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登船前,贾母留林黛玉在屋里吃了最后一顿早饭,林黛玉为着父亲病重,并不着鲜艳衣饰,又怕太素净了不吉利,故而穿了一身漳绒的小袄,鹅黄的缎面上头浮着绒花牡丹,衬得她清丽稚气的脸庞平添一份端庄,竟似那画上王母跟前的神仙玉女一般无二,不似凡间人。
贾母恋恋不舍地握着她的手道,“这料子原本觉着不如缂丝贵气,不想你穿着却也好看,可惜来不及再给你多做几身了,回去好生伺候你父亲,待得他病好就回来,我这儿也离不得玉儿呢。”
林黛玉红着眼圈拭泪,心里却别有一番酸楚,她眼见着屋里邢夫人、王夫人等大小主子齐聚,颤着声与贾母道,“老太太疼我,我心里感念,本不该说这等失礼的话,只我身边唯有紫鹃一个顶事,雪雁又呆笨,从前老太太屋里的晴雯聪慧又细心,不知道……”
这话换作平日林黛玉是断断不会说的,她自打进了贾府是处处小心,尤其晴雯早就被贾母给了贾宝玉。
不过贾宝玉暂时尚在贾母的碧纱橱中未搬出来,林黛玉说是晴雯是老太太屋里的也不算太离谱,
贾宝玉衔玉而生,贾母自来视作心肝宝贝凤凰蛋,现下林黛玉求的事,涉及了这个心肝宝贝,贾母自然要犹豫再三。
晴雯这丫头不单聪颖,更是针线活好、模样生得也好,贾母当日将她给了贾宝玉还有别的一层意思,是预备着做通房姨娘的。
在这要紧的时候,林黛玉身边多一个贾府的人并不是坏事,可贾宝玉又素日看重晴雯,要是恼起来,万一又发了痴病可怎么好。
谁知本还在闷闷不乐林黛玉要归家的贾宝玉此时却来了精神,“林妹妹说得是,你常久不住家里了,那些个伺候的人哪里能有咱们自己的贴心,便叫晴雯跟着你走一趟才好,到时候你们再一起回来。”
王熙凤状似无意瞥了一眼王夫人,果然见王夫人似有意动,情知她因为长子早逝有心结,很是忌惮贾宝玉身边出挑的丫头,当即就接了贾宝玉的话头道,“可不是宝兄弟说的这话,晴雯有机会跟着妹妹去扬州一趟,也是宝兄弟的面子,不然林妹妹怎么不瞧上旁的。”
贾宝玉更是觉得这主意好,“原是我与林妹妹一道长大,晴雯也服侍过林妹妹的缘故。”
贾母见贾宝玉赞同,便松口道,“晴雯确实是府里头拔尖的,不怪你妹妹喜欢,那便赶紧叫她收拾了,别耽误了船。”
晴雯听了信后先是一怔,随后便爽利地开了箱笼收拾包裹,贾宝玉身边旁的大丫头袭人麝月几人都围上来帮忙,袭人又想将自己新得的一件大毛衣裳给她带去了。
晴雯不客气地道,“我是去当差的,不是去做什么奶奶的,穿不得你这样的好衣裳。”
不过是得了二太太几件旧衣裳,还显摆个没完了。
袭人脾气好,也不跟她恼,只笑道,“也罢,林姑娘必有更好的赏你。”
晴雯一面打包袱,一面也回了她个笑脸,嘴上仍是说个不停,“做奴才的当差是本分,哪能成日里想着什么赏不赏的,你最是个贤惠的人,今儿可贤惠得不是地方。”
麝月正要打圆场,却听袭人笑眯眯地道,“难不成你伺候林姑娘回一趟扬州再不回来了?赶明儿有你看我贤惠的时候。”
宝玉身边的人里头,袭人最得贾宝玉倚重,素日里就以第一人自居,又有王夫人撑腰,晴雯却是个泼辣的爆炭性子,二人不知明里暗里拌过多少嘴,晴雯只觉得她这笑意根本不达眼底,说是玩笑,更像是警告,当即冷哼一声道,“有本事你就让我这辈子回不来。”
说罢再不搭理袭人,只借着打包衣裳的动作,将平日得的赏赐类似金锞子银锭子等小巧的都悄摸地都塞在了包袱最里头,赶紧出去复命了。
一时间众人都赞她果然是个能干的,黛玉实在好眼光,贾母千叮万嘱晴雯与紫鹃务必守好了林黛玉,又亲手给林黛玉系了斗篷,这才叫一行人从从容容地出了门。
任是谁人见了都要说一声史老太君好生慈爱。
雪天路滑,饶是车轮裹了稻草与铁链也是难行,林黛玉只恨这马不能生出双翼来载她即刻回扬州,耗费了大半天的功夫,几近天黑的时候这才抵达了码头,林家来接人的仆妇领了自家姑娘下车登船,贾琏另有一艘船安置不提。
日落时分,天色晦暗不明,唯有一线天光苦苦支撑,船家正在点灯,夹杂着要人小心脚下的吆喝声。
林黛玉借着这一点光亮,在人群中瞧见一张熟悉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面孔,忙握牢了紫鹃的手,紫鹃不明所以道,“姑娘扶着我的手,慢些不打紧。”
另一边晴雯却紧紧盯着那些个运送箱笼的小厮婆子,时不时道,“仔细些,这箱子本也不重,要是摔坏了里头的杯盏,有你们好果子吃!”
听得紫鹃禁不住小声道,“她倒是上手得快。”
林黛玉笑道,“我就是喜欢她这泼辣的脾气,干脆得很。”
待到林黛玉进了船舱内的卧房,先命紫鹃晴雯去收拾箱笼,又叫雪雁看门,这才有机会好好地与林家人说说话,她忙扶起要磕头的那婆子道,“妈妈是从前我母亲跟前侍奉的老人了,还是坐着说话吧,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竟真的是妈妈。只是你前些年就放出去了,今日怎生会在这里?”
这婆子原姓石,从前在林家都叫她石妈妈,说来身世是极苦的,丧父之后儿子被公婆过继给了小叔,自己则被卖给了人牙子,几经流转到了贾敏身边,后来贾敏过世,林黛玉进京,她便又离了林府。
石妈妈也不与她客气,自己寻了矮凳坐下,解释道,“我娘家原就在京城,我依附着他们做些小生意过活,倒也不缺饭吃。那会子荣国府去清虚观打醮,我偷偷去街边瞧了,盼着能看上姑娘一眼,可惜没遇上。”
林黛玉见着打小照顾自己的故人,慈爱的目光一如往昔,才干了的眼眶又湿润起来,她本就是个聪慧的人,当即便明白石妈妈是为了助她而来,这几日的煎熬又或者说这几年寄人篱下积累的委屈悉数化作泪水滚滚而下。
世人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便是荣国府白玉为堂金作马,又哪里比得上她自己家好。
石妈妈上前搂住她,拍着她的后背道,“姑娘不哭,这不就往家里头去了。我走的时候姑娘还是个孩子,现下瞧着是大姑娘了。那两个丫头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姑娘先听我说。”
林黛玉哭得一抽一抽,捏着帕子乖巧地点点头,既可怜又可爱。
石妈妈扭头看一眼房门,将声音放得极低,加快了语速道,“太太去了几年,后院里头都是几个姨娘当家,老爷病重要接姑娘,本是个郑重的大事,不想府里头乱得很,只叫这几个老实的来了。好在老实有老实的好处,她们说是贾府里一个小厮悄悄递了话给他们,讲了贾府的打算,她们几个再一想好像真叫那琏二奶奶套了话去,生怕贾家路上就把姑娘害了,赶紧借着买东西的由头来寻我,我听了还以为是姑娘命人传的话,原来竟不是?”
林黛玉摇头,“我知道这事也是七绕八拐的,更何况家里头的人多年未见,哪里敢同她们说。”
“那便是遇上善心人了,老天爷都在帮姑娘,姑娘放宽心,这不是什么大事,总不见得林家不给,贾家还能直接从库里头命抢银子?等回了扬州,老爷定然有法子的。”
林黛玉并无愁容,只堪堪叹了口气,“只是实在想不到往日待我如珠如宝的外祖母、亲亲热热的二嫂子也会有这般算计我的时候。财帛动人心,罢了,都是寻常事,书里头都写得旧了。”
她生性喜散不喜聚,只因为聚了还要散,倒不如不聚,故而最是重情,却也最是通透,便如花开了便一定会谢,人情冷暖也不过是这等道理。
石妈妈见她自己想得穿,又不曾被贾府蒙骗,这才松了口气,暗自不知道在心中将贾府骂了多少回。
太太过世不久,荣国府便非要巴巴地来接姑娘,老爷初时不肯应,老太太又三番四次地来信这才说动老爷,莫说太太在的时候送到娘家的厚礼不知凡几,便是老爷为了姑娘住得舒服些,这几年更是不知送了多少金银钱财过来,
真真是养了一窝白眼狼!
二人各有思量,有一搭没一搭地又说了几句,外头传来船只破开江面碎冰的声音,夹杂着风雪声,倒叫这暖和的屋子显得安宁无比,林黛玉顶着一双兔子眼,露了个浅浅的笑意,似是对石妈妈说,似是对自己说,“父亲还等着我回去,我定然会珍重自身的。”
那厢紫鹃、晴雯也打点完了,林黛玉便叫雪雁放了她们进来,先将石妈妈介绍给了二人认识,隐去了她的来历,只说是从前伺候贾敏的。
晴雯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姑娘,听罢不顾紫鹃使的眼色,立时就道,“姑娘既有伺候的人,何必要了我来。”
林黛玉借着明亮的烛火打量着她漂亮的眉眼,口气柔和地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我若不带你出来,来日荣国府要是发现你是那告密之人,你哪里还能有命在?我不杀伯仁,也瞧不得伯仁因我而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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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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