能紧紧抓在手里的东西，父皇自是高兴。倒是孟相，明明算是高升，怎得近日却总愁眉不展？”
“不过琐事，劳王爷费心了。可叹小女正当适龄，身为人父，不免为其终身大事操劳烦忧。”
男人落下一声若有似无的浅笑，风起刮进暖阁，茶炉下炭火点燃的哔剥声愈烈，随着棋形的变化，两人似都陷入沉思，逐渐无言。
少顷，那白子终于将黑阵撕开一条口子，孟相不断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只见男人仍是那副淡然的神情，“我倒从不知，孟相棋锋如此犀利。”
“此步饶险，胜算却大。”
“可还有一句却不敢忘，”男人不紧不慢将手中的黑子轻轻落下，顿成合围之势，“一招不慎，满盘皆输。”
孟相任凭自己的白子被吃掉，低眉浅笑，“我只知落子无悔，与其恋子求生，不若弃之而另博一番局面。”
男人深深看了他一眼，将棋子扔回棋奁，“与孟相对弈甚悦，可惜本王还要忙于接待烟北王进京一事，今日便不留了。”
“臣，听凭祁王殿下传唤。”
...
算好了时辰，京城的九门在未时初开始戒严，兵马司出动了官兵疏散人群。按规制，这是总督一级的封疆大吏进京了。
“这萧国公府，怕是比十几年前还要兴旺了！”
“瞎说什么，人家现在是烟北王府。”
“对对，我这脑子。”
“听说是皇上要给元仪郡主赐婚，这才迁了回来，只不知最后这好事落到哪位公子头上。”
“哟……”街头巷尾顿时又热闹起来。
路远迢迢，皇帝有意施恩，只先叫安顿下来，次日再入宫觐见。
萧愿对京城的记忆算不上多，不像萧玄澈每逢年节都会随父入宫朝贺。况且就算来了，她也几乎只跟在母亲身边，陪同太后、皇后等闲谈居多。萧愿在京城只有一位手帕交，名唤顾容璎，两人时时通信，相交甚密。
萧家在京城的府邸常有人在，早已重新洒扫收拾利索，如今只拎着箱笼入住就好。萧愿虽然心急去找顾容璎玩，却也知道尚未进宫见过皇上，不可乱跑，于是一股子劲全都用来和丫头小厮们一起翻箱倒柜地收拾行李。
次日天蒙蒙亮，萧王爷及家眷就在宫门外候着，待皇帝下了早朝，便按照内务府事先安排好的路线前往正殿。
皇上一心要与萧王爷闲话家常，并未召集群臣大设夜宴，只命宫里安排了午膳，略有丝竹管弦相和。除萧家外，便是后妃与几个皇子、公主在座。
倒是并不见太子，萧王爷心中有疑，却没当众问出口。
“贤弟，莫嫌酒薄，再等几日，月底是熹宁的生辰，届时自有一番热闹。”皇帝扬手举杯，拇指上的龙纹玉扳指映射出温润的光泽，众人皆举杯承和。
酒酣间，皇帝干脆揽着萧靖忠到一旁叙话，两人不多时就没了身影，只见帐后屏风影影绰绰，偶有大笑之声传来。
颜皇后淡淡一笑，举杯与萧王妃闲谈起来，“今年是大年关，诸国派遣使者来朝，陛下政务繁忙，便免了各封地的朝贺，本宫与王妃上次相见，还是陛下的万寿节呢。”
萧王妃满饮回敬道，“劳皇后娘娘挂念，如今吾女眷随夫长居京中，若娘娘不嫌，臣妇日后定常来宫中与娘娘作伴。”
颜皇后点头称好，遥望了一眼下首的舒贵妃，又望向另一边的萧愿道：“元仪长这么大了，模样生的也巧，果然萧家的女儿都是金玉之质。”
一直在旁低首垂目默不作声的萧愿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号，于是稍稍抬起头来，面露羞赧地笑答：“娘娘谬赞，元仪愧不敢当。”
笑谈间，萧愿只觉云山雾绕，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都答了些什么，心道母亲好生厉害，怎么每回都有那么多不重样的话可说，推杯换盏间就哄得皇后熨熨帖帖。
萧愿借故更衣暂时离座，一脚踏出门前，隐约好像听着谈到哪位兄长的婚事了，步子陡时迈得更快些。
屏风另一侧，萧靖忠正要遛，却被皇帝借着几分醉意，一把揽住肩膀，“你我表兄弟，从前共谋大事，如今，为兄还是需要你啊。”说着，拿着酒杯就往萧靖忠面前凑。
“朕给你透个底，太子……”皇帝紧皱眉头摇了摇手，“南边吃了败仗，他们就对……”
“庶子敢尔！”
“烟北太远了，朕想与你说个话都难，上次跑死了两匹马，朕还被那些文官骂了。”
“各地督抚每逢年关都得进京述职，朕年前没让你来，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你这回留在京中，你就留在这，帮帮朕，啊？”
“南怀小国，哈！你替朕，震一震他们。”
“贤弟啊，朕终归还是最信得过你啊。”
一句句肺腑之言，将萧靖忠的脑袋几乎冲昏了，对上皇帝诚恳的目光，萧靖忠将杯中酒一饮而己，正要肝脑涂地拜谢，身体却下意识惊出一身冷汗。再望过去，那幽深的带着些许醉意的眼眸里，分明是浓重的试探。
...
萧愿敛了敛衣袖，整顿完毕后回到大殿，见一身穿黑龙浮锦云纹袍的少年立在殿前，一头青丝绾在脑后，面容俊俏白皙，漆黑的眸子噙着几分笑意，正是四皇子。
“元仪妹妹。”
北宫祎年十有六，风华正茂的年纪个头窜的很快，整个人身姿挺拔，玉树临风。站在北宫祎身旁的还有一少女，少女容资娇俏，身着绯色绸裙，发间插着的步摇随着她身形的晃动玲珑作响，她冲萧愿眨了眨眼，便算作打招呼了。
萧愿认出了二人，便微微一笑，十分标准地福了一礼，“四殿下安，五公主安。”
五公主见状好奇地上下打量她一眼，仿佛没料到萧愿如此知礼似的。
萧愿瞧五公主丝毫不掩饰神色，心里暗道，莫不是真把我当夷人了。
北宫祎仍是那副和煦的样子，声音清朗道：“父皇让我与融婧带你到宫里四处转转，熟悉熟悉。”
雪已停了，早有宫人扫出路来。三人一道往御花园走着，身后跟着两列宫女内侍，五公主孩子心性，东瞅瞅西望望的，北宫祎也并未拘束她，只跟萧愿并肩走在后面。
“烟北路途遥远，想来一路舟车劳顿，多有疲累。”两人多时未见，并不算熟稔，北宫祎稍加思忖，率先开了口。
萧愿有点想挠头，心道我一直躺车上有什么好累的，马倒是真累。却又不好就这么说，于是斟酌措辞，婉转道出。
北宫祎听了倒觉得有趣，笑道：“所言不错，明日我多送去些好草料。”
一阵开怀，两人聊着幼时往事，又有五公主时而插科打诨，逐渐便没那么生分了。拐过一段廊下，只见不远处有几批宫人忙碌往来，手上端着许多文书，有条不紊地往殿院送去；另有一批嬷嬷引着数十位年轻姑娘，往另一边去。
“那是？”
“哎呀，”五公主突然低叫一声，“今年父皇不是开了女科，叫我不许天天乱玩了，说要给我选伴读呢，别就是这些吧。”
对上萧愿的目光，北宫祎解释道：“是也不是。自年节后，凡世宦名家之女，须得上报，一则为嫔妃待选，二则为五公主遴选陪侍。这个日子进宫的，想来是父皇的人吧。”
五公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萧愿问到：“那她也会给我做伴读吗？就像萧锦言那样。”
萧锦言是萧家的三公子，萧枕画的同胞兄弟，自幼便留在宫中，与北宫祎作同窗伴读。
“她自是不必。”北宫祎直接道。
不仅五公主，萧愿也愣了，问道：“是因为你的缘故吗？”
北宫祎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白，略一思索，答道：“明旨已下，若无其他变故，以你的身份自然不用作公主伴读。”
萧愿点了点头，回道：“但我还是要进国子监的。”
想到刚恢复的女科，北宫祎心中明了，“可是要参加科考？”
“不错，连萧恺轩都是举人了，我们家就差我了！”
若想进国子监就读，除了科考选拔和地方官举荐，权贵子弟们凭借父祖功绩，自然可以获得官学教育的机会，甚至还有一些富家子弟，功绩不足但颇有家资，也可以通过捐纳成为监生。
北宫祎笑道：“那好，贺家的贺老太师如今兼任国子监祭酒，过些日子我陪你一同去拜会。这两日便先派人带你到京中转转，好好熟悉一下可好？或者你愿意，平日也可以直接来府上找我。”
“提前多谢殿下。”
“谢什么，你也不必殿下殿下的叫，唤我名字就好。”
对方客气，自己却不可不识礼，萧愿笑以代之，嘴上应下，心中却打算等与四殿下更熟些再说吧。
御花园前头有一处亭台水榭景致极好，据说是乾帝当年为一宠妃特意建造，后来美人故去，此地封闭良久，近年方才解禁。
院内小径曲折，两旁遍植奇花，草木落雪更有一番风情。北宫祎忽然道：“想那牡丹国色天香，芍药艳丽动人，两者并存于园中，待开春定能各展风姿，相得益彰。”
萧愿不解其意，但观之那枯枝映雪，遥想迎春时桃红柳绿之景，便点头迎合称是。
北宫祎深深看了她一眼，唇角微露笑意，未再言表。
...
上头风向一吹，朝野上下心中一时都有了计较。
翌日，天大亮，萧府门庭若市，前来拜谒的马车快把萧家的门槛踏破了。
说来，回京后，萧府从前“国公府”的匾额不再适用，在京城内直接改用烟北王府未免太过招摇，思前想后，最终换成“萧府”便罢了。
王爷王妃在前待客，萧愿乐得清闲，指挥着一众丫鬟小厮重新布置庭院，虽旧伤未愈，每日习武之所还是要弄好。
没隔半日，翡清手中捏着一张印着淡粉色梅花纹的帖子，怀里抱着各式各样的邀帖，堆了满满一桌。
萧愿一时惊住，挨个展开细看，内容都大同小异，不是这家小姐邀请她来参加诗会，就是那家姑娘邀她前去品茶。京中闺秀大多一同长成，常常在各种宴会相聚，偏都从未见过这位北境来的郡主，十分好奇，其中一位尤甚。
三省合并后，门下的权力削弱，尚书省也被进一步细分，唯中书令孟大人的地位更进一步，孟相成为文官体系无二的掌权者。
孟相有一女，名为孟怀若，长相极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是京中公认的才女，年纪相仿的权贵小姐，多以她马首是瞻。
只是生来就享万千荣华，性子上便难免有些骄纵。如今萧愿的出现，令她好奇又有些别扭——从前两人分别是国公府和相府的嫡女，家世相仿，自有千秋。可自从大破烟北后，皇帝有意抬举萧家，便封萧氏为异姓王，这令孟怀若总觉隐隐低了人一头。
萧愿将面前这堆花花绿绿的帖子拨弄了半天，翻拣出一张月白色的邀贴，交给了贴身丫头翡清。
正是太师府贺家的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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